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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早晨5点50分，天边的启明星还在尽心尽力地为赶路的人们指引方向，已经退居树梢的月亮打着哈欠坚持着站好最后一班岗。
桔子胡同群星苑小区仍然沉寂在夜幕的笼罩中，像个胖嘟嘟的婴儿睡得香甜。1栋502室像五年来每个清晨一样，雷打不动地响起了轻微的咯吱声。年逾花甲的赵孟德比闹钟还准时，蹑手蹑脚地穿好衣服，站在床边，借着淡淡的月光，端详着还在梦里的孙子赵乐乐，布满褶皱的眼角溢出慈祥和怜爱。心里不断地感谢上苍：又度过了一个平安的夜晚，迎来了新的一天。
帮乐乐掖了掖被角，擦了擦口水，轻抚了下白皙的脸庞，老赵感觉自己像刚加满油的铁牛，依然动力十足。
转身朝外走去，他要为乐乐准备早餐，每日的早餐吃得不能太油腻，还要有营养。今天的早餐是蒸山药、红薯，搭配薏仁黑米粥，上午课间加餐一杯热牛奶。
窗外马路上清冷的路灯散发着橘色的光，向年迈的清洁工打着招呼，歪着脑袋瞅着老赵像五星大厨般操持着锅碗瓢盆。
早餐上灶下锅，开始烹制午餐，然后打包装袋，保温中午食用。
太阳每天被老赵叮叮咚咚的响动吵醒，看着他如陀螺一样的身影，也不好意思继续装睡，悄悄探出脑袋，为他带来金色的希望。
南方冬日早晨的阴冷丝毫没有对老赵造成任何影响，反而使他特别舒爽。他的心里像扳到左侧的水龙头，一直流淌着滚烫的热水。老赵抬头感恩地看了一眼藏在远处高楼后，只露出半边脑袋的太阳，多美的清晨啊！他抹了把额头细密的汗珠，端着一杯温开水朝卧室走去，时钟正好显示6点50分。
“乐乐，起床了。”老赵笑眯眯地轻唤孙儿。乐乐迷糊着双眼向爷爷问好。“唉，乖孙子，爷爷扶你起来。”边说边慢慢扶起乐乐，迅速帮他穿好毛衣，披上羽绒服，递上水杯，待他喝完水，再帮他穿好鞋袜，扶他上厕所。
乐乐努力自己走到桌前，爷爷拿来挤好牙膏的牙刷让他刷牙，用温水挤好毛巾，让孩子先擦一遍脸，老赵总是会夸奖一句：“乐乐真棒！”说完接过毛巾帮他洗脸。
洗漱完毕，老赵端来精心准备的早餐，乐乐甜甜一笑：“谢谢爷爷！”努力抬起胳膊，拿起勺子开始进食。
山药和红薯蒸得很烂，薏仁黑米粥也很软糯，乐乐吃起来一点都不困难。
老赵欣慰地笑笑：“趁热多吃点！”转身帮乐乐准备上学的轮椅，再检查一遍所有物品，尤其是泡在热水里的牛奶。
比起对乐乐照顾的细致用心，爷爷只用了十几秒钟“吸溜吸溜”地喝完了一碗粥就匆匆结束。
“出发！迎接新的一天！“每一次出门前，老赵都会精神抖擞地喊一声口号，像出征的勇士，即将奔赴前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去参加毕业典礼，又或者是表彰大会。
从家到学校这几百米的路，对乐乐来说，是艰难到永远无法自己到达的距离，但有了爷爷，他就可以和正常的孩子一样到校上课，每一秒都是幸福，都弥足珍贵。
（二）
乐乐和爷爷开心地聊了一路，他们聊天空的飞鸟、路边的冬青、学校的见闻、生活的趣事。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物在他们看来都是那么美好。
再远的路在欢快的笑声中也变得不再漫长，爷爷将乐乐推进教室，老师和同学们都热情地和他们打招呼。
帮乐乐准备好学习用具，老赵来到了学校为他专门设置的一个拐角处，这里也有桌椅。老赵拿起报纸，和孩子们上课一样，认真地读了起来。只是报纸上字体大小不一，看起来比较吃力，老赵一会把报纸拿近一点，眯缝着眼仔细分辨；一会把报纸拿远一些，瞪大眼睛用力端详，那专注劲一点不输坐在教室里的学生们。
如果爱有形状，对乐乐来说，可能就是这个拐角的形状。
8点50分，第一节课下课，爷爷推着轮椅走到教室后门，用爷孙两人才懂的手势交流，问他需不需要上厕所，得到否定的答案后，爷爷推着轮椅又回到了那个4平方米的角落。
这里，俨然成了爷爷的乐园。在狭小的空间里，爷爷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
春天，爷爷静静地听窗外的喜雨叩击大地，唤醒沉睡了一冬的生命；夏天，爷爷轻快地和飞舞的蚊虫做斗争，输了，则得到一个大大的红包；秋天，爷爷安然地看着醉染萧瑟的枫霜，听落叶飘落的声响。冬天，爷爷稳稳地打他那套八步金龙掌，抵御寒风的侵扰。
午饭时间到了，同学们结伴去食堂，乐乐目送他们离开，爷爷的身影准时在门口出现，乐乐眼底的羡慕之色立马换成了喜悦之情，甜甜地叫一声爷爷，老赵的心口啊，就像抹了蜜一般，帮孙子摆好餐食，宠爱地看着乐乐吃饭，仿佛永远看不够。
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老赵花白的头发上，老赵像个老顽童似的抓着阳光的尾巴和它捉迷藏，跟着太阳移动而转移，等到阳光的尾巴短到抓不住的时候，孩子就放学了。
老赵帮乐乐裹好围巾，戴好帽子，生怕晚风来和孙子做游戏，小心翼翼地推着他朝家走去，在那里奶奶已经烧好了可口的晚餐等着他们。
吃完晚饭，乐乐便抓紧时间写作业，手酸了，腿麻了，他也从不叫一声。爷爷见乐乐的眉头轻轻一挑，便知道他又在咬牙坚持，心疼的眼泪好几次都没有忍住。多数时间老赵都能将泛红的眼圈憋回去，像个孩子似的缠着乐乐讲讲学校的开心事，边听边笑，顺便帮他按摩一下全身，一家人的笑声在温暖的小屋里久久回荡。
晚上9点整，老赵开始帮乐乐洗澡吹头，整理床铺，关掉电热毯的电源开关，给乐乐一个安全温暖的被窝。安顿好一切，老赵麻溜地洗漱，躺在乐乐身边，互道一声晚安，紧张又快乐的一天就这样结束了，期待着明天朝霞漫染晨霜。
如果说父爱如山，爷爷的爱就是喜马拉雅；如果说母爱如水，爷爷的爱就是长江黄河。无论何时，爷爷永远陪在乐乐身边。
（三）
时钟拨回到11年前，当老赵一家人还沉浸在上天赐子的喜悦中时，一个悲怆的消息如惊天霹雳将全家老少定在当场。
不到半岁的乐乐被医生诊断为进行性肌肉营养不良症，这种病以肌无力为主要特征，缓慢性发展直至全身肌肉萎缩。迄今为止，没有任何特效疗法。
不幸的乐乐也是幸运的。11年来，全家人都没有放弃对乐乐地治疗，父母都是身兼数职，拼尽全力赚钱；爷爷奶奶从未离开孙儿半步，陪伴着他四处就医，六个月大时就开始往返北京，进行康复治疗，最多的一年跑了12趟。
担忧、害怕、恐惧、绝望都没有使他们崩溃，就此放弃。哪怕只有0.1%的可能性，他们都要为这个上天赐予他们的宝贝拼尽百分之百的努力，尽到完完全全的责任。
经过数不清的检查、治疗和两次大手术，目前乐乐胳膊能抬到胸前，可以自行站立，缓慢地走几步，但却始终无法像正常的孩子那样快乐地奔跑。
乐乐到了上学的年龄，全家人意见统一，毅然送他去学校，学习文化知识。医生不也诊断身患绝症的霍金只能活2年嘛？结果人家活了50年；凭什么我们的乐乐就只能听由医生瞎掰，只活11年？哪怕不会像霍金一样改变世界，至少也能心理阳光健康一些。
老赵自告奋勇肩负起重担，全程陪读。五年的秋去冬来，1800多天，12800多节课，老赵没有缺席过一分钟。看到乐乐能像正常孩子一样上学，老赵的每一颗假牙都跟着开心地跳着华尔兹。
什么是爱？爷爷的行动就是最好的答案。爷爷无私的爱感染着班级每一个孩子，他们也会力所能及地帮乐乐推车，带他去想去的地方。
五年来，每堂课程，每次考试，每逢与同学们欢聚，乐乐都倍加珍惜，从来没有缺席过一次，成绩始终名列前茅，是同学们的开心果。
多好的孩子啊！多么希望能一直陪着他，但老赵的心里清楚岁月这个恶魔啊，是不会放过自己的！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走”在乐乐前面，希望乐乐活得比自己更长一点，走得比自己更稳一些，最好能自主生活。
只要乐乐能够健康快乐每一天，自己早走就是最好的安排，即便去见列祖列宗，也有个交待。
虽说口头上不把医生的鉴定放在心上，但心里面却始终忐忑不安，尤其医生反复叮咛：“晚上一定不能离人，如果出现症状要及时给药”的医嘱，老赵更是当成圣旨不打折扣地坚决执行。十年来，几次突发情况，都是老赵硬生生从死神手里将乐乐拉了回来，心有余悸的他睡觉从来都是争着一只眼。
是夜，无风。
这份宁静与安详的背后是老赵青丝变白发的最好慰藉，这份恬淡与舒畅的表面是老赵无数个日夜的最佳褒奖。
时间的齿轮就在这一天天的重复美好中拨动，命运的音符就在这一幕幕温馨的画面中奏响，死神的镰刀仿佛也在一道道有力的车辙中碾碎。
（四）
一样的年龄，不一样的童年，
一样的岁月，不一样的人生。
一样的似水年华，不一样的负重前行。
一样的天伦之乐，不一样的感受方式。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乐乐为一家人表演了一套小学生广播体操，这是他在每个大课间，透过厚厚的玻璃，看着同学们在操场上锻炼，自己暗暗记下每个动作，背着爷爷认真练习的结果。虽然胳膊还伸不到位，腰弯不下去，腿伸不直，但全家人笑出了眼泪：“多么懂事的孩子，多么要强的男子汉啊！”
老赵拿出了珍藏多年的茅台：“今天大年夜，乐乐度过了最难熬的一段时间，我们家也算走出了最黑暗的时刻，今天让我们为乐乐干杯，为我们这个家干杯，我们的明天一定会更好！”
乐乐爸爸感觉这些年特别对不住父母，他们改造住房的钱都拿来给孩子治病了，眼圈微微发红。
老赵明白儿子的心意，哈哈大笑：“我不愿意搬离这住了多年的小区，是因为住在桔子胡同，总是让我想起冰心笔下的小桔灯，那个住在低矮阴冷平房中，但却异常镇定、勇敢、乐观的小女孩，不正像我们的乐乐嘛？就算再苦再累，眼前总有无限光明！那句‘我们大家都会好的！’就像坚信党一定会取得胜利一样牢牢地扎在了我的心中。”
父子两人每人喝了三两，陈年的酒香扑鼻，勾引着胃里的馋虫，但晚上还要照顾乐乐，老赵果断地盖上了瓶盖，剩下的明年再喝。
乐乐也是群星苑中的一颗新星，只是没有其他恒星耀眼而已，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是我老赵家最闪亮的星就好。
晚上老赵难得睡得踏实，并且做了一个美梦，梦里乐乐长高了，咧着嘴，朝他跑来，抓着他的胳膊摇啊摇：“爷爷，你看我长大了，以后再不会给您添麻烦了，再不会让您受累了！”老赵乐出了眼泪：“傻孩子，每天看着你长大，爷爷开心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感到累呢？”
乐乐可能是今晚喝多了水，想要上厕所，看着熟睡的爷爷，想要叫醒他，但又缩回了手，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这么点事还要叫爷爷？我能行的。
乐乐艰难地坐起来，自己穿毛衣是没指望了，那就试试直接穿羽绒服，可胳膊抬到胸口，却再也使不上力气，尝试了几次都无法做到，他只能放弃。一阵寒意侵袭而来，令他打了个寒颤，直感觉心脏骤紧，呼吸有点困难。他有点害怕：“不要，不要，千万不要在这时候发作！”
深夜，突然刮起了白毛风，哐哐地砸着玻璃，想要冲进来叫醒熟睡的老赵似的，远处的爆竹声也没有将他从美梦中吵醒。
清晨5点50分，老赵从梦中惊醒，回头看着乐乐脸上带着浅笑，心里却升起一种不祥预感。颤颤巍巍地伸出右手试探了一下鼻息，一颗同样颤颤巍巍的心瞬间跌入了冰窟。“乐乐——”一声哭喊撕心裂肺，直冲云霄，淹没在鞭炮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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