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转个身的功夫，向来爱树的爸爸就把枣树砍了。

生于农村的爸爸对树有着天然的情结，他们小的时候没有空调和风扇，爸爸又是个火性很大的人，大夏天也不能总泡在河里游泳来消暑，只能靠着房屋阴面的几棵大树带来的凉意挨过苦夏。

所以，他对树的感情很深。

大学几年，我没有吃到过家里的杏子，每次回来都会念叨，但这两年却不像以前那么贪吃了。这次回来看到杏树结的果实很少，随口惋惜了几句，没想到爸爸却放在心上了，左思右想，认为是杏树旁边的枣树抢了它的营养，决定把它给砍了。

他说的时候我并没有当真，毕竟他是个那么爱树的人，没想到他拿来锯子，几下就把枣树给锯了。

看着长了那么多年的枣树倒下，我的心头五味杂陈。

02

爸爸一向沉默、严肃，因此，我与他并不像和妈妈那么亲近，这些年求学在外，与他的沟通更是少之又少。

而他本身又是个懒于交流的人，常常是几句话就能说明白的问题，他却懒得解释，只是自顾自地埋头做事，而导致误会丛生，被人认为“高傲自大、目中无人”，实在是出力不讨好的低情商典型。

他的朋友们觉得他放荡不羁、不受管束，所以送了他一个绰号——“浪子”，他倒也很喜欢这个绰号，欣然接受了，从我记事起，常常看到他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之后，都会在末尾，签上这两个大字。

听姨奶奶说，爸爸是家里最小的儿子，底下只有一个妹妹，按理说很受宠爱，可惜性格很倔强，他认定的事情没有任何人能改变，又常常和爷爷顶撞，而爷爷是个死板、霸道的人，所以，他反而成了最不受爷爷喜欢的孩子。

初中读完后，爸爸就不愿意上学了，老师认为他有读书的天分在，三番几次来家里劝他继续上学，奶奶也气得把一根又粗又硬的扁担给打断了，但他就是一声不吭。

03

爸爸选择终止学业，其实是为了接过家里的生活担子。

虽然爸爸是最小的儿子，但是大伯年纪比爸爸大很多，和爷爷的关系也比较僵硬，很早就成家搬出去了，平日里自己的小家庭还顾不上，更不用说照顾这一大家子了，二伯从小身体不好，连年吃药，别说挣钱养家，每年的医药费就是一大开支，三伯被送去当兵，经常需要上下打点，所以也没有什么收入能维持这个家庭，还有一个年纪最小的姑姑在上着学，需要学费供养。

爷爷虽然是老党员，但是收入有限，维持不了一大家子的生计，只能靠着奶奶一人在外做工维持生活，但是钱一到手，不是往医院就是往部队里送，家里的生活过得很贫困。

所以爸爸说什么也不愿意继续上学，早早出去打工以分担奶奶的压力，希望一家人能过得好一些。

可惜天不遂人愿，一场大病夺走了奶奶的生命后，家里日子更加贫困。

爷爷心情不好，而爸爸又不像其他伯伯嘴巧，常常成了爷爷发泄怨气的对象，加上姑姑因为借来的学费被偷后，不愿意再上学，更让爷爷迁怒爸爸，觉得爸爸这个不听话的浪子带坏了姑姑。

即使爸爸在努力挣钱支持着家里的生活，爷爷也总是没有什么好脸色。而爸爸失去了家里唯一能懂他的奶奶后，也更加沉默，爷爷的冷脸更让他失望，虽不再和爷爷顶撞，但也从来不会去听爷爷的话。

由于常被爷爷数落，而他也从不辩解，做事依旧我行我素，所以时间久了，别人都误解了他，以为他是那个做多了坏事、回头金不换的“浪子”，其实他是内心孤独、无人理解的“浪子”。

直到遇上了妈妈，通情达理的姥爷、姥姥对爸爸很是怜惜，爸爸才感受到了从小缺失的父爱，笑容多了些，话也多了。

04

但是爸爸表达感情的方式，依旧是沉默的，即使心里高兴，也不会在言语上流露出来。

那年家里的枣树因为爸爸嫁接了新的品种，第一次长出了硕大无比、清脆甜爽的果实，我高兴地欢呼：“爸爸真厉害，能嫁接上这么好吃的枣子！”

爸爸虽然笑了，却依旧是“哼”得一声：“你不是说我种的树，都结不出好果子嘛！”

那么多年过去了，这棵嫁接的枣树越来越高大，果实依旧甜爽，却因为我无意的话被砍掉，以腾出空间给我的“新宠”。

我已经不是那个贪吃的小孩子了，爸爸却依旧是那个爸爸，沉默寡语，表达感情的方式永远那么简单粗暴、毫不拖泥带水，但他那无声的爱，却像一股暖流，深深地流入了我的内心，站在杏树下的我，忍不住地想要流泪。

但我依旧是忍住了，不想被爸爸看到眼角的泪，偷偷转身抹掉。

对着眼前的杏树，我深深吸了几口气，双手合十：但愿，但愿，但愿来年能结出密而甘甜的果实，不要枉费了爸爸对我的一片心哪。

多么希望当明年的杏树结满果实时，我能看到爸爸那严肃却又满足的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