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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王大妈咳血了。
昨晚,独居的她折腾了大半宿,那一声紧似一声的咳嗽从空旷的屋子里传出,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尤为清晰。
这两天贪凉,少搭了一件外衣,引发了感冒咳嗽,她并没有在意,心想不打紧,吃点儿药、消了炎就过去了。
只是这阵阵咳嗽有点儿扰民,仿佛已经穿透了厚厚的墙壁,把楼上楼下震得无法安睡。她越想止咳就越是停不下来,总有种抑制不住的刺痒感从喉咙里向上翻涌,咳得她嗓子干涩,脸色涨红,直到深夜两点多才沉沉睡去。
早上起床,一转脸,发现床头痰盂里的液体中夹杂着一丝丝鲜红的血液,她心里咯噔一下,难不成咳出的是血?
王大妈不淡定了。该不会得了什么重病吧?
一个月前,老伴刚走。
他今年刚满七十五,比她虚长两岁,按理说这岁数还能潇洒地再过几年好日子,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他说走就走了。
她觉得老伴走得很“冤”。
其实,他没啥大毛病,平时除了因为脑梗犯点儿小糊涂,身体倒是很康健,突然离世竟是因为感冒诱发了持续高烧,在医院一住就是二十多天,烧了又退,退了再烧,反反复复。七十多岁的老人,哪儿还禁得起折腾,最后“憋屈”地走了。
一想起这事,王大妈就觉得糟心。若真得了癌病、难症倒也罢了,可谁能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感冒却要了他的性命。
看来,再小的病也有一病呜呼的可能,再重的病也有起死回生的概率。这是她从老伴的遭遇中得出的结论。
咳血了,这可不是小事儿!一瞬间,影视剧里的咳血片断迅速在脑中回放,她越想越觉得事态严重,立刻给儿子、女儿打了电话。
郑则一听,马上紧张起来,在单位匆匆请了假往家赶。咳血这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可能是肺结核、肺肿瘤,往小了说,可能是支气管破、肺部炎症等。不管是大是小,都容不得耽误。
儿子、女儿前后脚进了门,影碟机里播放的京剧《大•探•二》让他们恍然若梦,仿佛老爷子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老爷子是京剧票友,从前最爱听的就是这部大戏,一天到晚地循环回放,百听不厌。
听着熟悉的曲调,熟悉的唱腔,郑则、郑如的眼神黯淡下来。
王大妈正坐在沙发上出神,不知是听得出神,还是想得出神,见他们进来,也没说废话,转身端了痰盂郑重其事地给他们观瞧。
两人都是门外汉,自然看不出名堂来。
郑则紧锁眉头,开口劝道:“妈,您这都咳出血来了,肯定是肺上出了问题,咱得去医院看看,宜早不宜迟!”
郑如一向没有主见,附和着说:“是啊,不行咱现在就去医院吧,反正我已经请了假。”
说完,兄妹俩眼巴巴地望着老太太。按照往常的做派,她最忌惮浓郁四溢的药水味,也最怕麻烦儿女,一听说去医院准得坚决拒绝,任他们说得天花乱坠,她也一副岿然不动的表情。
两人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这次说什么也不能由着母亲的性子,不管费多少口舌也要说服她,就是架也要把她架到医院去。
出乎意料地,王大妈居然没有抗拒,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问,只爽快地说:“去就去吧,检查一下也放心些!”
郑则的小眼睛猛然聚光了,脸上写满了意外,这么轻易就同意了?他原本准备了一箩筐废话,居然一句都没有用上。
郑如同样没能掩住脸上的惊喜:“妈,这么说您同意啦?”
“瞧你说的,有病不去医院去哪儿啊,我吃的是五谷杂粮,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王大妈佯装生气地白了她一眼。
简单收拾了一下,兄妹二人就带着母亲直奔医院而去。
02.
第一人民医院离家不远,开车二十分钟就到了。
医院里的病患不是一般的多,门诊一楼内科五个诊室旁挤满了候诊的患者及家属,讨论声、聊天声、咳嗽声此起彼伏,王大妈被吵得脑袋嗡嗡直响,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要不是没办法,谁愿意到这种地方遭罪?
终于轮到她就诊了,年轻的医生端坐在电脑前,看样子只有二十多岁,就像刚毕业的大学生。简单的病情描述后,医生开了拍胸片的单子。
拍片的队伍排得很长,又是漫长等待的过程,一通折腾下来,王大妈已经很有些不耐了,就差直接写在脸上了,连儿子、女儿也显出一丝烦躁来。
等拍了片,重新就诊时,年轻的医生看了看片子,没发现异常,淡淡地说:“仅凭胸片也无法确诊,还是住院检查吧,查出问题才能对症下药。”说着,随手开了住院单。
听说要住院,王大妈耷拉着脸,从诊室一出来就嚷嚷着回家。
郑则却赞成医生的观点,最好住院检查。但他也看明白了,这年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没有熟人,在医院里举步维艰,老爷子的遭遇就是最好的证明。
想到这里,他在发小群里发了条消息:“江湖救急!老母亲生病,谁认识一院内科住院部的医生?帮忙打个招呼!”
铁哥们刘江很快回了话,媳妇的堂嫂就是一院内科的主任医师,听说水平很高,他已经着手去联系了。
事情这么顺利,郑则很满意,反复劝着母亲:“都安排好了,刘江的亲戚就在住院部,医术很高明,这次保准能把病查得一清二楚,您就安心住院吧!”
“那敢情好啊,有了这层关系,医生对妈肯定照顾得多些!”郑如也很高兴。
兄妹俩哄着王大妈往住院部走去。
呼吸内科在住院部的九楼,只有几分钟的路程,三人心情却很复杂,走得异常艰难。
算起来他们也是九楼的熟客了。一个月前,老爷子就住在九楼。
“前后一个月,咱这也是‘二进宫’了!”王大妈故意调侃着,可是郑则、郑如却笑不出来。
说话间,刘江那边已经联系好了亲戚杨妆。郑则一过去,她就主动接收了王大妈这个病人。
王大妈仔细端详着,只见她面容黝黑,身材姣小,一头秀发整体向上盘起,巴掌大的小脸上架着一副黑框近视镜,看起来倒是一副干练的模样。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王大妈总觉得以前在哪儿见过她。
办好了入住手续,护士安排了床位:“大娘,您就住18床吧,在905室。”
18床?!王大妈心里又是咯噔一下。老伴当时也住18床!
她有些为难地张了口:“姑娘,能不能给换张床?”
郑则、郑如对视了一下,也明白母亲的意思,随即道出了实情:“上个月我们家老爷子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天,就在905室18床,最后也是在这张床上咽气的。”
“哦,这么说我也有印象,难怪看你们面熟呢。我去跟护士长说一下,让她给你们调床。”护士对此表示理解。
护士长答应得很爽快:“这样吧,我去跟10床协调,理由是男女混住不方便。”
然而,10床病人不在乎混住不混住的,他与同室病友相处融洽,换病房太麻烦了,况且他又不认识其他病房的人。
护士长最后答复:“只剩下这张病床了,您将就着住吧,再说了,医院里哪张床上没有……”她欲言又止,但在场的人都明白她的意思。
王大妈当然也明白她的未尽之意,索性把话挑明了:“我心里不是害怕什么。医院里哪张床上没死过人呢?我不想住18床是因为他才走,在家里我都总想他,如果睡在这张床上又怎么能不想呢?怕是整晚都睡不着觉了。”说着说着,她的眼圈红了,声音也有点儿哽咽了。
护士长见状,也没再说什么。
另一位护士指了指医生办公室,小声支着招:“你们不是杨医生的病人吗?让她在自己病人之间帮忙协调,病人都买医生的账。”
郑则向她道了谢,走过去敲响了办公室的门,心想:熟人介绍的,这点儿小事杨医生应该不会拒绝。等出院以后,再好好还一还欠下的人情债。
03.
一进去,郑则先说了两句感谢的话,又讲了病床的来龙去脉,恳请杨医生出面协调一下。
杨医生貌似听得很认真,边听边点头,等郑则说完,她却面露难色地说:“病床都由护士站统筹安排,能解决的困难她们都会帮患者解决,如果护士站解决不了,谁出面也协调不了。”
“您先帮忙问问,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果最后真不成,我们也就死心了!”他言辞恳切地说。
“不如这样,老太太真不想住18床,那就每天上午、下午过来输液,再配合必要的检查,其它时段可以在家休息,反正住在医院也休息不好。”她用手推了推脸上的眼镜,很有底气地说。
瞧这架式,他知道多说无益,只得顺水推舟地说:“这样也行,省得在医院遭罪了,还是您想得周全,难怪刘江一个劲地跟我夸您呢,说您医术高人缘好,患者满意率百分百!”他嘴里说着恭维的话,心里却在吐槽,刘江这亲戚可真够拽的,一点儿面子都不给,哎!
被恭维的杨医生当然是高兴的,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意,口中说出的却是场面话:“应该的,为患者服务是我们医生的职责!”
双方表面上虚与委蛇地客套着,心里却如明镜一般。
郑则觉得很失落。医院里的水真深,不是随便找个熟人就行,还得看关系硬不硬。拐了弯的旁系肯定不如直系的扛把子。
出了办公室,他讪讪地回到护士站,郑如和支招的小护士见他丧眉耷眼的,不约而同地问道:“怎么样?是不是没答应?”
他没有说话,只轻轻摇了摇头。
小护士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反倒激起了骨子里的侠肝义胆,她豪气地说:“要不,我去挨床问一问,看有没有好讲话的病人愿意换床,我就不信,这事还解决不了!”说完,扭身往病房去了。
郑如感激地冲着她离去的背影连连道谢。
在电脑前忙碌的护士长也抬头望了望她的背影,脸上却是异样的表情。
约摸过了十几分钟,她面带喜色地回来了,人还没到站呢,就迫不及待地大声说:“已经问好了,902室的7床愿意跟你们换!”
一时间,几束灼热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小护士。护士长当然也听到了,嘴里没说什么,面上倒是有些悻悻。
“太感谢了,你真是帮我们解决了大问题!!”
“这下好了,不然还得一天来回几趟,谢谢哦!”
兄妹二人一个劲地说着感谢的话。真是意外之喜,没想到医生和护士长都协调了的困难,居然让一个小护士圆满解决了。
“这没什么的,不用谢。你们家老爷子在这儿住了那么长时间,精神好的时候还爱跟大家开个玩笑,我们都很喜欢他!”
是的,老爷子生前风趣幽默,走到哪儿都能带去一片欢声笑语,认识的没有不喜欢他的。只是现在……三人的情绪低落了。
“瞧我这张嘴,哪壶不开提哪壶!”小护士赶紧打着圆场,“你们快过去吧,跟7床一说她就知道了!”
三人去了902病室,7床的中年女性很痛快地收拾了东西,搬到了18床。
王大妈终于安顿下来,三人都长长舒了一口气。
04.
入院当天,杨医生依据胸片和咳血症状开了几瓶液体药。
次日,王大妈做了验血、验尿、心电图、B超、CT等常规检查。结果显示,各项指标都正常。
杨妆站在病床边,对着王大妈和郑则说着宽慰的话:“放心吧,没什么大问题,除了支气管炎症,心肺都挺好的!”
“既然都正常,那为什么咳血呢?”郑则仍有疑惑。
“这个还需要进一步排查。”她说得模棱两可,很快就转移了话题,“我可以先开几天止血止咳的液体药,暂时治愈咳血的症状。”
“行,就按您说的方案治疗,后面我们再慢慢筛查,还是得找着病根才行。”他状似无意地提醒着。
“放心,我会统筹考量的!”她中气十足地说。
王大妈一边听着他们的讨论,一边暗中打量着杨医生。体型娇小的她,微扬着精巧的脸庞,看起来文文静静,讲出的话却是高门大嗓、瓮声瓮气,这语气,这调门,这神态,愈发让王大妈觉得似曾相识。
直到医生离开了病房,王大妈还靠在床上冥思苦想。想着想着,突然一拍自己的大腿,咋呼地说:“难怪总觉得眼熟呢?原来是她?”
“妈,你说什么呢?什么眼熟?什么是她?”郑则被弄得一头雾水。
王大妈并不答话,一脸严肃地看着他,认真地说:“儿子,咱能不能换个主治医生?”
“妈,你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呀?咱好不容易踏实住下来,没事换啥医生呀?”他一听就急了。
“怎么,嫌你妈太多事啦?”她的脸垮了下来。
“不是,好好的,为什么要换医生呢?”他眼巴巴地望着母亲,恨不得穿透她的心,看看她到底在想什么。
王大妈叹了口气,缓缓地说:“这两天我总觉得杨医生眼熟,刚才总算想起来了,去年你爸陪我来看病,当时挂的就是她的号。”
“这么巧?不过她每天接触那么多病人,估计早不记得你了!”
“她不记得我,我记得她!”王大妈的语气变得很生硬,“从来没见过像她那么马虎的医生!”
“哦?她怎么马虎的?”郑则也有了兴致。
“她让我先验尿。”说到这儿,她严肃的表情柔和下来。
“这不很正常吗?验血验尿都是最常规的检查呀!”
“问题在于她开的验尿单,上面真是错误百出!”想起这个细节,她忍不住笑了,“我这个大活人就坐在她面前,她在性别处给我写了个‘男’。”
“呵呵,确实很粗心啊,可能病人太多,手误了!”郑则也忍不住笑了。
“不只这一个错误。她把我的‘王’姓写成了‘汪’!”王大妈刚止住的笑声又响了起来。
“是够马虎的!”他没再继续为杨妆申辩,也呵呵地笑出了声。
“这两个错都不算啥,更夸张的是她直接把验尿写成了验血!”王大妈边笑边摇头,觉得又可气又可笑!
“一张化验单上出现三个错误,这也太夸张了吧!?”一直没讲话的病友老张也被这个话题吸引过来。
“要不我怎么忘不了呢,确实是少有的事!”王大妈忿忿地说,“她的心思就不在看病上。”
“幸亏我是林医生的病人,不然我也不放心!”老张连连发着感慨。
调侃过杨医生之后,王大妈又把话题扯了回来。
“儿子,杨汝这么马虎的人,我对她可是真不放心!”
“妈,那事过去就过去了,谁还没个失误的时候?而且医院又不是咱家开的,哪能说换就换呢?”他试图说服老太太。
其实,他心里想的是,看样子杨医生还真是不靠谱,如果能换倒是件好事。可是不行啊,真要换了,他置铁哥们儿刘江于何地呢?人家好心帮忙却成了坏事。做人处事不能这么干!
“出错出得这么离谱,可见她的医术也不怎么样!”王大妈语气依然忿忿。
“咱又不认识院长、科主任,就算提出这个要求也没人理会,况且还有刘江呢?咱可不能让他为难!”顿了一下,他又说,“再说了,杨妆是主任医师,这可是高级职称了,就算医术不精,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王大妈看出儿子是息事宁人的态度,把嘴一撇,佯装生气地说:“你就向着她吧,哪天她给我下错了药,你就等着哭吧!”
郑则笑嘻嘻地来到母亲床边,又是揉肩又是捶腿的,嘴里还说着哄人开心的甜言蜜语。
一波殷勤操作下来,王大妈心里美了,也就不提换医生的荏了。
05.
自从认出了杨妆,王大妈再看她时,就觉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哪儿哪儿都不对。
这不,早上查房,其他医生赶早不赶晚,最迟八点多就来了。杨医生倒好,都九点钟了,连人影都没看到呢。
王大妈是个急脾气,左等她不来,右等她不来,可就管不住自己那张嘴了。
“查个房也磨磨叽叽,就不能利索点儿吗?老张的医生和小伍的医生都来了,就她一个人迟迟不肯露面。”她嘟嘟囔囔抱怨着。
“哎呦!妈,早来晚来不都一样嘛,反正你一整天待在病房,哪儿都去不了。”郑如好脾气地开导着她。
九点二十分,杨医生终于来了,王大妈杵着一张僵硬的脸,一点儿好脸色都没有。
杨医生倒是面不改色,象征性地问着:“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除了咳嗽,其它方面都挺好!”见母亲不答话,郑如替她说了。
“还咳血吗?”
“咳血!”郑如从床底下拿出痰盂,“这是昨晚咳的,您看看浓度和颜色,也好做个判断!”说着,伸手将痰盂往前递了过去。
杨医生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远远地似看非看地瞥了一眼:“好像还是之前的样子,我们继续用药吧!”
见她的反应,郑如就知道自己太唐突了,毕竟咳出的血溶杂着唾液,不知里面有多少细菌,学医的人避之唯恐不及,自己怎么能直接往她跟前递呢?于是伸出去的手马上缩了回来。
王大妈冷眼旁观,待她走出病房,冲着她的背影撇了撇嘴,用鼻子里的轻哼发泄着自己的不满,随后小声叨叨着:“哼!嫌弃病人!”
郑如被她逗乐了,这老太太,老了老了越发孩子气了,可不能任由她的性子胡来,得罪了医生有什么好处呢?于是,她貌似不高兴地说:“妈,你这是干什么呀?你得好好配合治疗,总带着情绪怎么行呢?”
王大妈这才不情愿地闭了嘴,但心里的郁气仍没有消散。
九楼住院部有六、七位医生,夜间他们轮流值班。
轮到杨妆值夜时,她表现得很积极。晚上七点钟刚过,就准时去各个病房走一遭,脚还没踏进去门,粗重的高声大嗓就已传入病患耳中:“有事吗?有事吗?”典型的人马未到、气场先行!
只是患者反应平平,鲜少有人回应。王大妈又有话说了:“总是咋咋呼呼的,哪有半点儿当医生的样子,按理讲医生就该稳当持重,她倒好,从来都是风风火火!”
“您可真难伺候,人家来得晚你抱怨,人家来得早你批评,我说老太太,您到底想让人家怎么样呢?”郑如被老太太弄得一点儿脾气都没有,故意调侃几句。
不过,她觉得母亲说得不无道理。杨医生往那儿一站,明明有着读书人的矜持,可是一开口讲话性子里的粗犷、豪气与大咧就展现无疑,倒真得缺了点儿医生应有的谦逊与稳重,无形中也削弱了患者对她的敬重。
尽管王大妈对杨医生持怀疑态度,但用了一周药之后,她的症状却一天天减轻了。
郑如观察得很细,痰盂里咳出的血一天一个样,由最初的鲜红变成了淡红,又由淡红变成了微红。七天后,唾液里就已经没有血丝了。
王大妈担心的开错药的事没有发生,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既然杨妆有了这么大的进步,自然不能再用老眼光看待人家了。
她对杨医生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每天上午都能心平气和地躺在病床上静候查房,在医生询问时也能和颜悦色地回应了,偶尔还会说几句玩笑话。
只有郑则还在纠结,虽说咳血的问题算是解决了,却一直没有找到咳血的原因,也不知道得的这是什么病,如果不把病根揪出来,恐怕也是治标不治本啊。
他觉得还得去找杨医生谈一谈。
06.
次日,郑则一早就候在病房。医生查房时,他主动迎了上去。
“我们家老太太咳血已经止住了,多亏了杨医生妙手回春啊!”他客套地寒暄着。
“哪里哪里,都是药物的疗效,不是我的功劳!”杨妆依旧是瓮声瓮气的嗓音,但笑容已经在脸上绽开,声音中夹杂了两分雀跃的色彩。不是吗?性格再粗狂犷的女性,也无法抵挡对方的溢美之词。
“杨医生太谦虚了!呵呵!”郑则脸上堆着笑意,漫不经心地转移了话题:“不知现在有没有明确的诊断,老太太得的到底什么病?我们家属需要注意什么呢?”
“目前还没有做进一步的筛查,但我可以跟你说一下详细的病情。”说着,她走到王大妈病床边,把挂在床头的胸片、CT全都拿出来,一边指着片子上的某一处,一边说着医学方面的知识。
郑则被那些生僻的专业术语弄得头昏脑涨,但他把握了杨医生想表达的中心:“没有发现症结所在,如果要找病根,只有化验痰和做气管镜两种方法。”
气管镜?化验痰?听得王大妈直皱眉头。
她从来没有做过气管镜,听说是把器具从鼻腔里探入,摄出气管内的一点息肉,再拿去做病理检验。她对气管镜的认知完全来自于同病房的老张。
前几天,老张做完这项检查后有气无力地回到病房,尽管被女儿掺扶着仍走得摇摇晃晃,原本红润的脸庞变得惨白如纸,整个人虚弱地瘫软在床上,与检查前完全判若两人。
老张的惨相对她的视觉冲击太大了。从前,她觉得最痛苦的检查是胃镜,现在这个“最”字已经被冠在气管镜头上了。
如果二选一的话,她的首选肯定是化验痰。病人不遭罪,只需将咳出的痰拿去化验即可查出其中的病茵或异样。可是,这同样让她犯了愁。
“这阵子我都是干咳,除了咳出血,一点儿痰都没有!”她皱起了眉头。
“等两三天吧,如果还没有痰,咱们再看!”杨医生轻描淡写地说。
医生出了门,王大妈还在那儿一个劲地懊恼:“哎呀,你说我这弄的什么事呀?从前一咳嗽就有痰,总是想方设法地让自己没痰。现在倒好,千方百计想咳点儿痰却难上加难了。”
然而,懊恼终归解决不了问题。观察了三天,期盼中的“痰”还是没有到来,化验痰的计划泡汤了。
杨医生征求了王大妈的意见:“只有最后一个办法了,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考虑气管镜检查”。
王大妈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要不要,我最怕这个了!”
“如果您接受不了,也可以不做,毕竟岁数大了!”杨医生表示理解,“既然咳血与炎症都消除了,过两天没啥大问题就可以出院了!”
“可以出院?那太好了!”王大妈像孩子得到了奖励似的,眼里透着光亮。
已经在医院住了十天了,哪儿都去不了,每天都是吃饭、睡觉、输液老“三样”,可把她给憋坏了。同病房的老张和小伍先后出院了,她羡慕得不得了,早想逃离这药水味刺鼻的病房了。
杨医生被她的“童真”逗乐了,不忘调侃道:“一说出院这么开心呀,看来您对我们这里很有意见嘛!”
“没有没有,就是出来久了,想家了!”王大妈连连摆手申辩,生怕有了误会。
事到如今,郑则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双方算是皆大欢喜了。
07.
自打听说可以出院,王大妈心里就美上天了,嘴里时不时地哼唱着戏曲小调。
心情好了,看什么都顺眼,天空是蓝的,月亮是圆的,白开水是甜的,连杨医生的脸都是俊的。
抱着凡事早打算的心态,她已经在病房里整理行囊了,还絮絮叨叨地嘱咐郑如:“上次你煲汤带来的小砂锅可以先拿回去了!”“那只陶瓷茶杯临走别忘了带!”
唠叨多了,郑如很无语,忍不住不咸不淡地怼一句:“您这是出国还是出省啊?是坐飞机还是坐高铁呀?”
每天查房时,王大妈都少不了问一句:“定了吗?哪天能出院呀?”
瞧她迫不及待的样子,郑则在心里犯着嘀咕,老太太光想着出院了,怎么就忘了住院的初衷呢?如果不能彻底根治,即使出院也还有复发的风险。
可是,现在老太太高兴,主治医生也乐得轻闲自在,他当然不能拨冷水。还是静观其变吧!
眼看着快出院了,王大妈还有一桩心事未了。
她的亲姐姐已经偏瘫十年了,住在医院附近的小区。前几天打电话时,两人还戏谑地说“就隔着一堵墙的距离”。离得这么近,出院前好歹得去探望探望。
这一天上午输完液,郑如陪着她从医院后门出去,穿过一条马路,没走几分钟就到了老姐姐家里。
有日子没见了,一见面老姐姐可热乎了,拉着不让走,又是喝茶又留饭的,王大妈一坐就是三个多钟头,赶在下午输液前才回到病房。
护士进来给患者扎针输液,刚将吊瓶挂好,还没来及转身,王大妈突然感觉鼻子发痒,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巴,“啊嚏”,“啊嚏”,“啊嚏”,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病房的李阿姨笑着说:“王大姐你有福气啊,马上就要回家了,家里人还念叨你呢!”
扎针的护士快人快语:“大娘,打喷嚏可不单单是有人惦记,还可能预示着更可怕的事——感冒。”她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的读音,以示强调,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王大妈一眼。
王大妈的心咯噔一下。她和郑如对视了两秒,迅速捕捉到对方眼神里的信息,都到这个节骨眼儿了,可千万不能再出岔子呀。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一连串的喷嚏之后,她感觉鼻子有点儿塞了。到了晚上,嗓子也开始痒了。于是,病房里又响起了几日不闻的咳嗽声。
担惊受怕了一整夜,更悲催的事紧随其后,王大妈又咳血了。一切似乎回到了原点。
事已至此,郑如毫无隐瞒地向杨医生反馈了最新病情。
王大妈一脸挫败感,愁眉苦脸地检讨着:“哎,都怪我,好好地非要出去溜达一趟干嘛,害人害己!”
“别说的那么吓人,你只害了自己,又没害别人!”郑如实在听不下去了。
“我害了杨医生呀,本来顺利把我送走就了了她的一桩任务,连累她再来个二道手!我也害了你和你哥,本来咱仨这出‘二进宫’可以谢幕了,可是被我弄得还得再返场重演一遍。”不管什么时候,王大妈总能说出几句逗乐的话。
“重演一遍!?你再不听话乱跑,还得重演三遍、四遍呢?”郑则板着脸生气地说,“郑如你也是,妈要出去你就陪着去了,怎么能由着她的性子来呢?”此刻的郑则俨然化身为家长,管教着眼前两个不听话的‘小辈’。
王大妈像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掰着手指,不敢正视自己的儿女及杨医生,认错态度良好。
杨妆倒没把病情反复看得太过严重,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句:“继续住院治疗吧!”
出院的计划泡汤了!王大妈想到一个成语,乐极生悲。
08.
杨妆主张二次治疗仍采用保守方式,说白了,就是简单重复第一次治疗的方案。犯了错王大妈正心虚呢,哪里还敢造次,应声配合得紧。
郑则却有不同看法。病情的反复让他更坚定了之前的想法,病根是个大隐患,它始终潜伏在身体的某一处角落,总是在放松警惕时窜出来作威作福。
“杨医生,我看还是做气管镜吧,如果不揪出病根,就算医好了二次咳血,也会有第三第四次,就像不小心卡在嗓子里的鱼刺,看起来只是小问题,但不把它彻底拔掉,严重的还会危及生命。”他沉吟良久,还是说出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如果大妈愿意做气管镜,我当然没有异议!”杨妆表示尊重患者家属的选择,“就定在下周做吧,你们也好准备准备。”
王大妈愁眉苦脸,感觉自己被严重忽视了。她看看儿子,又看看女儿,再转脸看看杨医生,似乎没人征求她这个当事人的意见,就这么草率地决定了她的命运,哎!可是她不敢反抗,谁让自己捅出这么大的娄子呢?
气管镜安排在了周三。
一大早,护士拿来吸入式麻药,指导王大妈服用。不一会儿,杨医生来了,带着王大妈和一众家属去楼下的检查室。
亲友团阵容非常庞大,儿子、女儿、儿媳、女婿齐刷刷作陪。
老太太故作轻松地开着玩笑:“不就做个检查吗?你们整这么大的阵仗干嘛?像送我上刑场似的。”
子女们表情严肃,配合着她的玩笑,脸上拧出一丝笑容。
刚刚,郑则代表家属签署了协议,其中罗列了检查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各种后果,包括猝死和突然意外。尽管知道医院的协议只是例行常规程序,他还是看得头上冒了汗,犹豫片刻之后,才慎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其实,表面轻松的王大妈心里怕得很,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正式检查时,一众家属都被拦在了检查室外面。他们不安地来回踱步,焦急地等待着音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四十几分钟的等待就是一场漫长的煎熬。
终于,检查室门开了,杨医生走出来,不疾不缓地说:“老太太受不了,检查只做了一半。”
四个人纷纷围了上来。
“啊?老太太怎么样了?”
“到底什么情况?”
她连忙解释:“管子只下到喉咙的位置,老太太疼得受不了。”
郑则的心一下子就沉到底,疼得受不了?这得遭多大的罪啊!可是该受的罪受了,也没有个说法,这事还得怪他思虑不周。想到这儿,他的眉头拧成了川字,心疼、懊恼、悔恨、忧虑、沮丧……各种情绪一拥而上。
王大妈一如当时的老张,脸色煞白,虚弱无力,脚下像踩着棉花,摇摇晃晃地从检查室走出来。众人迎上去,搀的搀,扶的扶,簇拥着进了电梯,只是所有人都保持着沉默。
气管镜检查失败了,全家人情绪都很低落,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日子还得接着过,病还得接着治,唯一能做的只有延续之前的保守治疗了。郑则也不得不面对现实。
王大妈反倒变得越来越平静了,不闹腾,不反抗,听儿女的话,也听医生的话。
又一周的时间过去了,杨医生再次宣布两日后即可出院,王大妈表现得很平静,只淡淡地说:“已经住了二十来天了,我估摸着也差不多就这两天出院,没想到还真让我猜中了!”
出院那日,她算了一下,满满二十二天,与老伴的住院时长不差分毫,也许这是冥冥中的天意吧!
出了住院部,她顿住脚步,回头望了望这幢大楼,脸上依然平静着,没有露出回家的喜悦。
“妈,你不是早盼着回家吗?怎么好像不开心的样子?”郑如不解地问。
王大妈似是囔囔自语道:“这出‘二进宫’终该落幕了!”
她低声唱起了戏中的慢板:“李艳妃坐昭阳前思后想,想起了老王爷好不惨伤……”唱着唱着,眼里竟噙了泪。
郑则被这哀戚的唱腔撩得心里不是滋味,但他更担心的是下一次的病情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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