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雪秀把衣服捡好后,春子感到踩在炉灶上的双脚涌上来的热气,全身也暖和起来,正要起身来,雪秀却在他对面一张小椅上坐了下来。
“我也得烤烤火。”雪秀把两只脚也踩在炉灶上,伸长双臂叉开五指手掌,放在炉灶上烤火。
她像个大人一样,一五一十地讲述她幼年时的一些事情来:
“爸爸被批斗的那些日子里我吃鸡蛋时,喜欢把刚煮熟的鸡蛋捏在手心里,温暖得象捏着一个人的手;要是天冷的时候,捏在手心走路,外面再冷,身子也觉得暖乎乎的。现在想起来,可能是那时候太伤心的原故。”
雪秀边说边把搭在炉灶上叉开的手指掌轻轻地握拢又松开,好像真的手里捏着有暖乎乎的鸡蛋一样。
在西山市,雪秀有过一段幸福的时光,如果好日子持续下去,他们一家人都会心满意足。爸爸研究所工作,妈妈是文工团钢琴手。俩人都有一份足够养活全家的薪水。但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爸爸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错误的话,开始写检查,后来被批斗。
“妈妈说爸爸就是呆头呆脑的的书呆子。我总是问爸爸,他到底说了一句什么错误的话,会遭受批斗。他说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会英语,解放初期,替外国人当了几天翻译,有人批他里通外国,加上他说错的那句话,就批判他里通外国想复辟。”
比起雪秀讲述的,春子对柯景泉了解更多。柯景泉每次来春子家歇客都是住在祖父的屋子阁楼里。在书房春子会从柯景泉与祖父的对话中,知晓他在西山被批斗的情形。而有时候父亲周瑞年回家来在陪祖父坐时,也会谈起柯景泉的事情。
春子口紧,周家的大人们在这种场合谈论这些事情,不会去刻意回避春子。
“总觉得有风灌进来。”春子说。他感觉总有冷飕飕的风吹到背后似的冰凉。
“你坐着冷。干嘛不把火弄大一点呢。”
“算了吧。一会儿得走了。”
雪秀起身从屋角拿起火钳,把火拔开。
“一会儿就暖和了。”
雪秀边说边把上面一坨藕煤夾出来,放到地上刚才掀开的瓦片上。炉火一下子旺了起来。一股儿火热气直冲上来。
春子把身子往外移了移。
“我是说有风灌进来,并不觉得冷。”春子说完,抬头四下扫视了一遍屋子里,看着头顶上的竹篾席像是明白过来似的再说,
“要是用板子把楼面铺住,那样的话,屋顶上的风就透不进来了?”
“爸爸妈妈说那样的话,怕煤的气味透不出去,熏得头晕脑涨引起煤气中毒。”
雪秀把火钳放回屋角,说。
“开一点儿窗嘛。”
“开窗风不是更大了吗?哪又何必铺楼板呢?你家的屋子都有内外窗户。这学校的屋子都是外窗。一开一点儿窗,那风就呼拉呼拉地吹进来。”
雪秀这么一说,春子才知道,自己屋子里的窗户,都有一排开在廊道上的。这就是雪秀所说的“里窗”。
春子家是冬天开廊道上的里窗,夏天开山边的外窗。
雪秀一家人在这个当作家的房间里住了五年,每个寒冬腊月里她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亲人之间生活的空间过于亲密,正好体现只有亲人间那份挚爱之情。然而,雪秀话语的口气却完全是迫于无奈:
“一到冬天,我们都是两床被子盖。要不真的很冷。要不就躬在火边,连澡也不洗了。俩人盖一床被子,挤在一起还是冷得发抖。把衣服堆在被子上面,好一些。但再怎么也比不上两床被子暖和。姐姐和我去你家住了,我们的被子搭在妹妹妈妈被子上面,这样的话盖两床被子就不会再冻了,睡在被窝里会很暖和。”
“有这么冷?”春子朝屋子四围看了看。
这间小屋并不是那样的瓦可漏月门不闭风的破房子,而且还是新盖才三年的新校舍。也许是新盖的房子用到的水泥、砖是湿的,还没完全风干?到了冬季屋里就会很阴冷?
但当春子抬起头一直注视屋顶时,他肯定下来了,是屋檐上瓦槽里透进来的冷空气,让屋子里变得冷。因为这校舍是单层,中间没有楼层挡住从瓦槽缝里透进来的冷冽的寒风。
雪秀家所住的屋子和学校的课室一样,只是在几根细细的楼梁上搭了块薄薄的竹篾席。这种摊在上面竹篾席并不隔寒挡风。
这冷冷的屋子与春子家暖烘烘的房间,简直是天壤之别。
38)
春子手里看的图书是雪秀从同学那借来的,她坐下来后告诉春子道:
“让细秀划了二笔,我想过些日子等不明显再还。”
雪秀的意思等妹妹在页面上划过的痕迹褪去些,看不出来再还给人。但春子有过被借去的图书被人在页面上划过的经历,橡皮擦一样也看得出来。擦得力度过了的话,反而会加深划过的痕迹。
“她要是认真翻的话,会看到的。”
他告诉雪秀说。
“铅笔划的,不是圆珠笔。”雪秀说,把手伸过来,从春子手里拿过去书,飞快地翻起来。
“这里二划。”
翻到那一页后,雪秀指着细秀画划过的笔迹给春子看。铅笔划过的地方留下尖尖的细细的印记,不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没事吧?”
春子说,把图书从雪秀手中重新拿过来,低着头继续看下去。
春子被图书中一句“堤外损失堤内补”的话,吸引了他。这句朗朗上口的句子,让他不经意读出声来。
“你解释给我听听嘛。”雪秀握了一下书,扫了一眼,再放手。
“大队支书江水英面为了堤外的千百万良田免遭洪水淹没,同意在高筑的堤围启泄洪闸放水,冲毁本自己大队堤外的良田。生产队长质问她:堤外的产量怎么办?江水英回答说:堤外损失堤内补。
“堤内怎么补?”
“可能是把水放干,可以在堤内种粮食作物。冬湖就是这样,水干到围子上,就在水库围子里种田。”
“是这意思哦。”
雪秀说完,不由得分说把春子手中的图书抢去放在铺上,把手中的日记打开塞到春子手里,凑过头来,指着其间一篇读道:
“姐姐和姐夫订婚了。妈妈说姐夫下次探家,姐姐和姐夫就得结婚。现在我才明白了,为什么当初姐姐总带我去春子家玩。而春子妈妈那么亲切热情对姐姐那么好,姐姐又是那么自然地接受。
“姐姐说人和人之间的奇遇,简直是不可思议。如果我们不来到冬塘,怎会认识姐夫呢?或者说如果姐夫是另外一户人家的小伙子,姐姐说她也不会与姐夫来往了。
“爸爸说姐夫这一家子都是好人。而且是书香门第之家,姐姐很适合嫁到这样的家庭。在冬塘来说,这是独一无二的选择了。
“直到姐姐今天订婚,爸爸才告诉我们,春子家的房子是古式建筑的三进院,但又有别于三进院的布局,而是具有江南园林依山傍水的建筑设计,仿效山水画的写意,以淡雅相尚,布局自由,结构不拘定式,自成风格一座大宅院。
“'俩个牺牲的革命烈士付出生命的代价和通晓古今的祖父竭尽全力地保存了大宅院'。这是爸爸的原话。爸爸今天晩上说了很多话。而且也留在春子家住了下来。姐姐结婚后就要搬进来住,这大宅院就是姐姐的家。”
接下一篇便是春子上次看过的蝴蝶梦。
“我以为你又做了一个什么好梦哩。”春子取笑着雪秀。
“真是怪事啊,我住你家里,那么舒服,怎么却不做梦呢?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也许是睡得太好了,忘记做梦了。”春子笑着回答雪秀。
“我想也是这样。”雪秀以她习惯的姿势歪了歪头,看着春子,十分高兴地说,“只是你把我的话抢过去先说了。”
“我知道你有很多的梦,只是随便说说。”
“你难道没有做过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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