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写下这篇文章之前我是犹豫了很久的，首先我母亲短暂的一生是非常悲惨的，我觉得身为她的血肉至亲，我应该要为她记录下来这一段，然而那些曾经对她所造成伤害的也是我和她的挚爱家人，所以我的心情是极度矛盾的……

我母亲出生在60年代的农村，那个人人吃不饱穿不暖，人命极其轻贱的年代，外婆为了能从生产队多分一口饭，才怀孕生下的母亲，她在家里排行老五，上面三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出生的时候我外公一看又是个女孩，非常生气，非要扔掉，最后是外婆以死相逼才留下了我的母亲。再后来我外婆又生了一个男孩，我的母亲就成了家里最多余的孩子

大舅比我母亲大五岁，他结婚时我母亲才十七岁，舅妈是个特别跋扈的人，从小父母双亡，由着哥哥抚养长大，后来哥哥结婚后，她百般凌辱嫂子，最后嫂子生下孩子后不堪忍受上吊自杀了，她哥哥万般无奈下最终把她许配给了我大舅，从此也正式开启了我母亲更加悲惨化的人生。

自从舅妈嫁给大舅后，家里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她骂人的声音，我母亲的三个姐姐都已嫁人，家里就只剩下我母亲和小舅，小舅因为是男孩家里比较宝贝，大舅妈并没怎么欺负他，相比起我母亲就要惨太多了，先是被闹得不能继续上学，那时我母亲念高中尽管有很多人觉得可惜，但懦弱的外公外婆还是为了“讨好”大舅妈让我的母亲退了学，而后闲赋在家更是不得一丝空闲，每天伺候着全家六口人吃饭，洗衣，干农活，喂牲畜，而舅妈仍旧是稍有不顺就对我的母亲动辄打骂，外婆自是心疼女儿的，可无奈她只是一懦弱的农村妇女，敢怒不敢言，外公本来就比较宠大舅，看到大舅那么宝贝他的老婆，自然是一句话都不舍得多说，我的母亲就这样在自己亲嫂子的欺负下过了四年。

21岁那年经别人介绍认识了我的父亲，起初母亲并没有看上父亲，我母亲当时在村里也是出了名的美女，无论是身材还是长相都属于上上等，而父亲身材不算高大，长相也不算俊朗，学历也不好，家里兄弟姐妹众多，也不是得宠的那个，所以那时母亲并没有把父亲看在眼里，而父亲却一眼看中了母亲，死缠烂打殷勤的很

一天晚上，母亲洗过碗后，坐在炕上做针线活，冬日的夜晚天比较冷，母亲就靠的火比较近了些，这时舅妈从外边进来，看到母亲坐在火炕上，而她自己却冻得打了个哆嗦，于是就气不打一处来，上去撕住我母亲的头发将其从炕上直接拖到了地上，我母亲气不过还了两句嘴，最后换来了舅妈一通打骂，家里那么多人无一人吱声，最后还是小舅将我母亲送去了已经出嫁的三姨家

三姨看到母亲脸上的伤，虽心疼却也无可奈何，毕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在娘家也是没任何地位可言，最后只好劝我母亲早日嫁人离开那个家，我母亲就是这样嫁给我的父亲的

父亲和母亲结婚一年后生下了姐姐，又在姐姐三岁的时候生下了我，一连两个女儿奶奶有些不高兴，总是有意无意的跟我母亲作对，父亲虽然没有重男轻女的表现，但对母亲却早已没有了婚前的殷勤，甚至有时候还会听信几句大舅妈的挑拨，和母亲大打出手，在儿时的记忆里父母的打架占据着我很大一部分记忆。

在我半岁那年家里发生了件大事，姐姐发烧了，本以为只是场普通的感冒发烧，就带着她在村里的卫生室打了一针，没曾想那间卫生室当时进了一批假药，姐姐的大腿肿的老高，母亲着急了，让父亲带着去医院，父亲觉得母亲是大惊小怪，当时母亲还要照看我，偏僻的农村离城里大医院太远，交通工具也只有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她根本无法一个人带着生病的姐姐，和丝毫离不开人的我去那么远的医院，最后只能听从父亲的又带着姐姐去卫生室拿了点药，结果在当天下午姐姐就永远离开了我们，母亲抱着尚在襁褓中的我哭的肝肠寸断，发疯了似得厮打父亲

从那以后父亲就去了外地打工，早年丧子的痛让母亲整日恍恍惚惚，看着我一天天长大才算是给母亲撕裂的内心唯一的一丝安慰，她把她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我身上，我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挂，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慢慢的长大母亲也慢慢的开始走出了阴霾。

到了中年父亲也不再像早些年那么不靠谱了，至少对母亲比以前好了很多，日子似乎也都在往好的方面走，可是女人就是这样，别人对你好一点，就总想着该怎么回报，看着别人家儿女双全，甚至有些家庭生了四五个女儿也非要生出个儿子不可，在那个年代重儿轻女再正常不过了，母亲虽没有重儿轻女的思想但还是觉得父亲就我一个女儿太少了，将来我长大后也没有一个伴，最终他们决定再要一个孩子，不管男孩女孩，就要那么一个就好，也是对姐姐的思念。

当年我九岁，我记得我经常用脑袋枕在母亲的腿上问她有了小宝宝会不会就不爱我了。母亲抚摸着我的头发温柔的笑着说我永远是她最疼爱的孩子。我想那个时候她心里一定很幸福，可是老天就是那么残忍，并没有让这种幸福维持多久

母亲怀孕后期变得非常难受，全身肿的厉害，去医院医生说年龄大了，这个孩子还是个女孩，不建议要了，母亲不忍心打掉坚持要生，医生说最好剖腹产，那时候剖腹产需要大概三千左右，而且那时候也没有医保可报，母亲不舍得，就那么一直犹豫着，一直拖着，直到开始宫缩，孩子要出生了……

那个孩子出生的特别顺利，刚到医院没多久，就出生了，甚至都没来得及考虑剖腹产还是顺产，妹妹出生后肺部有些感染，在医院输了四天的水，第四天下午父亲和母亲抱着妹妹回家了，我担心的问母亲怎么样？她说没事，人挺好的，医生也说没什么事，这么顺利，幸亏没剖腹产，不然又得多花几千块钱，她还想用那个钱让我去城里上学。看着她精神不错我也没多想。直到妹妹出生的第十天晚上吃过晚饭，母亲想要上床休息，却试了好几下都没能顺利爬上床，最后直接瘫坐到了地上，父亲把她扶到床上，母亲这时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而且吐的不行，我吓坏了，哭着让父亲带母亲去医院，父亲说大晚上的没有车怎么去医院，走过去吗？母亲就那样一直吐，一直吐，难受的不行身体却无力动弹，甚至说不出一句话，我到现在都记得她看着我一直哭一直哭，父亲照顾了她一夜没睡而我居然在半夜还睡着了，那是多么的混蛋与铁石心肠啊，到现在我都无法原谅自己

早上六点，母亲被抬上车，临走时她还给妹妹掖了下被子，任由大家抬着出了门她看着我，眼睛里没有一丝精神，却拼尽全力向我挤出了一个微笑

父亲不让我上车，不允许我去医院，让我什么都别想去上学，那个时候我也是真的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竟然真的就去上学了，我在学校等了一天，盼着能等来好消息，可是却没有任何消息，父亲晚上没有回来，奶奶就来陪着我一起睡，到半夜有人叫门，奶奶起床去开门，和那人在外边低估了很久又回屋，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睡觉吧！然后又把灯关了呼呼睡去，而我却心里慌得不行，怎么也睡不着，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又有人叫门，奶奶起来开门，来的人是父亲

“爸，你怎么回来了，我妈呢？”我有点开心在父亲身后想努力看到母亲的影子，然而父亲身后却什么都没有

父亲突然间抱住我哭了，他说“你妈没了……”

我楞楞地站在原地不肯相信，什么叫没了？怎么就没了呢？我也经常感冒发烧难受的不行，吃坏肚子吐的厉害，吃点药就好了，怎么轮到母亲就会没了呢？我不相信的跑出去想要找母亲，走出院子却看到亲戚邻居抬着母亲进了家门，她躺在那一动不动，脸色苍白的厉害。我脑子一片空白楞楞的坐在地上竟是一滴眼泪也掉不出来……

来的人要给母亲换寿衣，他们拿着剪子想要剪掉母亲身上的衣服，我护在母亲面前不肯，母亲只是太累了睡着了，我不理解他们为什么拿着那么丑那么晦气的衣服给母亲穿，拼命的拦着，父亲想要把我抱到一边，我情急之下跌倒在母亲身上，触碰到她冰冷的脸，到现在我都记得那种冰凉，冷入骨髓，终身难忘，那一刻我才突然间缩回手，明白了母亲是真的离开了，她再也不会吼我，再也不会在我考砸的时候打我手心，再也不能把我抱到她腿上用她的脸亲昵着我的脸，我再也听不到她说我永远都会是她最爱的孩子。她口口声声说着她离不开我，果然大人都是骗子……

母亲走了，父亲一个人无力一边抚养一个才出生几天的孩子，一边再忙着地里的农活，我的父亲母亲那么多的兄弟姐妹也无一人愿伸出手帮一把这个家庭，一个个只是口头上说的那么动人，最后无奈之下只能把妹妹送人，领养妹妹的是我母亲的一表哥，在县城县委上班，家庭条件要好出我们家太多太多倍，父亲和很多亲戚觉得他是送女儿去享福的，只有我一人觉得那是母亲用自己的命换来的孩子啊

后来父亲一直没再娶，但是对我却一直也不怎么上心，经常不回家，经常喝酒。我以为这一切都是他在失去母亲以后心里太过痛苦导致的

甚至于我都因为心里落差太多，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最后有了非常漫长的叛逆期，我时常想起母亲在孕晚期非常不舍的对我说“我这一辈子活的太累，其实死我一点也不怕，我怕的是要是我死了，你该怎么办？”她是心里已经预到了自己会有不测吗？答案我也已经无法考究。

十年后父亲经人介绍与一同样丧偶带有两个女儿的人结婚，父亲的再婚我本是非常赞成的，他的晚年身边能有个人陪伴我当然会非常高兴，可是就如所有的再婚夫妻一样，结合只是为了搭伙过日子，然后各为各的孩子谋求到最高的利益，不同的是我的父亲在经历过一次丧妻之痛以后开始慢慢往“好男人”的方向靠拢，万事以老婆为重，其次便是老婆的孩子，而我这个前妻的孩子在家也彻底没有容身之地，好在我也长大了

父亲再婚后的第一年春节去对方娘家走亲戚，酒喝的多了点，回家继母向我抱怨，让我说说父亲，我上前去劝说了两句，大致意思就是为了自己的身体以后别喝这么多酒了。父亲生气了，借着酒劲教训我，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其中有一句就是说我母亲对不起他，是我母亲思想迂腐年轻时一心只想守着家，守着我，不愿陪他一起出去闯一片“天下”要不然他现在也不至于过得这么穷。我和他大吵一架从此离开了家门，从那以后我很少回去，就是回去在家也待不过三天。

我是为母亲感到痛心与不值的，她当初眼睛是有多瞎居然给自己找了这样一个男人，在那样的旧时代她为了能给自己的丈夫生一个儿子最终丢掉了自己的性命，为了省那区区几千块钱不舍的剖腹产，而自己的丈夫却在自己发病时万分痛苦之际还能耐得下心在家里整整耽误了一晚上才去医院，天知道是不是就是因为耽误的那一晚上最终才要了她的性命，而她所做的这一切换来的却是他的丈夫在她去世多年以后大言不惭的说她对不起他。他有何脸面怪我母亲对不起他，一个人竟能冷血到如此地步。

现在我也已为人母，生孩子的时候也遭遇了一场生死大战，还好我的老公一直在身边陪伴，照顾，我才得以捡回这一条命，因此也更懂得为人母的不易，母亲一生从没享受过一天好日子，她把全部心思都放在我的身上，而我却不能好好回报她哪怕一个拥抱，甚至都没能见她最后一面，陪她走完最后的路，我真的好想她，无数次我对上天祈祷，让我梦到她一次，真的一次就好，我好想对她说声“对不起，是我的无知和弱小才没能能保护好您”

后记:

写这篇文章之前我并没有想到这会是我写作生涯中最艰难的一次，短短的几千字，我写了很久，中间几度情绪崩溃到无法提笔，终于写完后我甚至不敢自己重新检查一遍，对于母亲的愧疚是无法说出口的遗憾，很多时候我都在问自己什么才是人生中最幸运的事情，其实无非就是当你明白一切以后回头依然来得及，还来得及说爱，来得及抱歉，来得及张开怀抱拥抱这世间你所有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