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晚上，天空飘着小雪，寒风刺骨，村里的狗一直狂吠到天亮。
那天晚上，正好是大一寒假的第一个夜晚。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狗叫声，我心里突然不安起来，小时候经常听奶奶说那些鬼故事。“村里的狗如果晚上一直在叫的话，那是鬼魂在外面游荡，而狗是有灵性的，它们可以看到人类看不到的东西……”
我打开灯，窗户外依然是漆黑一片，只感觉耳边仿佛有阵阵凉风，于是干脆蒙着被子戴上耳塞听起音乐来。
第二天早上起床去厨房打水洗脸，父亲正坐在土灶面前生火，看到我进来了，就淡淡的说了句："老周家的阿华疯了，昨晚在村里瞎转了一晚上，今天早上坐在庙门边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他不是刚从哈尔滨回来吗？比我早放一个星期假的，怎么疯了？！"
“不知道咋回事，这孩子也是命不好，复读了两年，好不容易考上了重本，才读一学期就变这样，造孽啊。”
我不记得父亲后面又说了什么，我只知道阿华疯了，憨厚老实的阿华已经变成了疯子。
2
老周是村里少有的读书人，那个年代可以上到高中确实不简单。后来文革开始，他就没能再上学，回到镇上做了小学的代课老师。
听父亲说，老周原来娶过一个老婆，也算是大家闺秀。但是他母亲并不喜欢这个媳妇，经常挑三拣四，还跑到村里和人说她媳妇水性杨花，生活不检点。
我曾经问过父亲。父亲说：
“其实老周的前妻真的不错，读过书，人长的漂亮，有时候喜欢打扮一下自己，那气质就像电影里的女演员一样，可能正因为这样，老人家思想传统就觉得她不好吧。”
“老周娘的观念是女人就应该能干活，能持家，能生儿育女，但打扮自己就是不务正业了，老周被灌输的次数多了，慢慢的就开始打骂起老婆了。”
“终于有一天，在老周和母亲的打骂羞辱之后，老周前妻跳进了村里的水库。”
父亲说完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惋惜。
当时我心里纳闷的是：一个读书人，怎么会如此愚昧愚孝。
老周再娶，生了四个孩子，其中一个是阿华，也是唯一的男孩。
阿华的妈妈是一个典型的以老公为天的农村妇女。皮肤黝黑，矮矮胖胖，每天早上都会提着一大桶衣服去河边洗，五十岁不到，就已经是满头白发。
3
农村的孩子，稍微大一点便会帮家里干各种农活，但是老周从来不要求孩子们干农活，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好好读书，考上好的大学。
阿华虽然只比我们大两三岁，但是记忆中他很少和大家一起玩，每天放学回家就关到屋子里写作业复习功课。
我记得很久以前的寒假，阿华带着一副象棋跑过来找我下棋玩，两人下了还不到一半，老周就在屋外喊：“阿华，别玩了，赶快回来复习功课。”
阿华恋恋不舍的把象棋收好，有点不好意思的对我说：“改天再过来找你下。我们这里好久没下雪了，小时候还可以经常看到雪，可以在学校里打雪仗。我在电视上看到北方的雪，好美。”
我轻松的笑了笑，不想让他尴尬：“没事，有的是时间下棋，赶快回去吧，等下你爸会说你的。”
阿华和姐姐妹妹的学习成绩一直还不错，这是老周最骄傲的事情。但是四个小孩上学，对农村家庭来说，确实是一个沉重的担子。
老周做代课老师的那一点点钱，随着孩子们越来越大，根本就不够开销。记忆里阿华总会穿着发白的解放鞋，裤子的膝盖处打着大大的补丁，和周围的孩子显得格格不入。
4
阿华考上县城里唯一的一所重点高中了。老周笑呵呵的逢人便说：“我家阿华在县一中读书了，咱县里要上重点大学，只有在一中有这个希望。”
偶尔碰到我，老周便会关切的问道：“你马上要中考了，按现在的成绩考一中没问题吧？”
我微微一笑，没有回答他，少年的我，对这些话题是相当厌恶的。
我喜欢暑假的时候和孩子们去河里游泳，去山上帮父母砍材掏鸟窝玩，有时候还会调皮的和孩子们去偷村里哑巴大叔种的西瓜。
孩子们觉得阿华就是另外一个世界的，犹如古时候待嫁闺阁的千金小姐，从不出来抛头露面。
那时候的我未曾想到，老周剥夺了一个孩子本该拥有的快乐时光，他把自己的梦想粗暴的烙印在孩子的心里。
父亲有时候会说：“都快中考了，别天天在外面疯，有时间多复习一下功课，你看阿华现在在一中读书，将来一定能上个好大学。”
“噗，可阿华从来都呆家里不出门的，是不是古时候考状元就是这样刻苦用功的，阿华都已经很少会和人说话了。”我有点不屑的对父亲说。
父亲没有回答我，轻轻的拍了一下我的脑袋。父亲也上过高中，他对老周的那一套教育方式也很反感。
我的父亲，会在我放学的时候带我一起去河里抓鱼，会带我去果场守夜，会带我去山里面放笼子抓小鸟。偶尔喝了点酒的时候，父亲会告诉我他过去的经历，农村里生活的艰辛，激励我努力去读书学习。
我没让父亲失望，中考成绩出来了，我被县一中录取了。
在县城上学的时候，很少碰到阿华，虽然两个人在同一个学校。
我听班上同学说起过他，“学校里有个经常穿着解放鞋的男生，不怎么说话，背的书包还是我爸妈那个年代用过的。”
阿华的装扮在县城里的高中更加显得格格不入。我不知道他的内心会不会因为这个而感到自卑，不禁有点担心起来。
有一天放学我跑过去找他，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阿华一个人坐在那里看书，显得格外的渺小与落寞。
“阿华！”
他抬起头看见我，突然变得高兴起来。
“放学了你没出去逛逛街吗？马上要高考了，我还有好多东西没有看。”
“我想去北方上大学，那里冬天会下好大的雪，穿着厚厚的棉袄在风雪里行走的感觉肯定不错。”
我安静的听他说话，我想，他应该很少和人说这么多话了。过了一会，我掏出裤袋里的象棋说：“阿华，我们下盘棋，放松一下，你成绩这么好，肯定可以考个好大学。”
那天下午，我和阿华聊了好多事情:阿华小时候也想和大家一起玩，但是每出来一次都会被老周狠狠地教训一顿，阿华还记得我们那次没有下完的棋，他说他差一点就可以赢了，结果……
阿华终于高考了，老周特意跑到县城学校旁边的小旅馆租了一间房，这么关键的事情，他必须随时知道阿华的情况。每场考试结束铃声一响，老周都会在校门外焦急的往里面望。阿华笑容满面的出来了，老周就会觉得已经胜券在握，阿华愁眉苦脸的出来，老周就会气急败坏的一顿抱怨。
成绩出来了，差重本线十几分。阿华自己想算了吧，上个本科学校也可以了。但是老周不这么认为，只差十几分了，再复习一年肯定可以上重点大学。阿华没有办法，老周已经固执的给他安排了所有。
阿华连志愿都没有填报就收拾行李去了复读学校。
5
阿华去了复读学校，我也开始紧张的准备高考复习。有时候放假回家，碰到老周，他会拉着我聊天，“你觉得明年高考难度会不会增加？阿华这几次模拟考试成绩都还不错，如果按去年的难度重本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不知道，考试这东西，一年一个样，我也就是按老师教的去做题了。”我只是笑了笑，心里有着厌烦的情绪。
我一直认为，虽然说高考确实能改变很多人的命运。但是，所有人的命运都不是通过一次考试就决定的。父亲也很支持我的观点，所以他从未对我有过要求，只是告诉我不能让自己后悔。
我参加高考的那年，考试的难度系数突然增加了不少，我记得坐我后面的一个复读生写着写着就直接就晕了过去。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写完那张试卷的。
考试一结束，好多同学都在议论，“今年怎么这么难，特别是数学，比前些年的难了不止一倍。”“是啊，我估计及格都难，能上个本科线就谢天谢地了。”
我知道自己很可能连本科线都上不了。果然，成绩一出来，差本科线十分。父亲问我：“你自己有什么打算，最好能够想清楚。”
我考虑了好几个晚上，然后告诉父亲：“我想复读一年，如果还不行，我就去广东打工。”
阿华比上一年更惨，只超了本科线几分，学校专业更是没什么可选。其实一考完，我就知道考试难度突然加大这么多，肯定有一大批人会倒下。老周咬了咬牙，他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那就再复读一年！
6
我和阿华一起去了复读学校。
很多年以后，我最怀念的就是那段日子。复读学校就像是大学和高中的一道悬索桥，能不能走过去都只能靠自己。所以老师对学生管的不那么严格了，学不学就靠自己自觉了。
我在河边的一个老公社宿舍租了一间房，每天晚上都可以听着哗啦啦的流水声。那是我第一次一个人住，我突然发现自己长大了，也明白了自己的未来想要什么。
我很少见到阿华。有一天，突然一群学生围到了一块，然后老师们也急匆匆的跑过去，我凑上前一看：阿华躺在地上口吐白沫！
阿华被老师们送到医院，没过几天又回来上课了。所有人都不知道那天阿华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和阿华又一次参加高考。我心里在感慨，自己上高一的时候阿华已经在准备高考，一晃几年过去了，大家还是同一条起跑线去追寻。
阿华终于如愿的被北方的一所重点本科录取，而我，也选择了本省的一所重点大学继续自己的人生。
7
去年回家过年，和父亲聊到阿华。父亲说：“阿华算是被老周彻底毁了，每天早上准时坐在自己家门前念叨，都不知道嘴里说的是 外国话还是什么，有时候还会跑到隔壁村里拿人家晒到外面的鞋子。”
我眼前浮现出那个穿大补丁裤忧郁的少年，还有那个眼神混浊、满头白发的老周，如雪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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