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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家有一个竹园,在通往竹园的小路边上有一个小土坡,小土坡上长着一棵枝条已盖过外婆家那几间平瓦房的桑树。每到初夏,枝繁叶茂的桑树结出白白的桑果,样子酷似蚕蛹,尝起来有一种清清爽爽的甜滋味儿。当然,在小人儿的见识范围里,并不觉得一棵长着白桑果的桑树有什么与众不同,毕竟年少的我们不知道世上还有一种桑果是鲜血干枯的颜色。
幼年时,倘若我和哥哥爬上树去摘桑果,外婆便会气急败坏地从屋子里奔出来,手上拿着从竹园里摘来的竹枝条儿,嘴里大声叫喊着:“作孽的,看我不打死你们两个鬼崽子...”。听见喊声,我和哥哥将手上的白桑果一把塞进嘴里,慌慌张张地滚下树来,一阵烟似地逃进园子里去了。然而,吃饭的时候,仍免不了一阵惩罚的。虽然不明白外婆为什么这么着恼我们靠近桑树,但是品尝过竹枝条落在身上的滋味后,我和哥哥去园子里,再路过桑树时,便条件反射似地绕开了。
到了上学的年纪,我和哥哥离开了外婆家,回到父母身边。随着留在我们记忆深处里那带着竹枝条儿疼痛感的淡化,桑树也如一缕淡烟消失在时间的风里。直到有一天,眼圈红肿的母亲来学校找到我们兄妹俩,坐上那辆通往外婆家的中巴车。是的,外婆去世了。
在那辆破旧颠簸的班车上,母亲递给我一个巴掌大的布袋儿说:“你们两个到了外婆家,去那棵桑树底下挖一点桑树的根须,放进这个袋子里裹好,等和外婆道别时,把它放在她的手里握着。算是你们对外婆的一点孝心,不枉了她把你们两个带大。”也就是那时,我才知道外婆和那棵桑树的故事。
②
外婆出生在一个大地主家,但不是那种十恶不赦的地主家庭。据说在那些闹饥荒的年月里,她家总会余出粮来救济乡里乡亲。当然这也不是说,她家是一个开明的地主家庭。女子无才便是德,本本分分的恪守妇道是家里对待女人的主流训导。在剧本里,像外婆这样的家族,一般会有一个差不多的家庭与之成为世家,在当地成为一个互利互惠的团体,偶尔上演一些爱恨情仇的故事。
事实上,外婆家也的确有一位世家。从外婆家穿过一个晒谷场,再穿过一条弄堂,就能看到那世家的门院了。那家有一个男孩和外婆年纪一般大,两人关系较为亲密。有一次,男孩特别兴奋地跑来外婆家,手里捧着一株小树苗,开心地对外婆说:“这是乡里一个雇农给我的桑树苗,我想你肯定喜欢,便捧了来给你。”外婆自然是欢喜的,两人合计了半天,最后选中了竹园子旁的小土坡,小心翼翼的将桑树苗种植在那里。
本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再加上门当户对,倘若岁月静好,将会成就一段非常圆满的姻缘。可是,命运是一个喜欢刷存在感的家伙。他们成长在一个战争年代,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都被征兵入伍。长大了的男孩也不例外。他走的时候,桑树已经比他的个头还高了,但还没有结果,世事总是这样,一旦不圆满,便处处变得不圆满。
离别时,外婆挖了一点桑树的根须,装在布袋里送给了男孩。男孩将自己的一张照片留给了外婆,照片上的少年穿着蓝布衫,稚气未脱却也英气逼人。他们没有多余的道别话语,那个年代的人,情感是含蓄的。没有琼瑶式的海誓山盟和情深深雨蒙蒙。青涩的爱情就这样还没有激起半点涟漪就已沉入湖底。
③
他走后的第二年,外婆出嫁了。因为健全的男子都会被征兵出走,为了避免自己的女儿年纪轻轻地守活寡,母亲的外祖父便将他的几个女儿都嫁给了残疾人。我的外婆也是如此,外公从小体弱多病,患有耳疾,是半个聋子。在那个女人都能挣一个工分的年代,他最多也只能挣半个工分。就这样,外婆从一个漂亮、能干、活泼的少女变成了一个漂亮、能干、却不再活泼的少妇。
我问母亲,外婆为什么不反抗?母亲叹了一口气:“那个时候哪像现在,做儿女的人,父母说什么就是什么,哪敢说半个不字。反抗,那都是剧本里写的,戏台上演的。生在这个年代的年轻人是幸福的,可以自由恋爱。别说你外婆,就是我们那个年代的人,对自由恋爱想都不敢想。女孩子想这些会被人说闲话的。”
到了第三年,桑树结果了,结了满满一树的白桑果,远远地望去像是落满了绒毛雪。人们说,桑树结白桑果是不吉利的,不会有结白桑果的桑树,出现这样的怪事,就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这样的传言就像一个魔咒,不幸的事就像人们事先预定好的那样发生了。
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因贪嘴跑到园子里偷果子,不小心摔落了树,死掉了。瘦弱的身躯歪歪斜斜地躺倒在桑树底下,血液渗透进泥土里,与桑树的根须化成了一个颜色,惨白的脸庞像桑果一样。孩子的父母歇斯底里地哭着,咒骂着,骂命运的不公,骂地主的不仁,种了一棵伤天害理的树。
④
再后来,战争结束了。男孩没有回来,回来的是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当年死掉的孩子,被当成地主为富不仁,鱼肉百姓的典型罪证,母亲的外祖父被拖出去枪毙了。一群带着袖章的孩子,风风火火地冲进外婆家抄家,自然也看到那张照片,照片上的男孩样貌像极了某著名人物蒋某人。于是,外婆被以窝藏反革命照片的罪名,带着高帽子游街示众。那个时候,母亲已经有了记忆,她说,她看到那群人把外婆绑走,心里害怕极了,因为她的外祖父就是那样被绑走后,再也没有回来。
傍晚,外婆回来了,脸庞上留着从头顶上顺延下来的血迹。外婆走到桑树底下,静静地坐着,不说话,也没有流泪。母亲怕外婆想不开,也静静地坐在旁边陪伴着她。后来,母亲知道,外婆每到绝望的时候,就会来桑树底下坐着,有时坐一会,有时会坐很久,但起来后,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渐渐地母亲知道了外婆的故事,也是唯一一个知道外婆秘密的人。
母亲说:“你们的外婆是个苦命的人,虽然生在有钱人家里,可是家里重男轻女,没有读书的机会,倘或她识字,她这么能干又漂亮的女人是有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的。她一个人拉扯大六个儿女,因为地主身份,嫁的男人又是一个软弱无力的,在当地受尽了凌辱,我们小时候经常被别的孩子追着叫:‘地主崽子,没天良的。’你外婆背地里不知道哭干了多少眼泪。家里常常穷得揭不开锅,支撑你外婆活下来,抵抗住这一切困苦的,就是那一棵桑树啊,那一棵桑树让你的外婆有了坚持下去的盼头。说起来,我们真要好好谢谢这一棵不吉利的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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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那个人呢,他最后回来了吗?”母亲摇了摇头,看了看窗外渐渐远去的山野,才回过头来说:“有的人说,他腿上中了枪,被敌人追的时候掉到山崖下去了。有的人说,他回来了,只是没有回到家乡,去武汉当工人去了,在那里结婚生子,生活过得还不错。不知道究竟怎么样了,你的外婆再也没见到过他。我想他不回来更好。”
到了外婆家,一切已准备妥当,外婆的棺木停在厅堂,昏黄的烛火光里混杂着亲人的哭泣声。当我跟哥哥来到桑树下时,桑树已结了果,满树的白桑果是满屋子丧服的颜色。一刹那间,我意识到再也不会见到那个拿着竹枝条儿追赶我和哥哥的外婆了,“哇”地一声哭开了。
当我将装满桑树根的布袋儿放进外婆的手中时,我看见她的面容安祥而贞静,如睡熟了一般。母亲说苦了一辈子的外婆,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泪眼朦胧中,金黄的钱纸儿在棺木前的火盆里变灰变暗,那些灰烬,一半飞舞在空中,一半落入尘埃,最终消散不见。就像那些远去的岁月,那些远去的人们。无论酸与苦,甜与乐,终究不会再遇见。
【今年是外婆去世的二十周年,谨已此文纪念我的外婆,愿她在那个充满爱的国度里过得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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