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感

作者: 杜木土 | 来源:发表于2017-08-29 19:07 被阅读1182次

    本文参加【六专题】八月征文《月圆之夜》月圆之夜,谁人未眠?

    第六感

    那一刻,一种强烈的不好的感觉,如同一团阴翳,从头到脚包裹着我,嘶嘶地渗进每一个毛孔。

    2017年8月29日    星期二      天气阴

    1

    那年,我家还承包着一汪鱼塘。鱼塘边上有一片杨树林,树林里有一间小屋。小屋很小,只能摆放两张一米宽的床。一张横着摆,靠北墙,一张竖着摆,靠西墙。

    村子很大,民风也够淳朴,但架不住鱼太肥,勾惹一些人把持不住要去做那鼠辈。父亲每天晚上都要守在这间小屋里,用电瓶手电,透过石头砖缝,扫射着鱼塘周围黑暗的角落。

    后来,冬天到了,鱼起了塘子,冰封了水面。爷爷跟父亲说,他想去那小屋里住。我到现在也不明白,爷爷为什么要去那个促狭的小屋居住,他和奶奶明明有一两间宽敞明亮的屋子,还带着小院子。父亲拗不过爷爷,只有同意了,奶奶不放心,也跟着去住了。

    那年春节过后,正月十五,我要返校了。

    那是个冷风刺骨的凌晨,四点多,一轮圆月,镶钉在墨蓝的夜空中,边缘清晰,薄而锋利,和这夜风一起,割着我裸露的眼睛。

    父亲突突着三轮车,车厢里装着我,还有大包小包的行李。车没有直接拐上大道,而是前往了通往鱼屋的小路。

    父亲在巨大的轰鸣声里大声说:“去跟你老说一声,这一走就是小半年呢!”

    我坐在后面的车厢里,听到了父亲的这句话,心里忽然涌动出一股无法控制的伤感,脸上一片冰凉。

    月光下,小屋的黑影在树林中影影绰绰,隐隐约约很像.......我打了个冷战,赶紧甩了甩头。

    鱼屋的窗户没有亮灯,父亲让我喊门,我半拘着腰站在车厢里,大声地喊了两声:“阿老!阿奶!”

    屋里窸窸窣窣,昏黄的灯光从砖缝里透了出来,我顿时心安了一些。

    屋内爷爷苍老的声音传了出来:“噢,啊?是娟啊?”又是一阵窸窸窣窣。

    我赶紧大声说“天凉,恁跟阿奶就别起来了,我这上学走了,来跟恁说一声。”

    父亲也大声说了声:“别起了,这就走了,还急等赶车呢!”

    “噢,哦,那我不起了,恁路上注意安全吭!娟,到了给家里打个电话吭!”接着就是剧烈的咳嗽声,唉,爷爷的哮喘已经很多年了。

    “噢!噢!”我的声音被发动机的突突声掩盖,路越来越长,鱼屋渐渐被树林掩映,越来越远,终于看不见了。

    2

    南方的城市与北方的村庄,是两个世界。

    一个月后,爷爷从北方的世界寄来了一封信,信封里夹着三百块钱。

    爷爷的字写得极其好看,那是自小用毛笔写字的人固有的字体。我曾经一段时间,刻意模仿过,但没有毛笔书法的功底,断然是练不成的。

    三月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池塘边的树林里白雪皑皑,到处白茫茫一片。忽然醒来,被一种巨大的心慌笼罩。窗外风声很大,有猫凄厉地叫声,一枚圆月嵌在窗格里,冷冷地。我的心突突跳个不停,强烈的不安死死扼住我的内心和神经。

    舍友们的翻身呓语声被窗外鬼怪一样的风声淹没。那枚月亮,像一个深深的洞眼,世间万物一瞬间都被吸了进去。恍惚间,我仿佛置身于空无一人的诡异空间,时间已过去了百年,亲人们早已不在。

    我把身体蜷成一团,紧闭双眼,捂住嘴,心里叨念着奶奶教我的祷告词。

    隐约中,在一片树林里,暮霭沉沉,一个孤单地身影背着落日的余辉,由远渐渐及近,那身影极其熟悉,可就想不起来是谁,我使劲睁大双眼,努力想看清那人的脸,忽然一个激灵醒来,窗外天已微明。

    我愣了片刻,一骨碌翻身下床,连睡衣都没换,趿拉了拖鞋就冲下楼去。一路披头散发跑到电话亭,忽然发现没带电话卡。我苍白着脸回到宿舍,舍友琳被我惊醒,看到我的样子吓了一跳,在她的疑问中,我取了201卡,又冲出了宿舍。

    那一刻,那一种强烈的不好的感觉,如同一团阴翳,从头到脚包裹着我,嘶嘶地渗进每一个毛孔。我从来没有这样一种感觉,那种让我战栗的,害怕到极致的不祥预感,死死地掐着我的喉咙。

    颤抖着手拨打了几次号码,终于通了。我期待着对方很快有人接起电话,因为以前总是这样的,我妈总在店里,她从不去别的地方。她总是不肯歇业一天,大年三十也要坚守开门营业的。但今天是怎么了,听筒里不紧不慢嘟嘟的声音变成了急促的盲音。

    我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妈肯定是在店门口,或是上厕所去了,总之不一定老是守在电话跟前的。我努力在心里安慰自己。但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根本不相信自己的安慰。

    我颤抖着手又拨通了村里老家的电话,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我为什么要播老家的电话呢?我们一家人早在几年前就搬到了店里住了。我也不知道,我一定要试试,我觉得那头一定有人接电话。

    他们一定都在电话那头的那个老宅院。那个院子里,此刻已经搭起了灵棚,来来往往的人,身披白孝,哭声震天。

    我要哭出来了,电话忽然被接起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背景极其嘈杂。

    “你是谁!”我从没这么不礼貌,我希望自己拨错了号码,然而没有。

    “我是……你找谁?”对方也很没礼貌。

    “我找某某某。”我说出我爸的名字。电话那头嘈杂无比,我在努力分辨是否有哭声。

    “噢,你等一下。”接着电话吧嗒一声被撂倒一边。

    我紧握话筒,继续想从一片混乱的声音中努力分辨出悲声。

    那头却出奇地安静了下来。

    终于,电话被拿起来,是小妹。

    “小妹,家里出什么事情了?你告诉我!为什么在老家。你们干嘛呢!啊?”我希望妹妹说出我的预感,我又极其害怕妹妹说出什么,我的腿忽然很软,又酸又累。

    “哪有什么事啊。”小妹的声音带着一丝僵硬,那时她还是个十岁的孩子。

    “没事怎么都在这里啊,店里没人接电话,爸和妈哪去了?”

    “你别问了,什么事也没有。爸和妈正忙呢!”

    “忙什么?今天不是周末,你怎么没上学?”我从来没有这么敏感过,我努力让自己迟钝一些,但在那天早晨,是我这一生最敏感的一刻,敏感到千里之外的家与正在打电话的我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纸。

    “姐,你别问了,真没事,我挂了。”吧嗒,电话挂断了,我和那个世界突然间失去了联系。

    我握着电话,愣了好久。心里那种不详的预感像一头怪兽四处乱撞,在黑暗慌乱着中寻找出口。

    一定有事!

    绝不会没事!

    他们在瞒着我!

    我想多了。

    一定想多了。

    只是个梦而已。

    我能怎么办?我是个老实又胆小的女孩子。他们说没事,我就有理由不去火车站买票回家。

    我故意一周后,再次打通了店里的电话。我知道那天妹妹挂了电话,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都不会有人接电话。因为大家都在忙,那种事至少要一周。我正好有理由说服自己,一定是自己胡思乱想。

    果然,一周后,妈妈在店里,很快就接了电话,一切似乎如常。根本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包括那天我拨通老家的电话,一切都是我的幻想。

    四月过去了,五月来了,六月走了,终于放暑假了。鬼魅一样的不安一直隐藏在我身体的某个地方,几个月来时不时地跳出来咬我一下。

    登上从沪发来的列车,一声长鸣,我的身体被托在铁轨上方,运往家的方向,家越来越近,心跳得越来越快。

    父亲提前来接我,他站在公路旁,似乎老了很多,脸色阴郁。

    我莫名问了一句:“家里人都在吗?”

    我看见爸爸的脊背僵硬了一下,然后瓮声瓮气地回答:“在,都在家呢。”

    不对,还是不对!这感觉太怪异太不安。

    一路颠簸,父亲竟然把车停在了村里老家的门口。我慌乱着从车厢里跳出,跑到门口,忽然又站住,转头看了看父亲,父亲低着头整理这车厢里的东西,不看我。

    我费力地抬起胳膊,打开院门。气氛,一种不同以往的气氛。

    我拖着脚步来到堂屋门口,堂屋的大门紧闭,但我看见了!我透过那扇斑驳的大门,看到了屋内雪白的后墙壁上,挂着一张黑框遗照。

    我听见身后父亲的声音有些异常的沙哑,似乎在压抑着某种立刻喷薄而出的情绪:“进去吧。”

    我猛地推开堂屋的门,眼睛准确无误地落在后墙上的那个位置。果然,爷爷在墙上,微笑地看着我。

    扑通一声,我的双膝重重落地,眼泪磅礴而下。

    3

    我是不孝的,至少那封信我应该保存下来的,那是爷爷唯一留给我的。多年后,我曾努力寻找过那封信,但就在那个盒子里,我收藏所有信件的盒子里,唯独没有爷爷的那封。

    多年以后,信的内容竟也忘记了,只记得爷爷给我写过一封信,在他人生快要走到尽头的那个春天。更记得爷爷给我托过一个梦,在那个春天的月圆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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