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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伯乐征文之[色彩]
“老太太体面了一辈子,临了临了还来医院遭一番罪,我们不治了回家吧!”
“我要坚强,还没有看到儿子长大,我不离开,继续化疗,我绝不会被打倒。”
“二娃,太痛了回家吧……我没什么遗憾,只想快点死去。”
月季花
第一次接触肿瘤病人,她和想象中虚弱阴郁的刻板印象不一样。张婆婆面色红润,嗓门大笑声明亮,身边围绕着嘘寒问暖唠嗑的三个女儿,那间病房跟菜市场一样热闹。
给她抽血,我刚上临床,带我的老师性子急给我演示了一次就让我上。拿着针手一直在抖,张婆婆慈祥地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孩子别紧张,看好了扎就是。”
鲜红的血呲地涌入玻璃管里,手心感受着血液的温度。张婆婆的脸蛋红艳艳的,像朵开繁的月季花。
夏天月季花开得灿烂,雨打落被风吹碎铺满一路,脚走过混合着泥土芬芳又肮脏。
张婆婆是个大嗓门,喜欢唠嗑,每次进她那间屋子就格外温暖。不输液的时候她总喜欢勾毛衣,灵巧的双手拿着银色的针,一团红色的线被施了魔法,变成一条条好看的纹路。
“在给孙孙打毛衣,孙孙快满五岁了。小孩儿长得真快啊,一天一个样。要赶紧多打点毛衣,以后说不定……没时间了。”
女儿们围着她让她放宽心,说乳腺癌是最温和的癌症,生存率很高,化疗完慢慢养就好了。
医生给她定的化疗周期是五期,一般来说三阴乳腺癌化疗至少得八期,她年纪大了怕遭不住。
第一次去配药室配药,组长再三强调注意安全。顺铂是种很凶险的毒药,堪比小说里的见血封喉。我戴着口罩,口罩里面铺着纱布,穿着隔离衣,戴上乳胶手套最后再带好护目镜开始配药。
配药室是个小房间,里面很空旷就一张小木桌,上面摆满了药品和生理盐水。有一扇窗,配药的时候是锁死的。
运气撇才分到去配药,历来接触这些毒药多了就容易挂。其他医院早就用静配中心配药了,我们医院太落后了完全是拿人命在赌。
护士长说我们想多了,说她们那个年代都是直接手拿着配,也没见谁有事。现在有隔离衣护目镜小心点就很好了,再说配一组药五十块,够可以了。
推着车小心翼翼的把粉色的化疗药挂到输液架上,“张婆婆要开始用药了哦,这个药输着可能有点不舒服,有什么不适马上按铃哦。”
“妈妈这个药水水多好看喃,像屋门口的凤仙花,粉红色闻起来是不是也是香的喃?”
“莫开玩笑啦!医生说这个药凶得很,用了可能要吐,掉头发……”
回去的路上,买了一兜橘子,莫名其妙地想起以前看的电影。说生病住院的人总喜欢吃橘子,因为橘红色看着温暖,橘子富含维生素,吃了能提高免疫力,而且便宜。
张婆婆的病房里摆满了橘子和月季花,她的女儿们叽叽喳喳像归巢的候鸟。大女儿一头酒红色的波浪卷,玫瑰色的唇,拉着母亲的手说“妈别心疼钱,咱有钱好好治病听医生的就行。”
小女儿围着烟粉色的丝巾,金丝眼镜框下藏不住哭红的双眼“妈我还没成家呢,你不能离开,你还要给我梳脑壳带娃娃。”
二女儿提着保温桶,摸出一本红色的笔记本,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注意事项。“妈医生说吐是正常现象,别怕熬过去就没事了。今天煲了你喜欢的苹果炖老鸭汤,鲜得很吃一口嘛!”
张婆婆红色的脸蛋像被风吹皱的柿子,胖乎乎的身体瘦了好多,茂密的长发被全部剃掉戴着一顶帽子。
毛线勾的帽子,上面勾了三朵花,大红色的,粉红的,玫红色的。
又一次给她抽血,我已经经验丰富,手不再发抖,针也下得很稳。她的手臂像枯树枝,斑驳乌青,很难摸到血管。
她冲我笑,目光慈祥像冬日里的太阳。“没事儿,慢慢找,婆婆不怕。”
摸了很久才找到了拇指上的一根血管,姑且还算有弹性。消毒,进针,血流得很慢,滴嗒滴嗒。暗红色的血像舍不得离开躯体,躯体也承载不动血液的重量。
张婆婆没有坚持完化疗,主管医生叹了口气说:“年纪大了回家去也不错,至少一家人在一起。”
医院上班感受不到时间流逝,每天都像打仗一样。收病人,配药,输液,抽血,流水线一样的工作,人像绳子拉着的木偶。
有一天早上,刚接班就看见急诊科推上来的一个形容破败的病人。第一眼没有认出她来,床上的人瘦得剩一把骨头,脖子上插着刚置入的CVC,旁边输液泵泵着肾上腺素,胸口在微微起伏,大小便失禁……
医生让家属先出去,女儿们围在一起,隔着玻璃门,看着母亲破败的身体被人拾起又放下。医生推开门,拿着片子摇了摇头说:“癌细胞已经转移到了头部,化疗的效果不佳,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她们选择了回家,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一朵开繁的月季花。
张婆婆很喜欢月季,种了很多月季花,今生种花来世幸福。
红色苹果
王凤芝嫁了个好男人,没哪个男人像他那样温柔体贴。她身上总是干干净净的,哪怕吐了一身,男人也很快细心地给她收拾干净。她化疗后剃了光头,她还没难受男人先哭了。“芝芝最爱美了,没事儿咱们以后再留,治好病再留。”
她老公简直是二十四孝十佳好男人,每天给她做不同的菜,各种各样的水果,五颜六色的鲜花,还准备着各种口味的糖果。
原来爱是可以具象化的,而不是像传说那般遥远模糊。
她老公个子不高,是个很安静的男人。喜欢围着她忙来忙去,怕她冷了、渴了、饿了,给她按摩肩膀、捏脚、擦汗、讲睡前小故事,剥松子、削苹果……
有天夜班,凌晨一点,男人满头大汗提着一兜烧烤,抱着个大西瓜从外面匆匆赶来。
“才下班吗?这么晚还来医院啊。”男人红着脸点点头,推开门温柔的哄她“只能吃一口烧烤哈,要不然吃点西瓜,你以前最喜欢西瓜了。芝芝等好了,我们想吃啥就吃啥。”
王凤芝是个很可爱的女人,她很自来熟。我第一次给她扎针没扎好,很担心她骂。她居然冲我笑“不好意思哈妹儿,我太胖了血管细,你要不然换只手扎嘛。”
她老公小心按着血管,温柔地冲我点点头。第二次顺利给她扎起了,她塞了我一把糖喊我偷摸着吃,“只给你一个人的哦,不要告诉别人哈,我最喜欢吃糖了。”
我也喜欢吃糖,但是没有人第一次见面就给我糖。她笑起来有酒窝,眼睛像黝黑的葡萄。
突然想起一句话红颜薄命,好看的女人易遭天妒。
第八期化疗结束,我送给她一颗苹果。那天是圣诞节,护士长派我们给病人送温暖,每人发一颗苹果。给她那颗苹果我挑了很久,又大又圆,红扑扑的像她的脸蛋。
她出院那天,我们没说上一句话,幸运的话希望一辈子别见面了。
整理病历看见她的身份证照片,她年轻的时候比现在还漂亮,美丽是毒药也是解药。
有人为了变漂亮来医院隆胸,身上带着引流瓶也要化妆拍照。有人想要活下去要靠赌,赌术后生存率,赌化疗药副作用发生的几率,赌转移的可能性。
命运总会把人送到该去的地方,避无可避。
我离开乳腺外科很久之后,又听到了王凤芝的消息。前同事说她现在很造孽,癌细胞还是转移了,后面做了很多次化疗,效果很不理想。
我不敢想象她的模样,她老公还陪着她吗?还有她的儿子该怎么办,明明她的头发好不容易才长了起来……
漆黑的秋
爸爸咳嗽一直没好,突然想到之前读书的时候背诵的文字迁延不愈的咳嗽是癌症的前兆。心里悚然一惊扇了自己一巴掌,连忙打电话让爸爸进城体检。
刚开始以为是肺炎,挂了几天消炎药,后来医生建议做纤支镜。
给老爸做思想工作,“老爸做个纤支镜看看,没事咱就回家。”老爸轻松地笑着说:“能有啥事儿,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你们就是想多了,非要来医院花冤枉钱。”
纤支镜是全麻,爸爸晕乎乎地被推出来,秋风刮得人直打摆子,才发现老爸居然有那么多白头发了。
扫了一眼检查报告疑似Ca?医生推了推眼镜语调冷淡地说:“要确诊最好做个活检,人的眼睛看不确切,或者再加个头颅CT、腹部CT,全身排查一下看看有没有血流信号的改变。”
我很怀疑医生的水准,之前明明是肺炎还输了三天抗生素,抽了那么多血,现在做完纤支镜又说要做头颅CT,全身检查,之后是不是还要开胸?好人也经不住这样折腾啊!
我和姐姐商量要不然转院,去华西看看,是不是癌总要搞清楚。办理出院时那个高年资主任认真跟我说:“癌的可能性很大,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去华西看也是一样的检查流程。”
华西的号是托主任的关系求来的,说是号也不对毕竟主任也没什么关系可以直接拿号。主任给我一张,写着华西某主任名字和电话的纸。我们排队在开门的一瞬间闯进诊室,说了主任的关系又给他看了爸爸的病历资料。
重新排队交钱,抽血化验,增强CT,纤支镜。好消息是确诊了,坏消息的确是癌。是最凶险的麟癌,已经发展到了癌症晚期。
看到结果的一瞬间,我觉得天塌了,那是我生命中最黑暗的一天。
打电话通知姐姐哭得稀里哗啦的,姐姐还算镇定想着先去挂号,又商量接下来怎么治。
我们从悲伤迷茫到坚定用了一个月,等华西的入院通知。最后辗转去了肿瘤医院,医生说手术成功有5%的生存率。
爸爸变成了小娃娃,我们变成了家长。他乖得很,让他穿手术服就穿,让吃药就吃,从来不闹。那么粗的管子安在脖子上他腔都没开,问他痛不痛他摆摆手,催我赶紧回去上班说自己没问题。
化疗别人吐得昏天黑地,爸爸面色蜡黄笑着说:“我好得很还想吃碗酸辣粉。”
我没接触过放疗,医生通知老爸要去放疗时我们科来了个放疗感染的病人。看见女人胸口破裂焦黑的皮肉,同事说:“凑近闻还能闻到烤肉的味道。”
我问她放疗是咋回事?她说:“就像做北京烤鸭,人在炉子里一圈圈的转,灼热的射线把皮肉烤至肉皮裂开,外焦里嫩,痛不欲生。”
爸爸早上六点起床坐地铁,到肿瘤医院放疗,放疗一次十几分钟,一期放疗十五次。他总云淡风轻“点感觉都没有,就是躺着怪无聊的。”
要不是无意间看见他胸口上的裂口,不晓得他要瞒好久。立马给他买了冰敷药膏,一支五百,效果极好,立竿见影破开的皮肤慢慢愈合了。爸爸每次抹药都很小心翼翼总念叨药贵。
他心疼钱,觉得生病耽误我们了。亲戚朋友听说他得了这个病,都摇摇头愤愤不平“四哥人那么好,咋得这个病哦?”
外公晓得爸得癌症了,来了句“癌症医不好的,要死人。”妈妈气得直哭骂他不会说话,说人早晚都要死,早晚的事,能活一时是一时。
可是外公没活过那个冬天,本以为是感冒结果到医院直接送进了ICU医生说肾衰竭了。舅舅和妈妈在ICU门口等了一晚,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做手术老爷子的情况也很不好,早点送来还有一线希望……”
银杏铺了一地,那天阳光灿烂,接到老妈的电话说外公去了。她语调还很轻松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我没难过,你家公这辈子太苦了……他想你外婆想了半辈子,死前没遭罪他也算解脱了。”
野菊花开满了后山,曾经菊花开的时候,外公牵着我去给家婆上坟,他在家婆的坟前种了很多玫瑰,每年玫瑰盛开的时候他总一个人在哪里呆很久。像是曾经一样,家婆坐着做家务他在一旁笑着看她。
我没有送爸爸一程,最后一次见面离开的时候他穿着我给他买的蓝色T恤,摆摆手让我好好工作。
他瘦极了,曾经可以把我轻松托起的手,像枯树枝,身体被病魔压垮他还是笑着故作轻松“我好得很,现在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天天打麻将安逸得很。”
小心喂他喝葡萄糖,他的声音已经听不太清嘴里还念叨着“二娃……要开心,爸爸不痛,我的二娃还没结婚,我不能走,放心不下……太痛了,抱歉不能陪着你们了……”
“爸爸人死了,会变成鬼吗?你要是变成了鬼可以来看看我吗?我会一直想你,你不要离开我好吗?”
“哈哈哈,等我变成鬼再说咯!说不定我会变成一只飞鸟,那天你窗前停着一只小鸟就是爸爸来看你。”
那年秋天,离中秋还有一个礼拜,爸爸离开了,口罩时期封城我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
万家灯火辉煌,我的世界陷入漆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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