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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写作第十期“悬疑推理”主题。
又一年草长莺飞麦苗青青的春天,王平又回到了老家。
几年不见,母亲老了不少,眼眶深深凹下去,父亲脸上皱纹交错,腰弯成一张弓,父亲在无望地耕耘着,老家山村里不少人家翻盖了新房,有的人家竖起了楼房。自家的三间土坯房,竖立在岁月的风里,如一个丑陋的乞丐随时有坍塌的可能,父母就住在这样的旧房里,他们等着儿子归来,等着这个做过代课教师的儿子从城里带回能让他们振奋的消息,至少在他们有生之年能看到一栋像样的砖房,但这种等待只能以叹息终结。
他觉得对不住父母,对不住这个家,从城里回来后也不敢出门,不敢进到村里,他觉得任何一个人甚至一条狗都有可能嘲笑他。
离家几年,卧室床头一摞书没人动过,上面堆积了一层灰尘,几乎辨不出书的面目。王平拿起一本杂志,正要掸去尘埃,一张水彩画掉下来,落在地上。捡起,展开,他看到画上是一块碧绿的麦苗,麦苗间盛开着蚕豆花,如振翅欲飞的蝴蝶。麦田边一条弯曲的小河,河边长着垂柳,垂柳那边是依稀的村庄。这是他曾经画的那幅画,是要送给柳莺的。柳莺走了,这画一直被尘封。
他折起水彩画,装进口袋,披衣跨出门槛,他打算去那所曾执教的小学看看。夜晚,山村都像沉入了梦境,如水的月光倾泻下来,他站在一棵苦楝树下。风送来鸟鸣和花香,好像在向他问候。
他没到看到任何学生,询问一个过路老者,说村小学撤并了,学生都到镇上念书了,学校让一个农民工买下办了养鸡场。
天色已晚,一轮明月挂在树梢。学校边那块麦田还在,在月色之下,麦苗照着神秘的面纱。走近麦田,他目光像被点着了,他看到田埂上移动着一个熟悉柔软的背影。
背影像长着眼睛,停下了。
是她!
“我知道你早晚会回来的。”柳莺望着落日。
“我没指望能再碰上你。”王平说得有些沉重。
柳莺走在前头,王平跟在后头。王平没有看到以前那根辫子,却看到黄色的头发,柔顺地披在柳莺肩上,两只耳垂上悬挂着镶嵌着蓝宝石的耳坠。
王平感觉有些晕眩。
柳莺停下说:“在这坐一会儿吧。”
“你不是嫁到城里去了吗?怎么在这儿?”王平疑惑地说。
“杀千刀的男人死了。”柳莺恨恨地说。
“啊?怎么死了?”王平愕然。
“别提了,可恨父亲一定要让在县城的姑妈把我嫁到城里去,那个仗着是一个化肥厂的干部,贪污腐败,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在外面搞了个小老婆。我和他一直吵也没用,我恨他。有一天他们俩个酒后发彪,开车撞了路障死了。如今这个结局,谁也怪不得,是天意,是活该。”柳莺很激动。
“发生这么多事啊,你父亲本也为你好,他还当村主任吗?”
“哼,我就栽在他们手里,什么城里人。老头子早不当主任了,如今病了,也活不了几年了。我这不回来照看他吗。早死早好。”柳莺呜呜地伤心哭了起来。
“都是命啊!”王平感叹着,那一幕幕往事像电影一样在脑中闪过…
那一年,王平高考失利,梦想夭折,经一位老师介绍,他来到了这所山村小学校任代课教师。
这所山村小学两排砖瓦房,形体扭曲,满面风尘,没有围墙,师生的一举一动都一览无余,附近的村民包括鸡鸭鹅犬,可以在操场上随意走动,春夏时节甚至有人扛着鞭子在校园里放猪撵羊。
来到这所学校,任代课教师,这份职业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安慰,虽说身在学校,但学校和村庄混在一起,村民和家禽牲畜穿梭其间,这对曾一度渴望走出乡村的王平来说,简直是一种嘲笑和捉弄,而每月几十块钱的工资,更让他难以启齿,照这样下去,家里几间旧房,怕也只能等着寿终正寝了,也很难娶到女人了。
在课堂上,他领着学生诵读《剌勒川》。他沉浸在其苍茫辽阔的意境里,他和他的学生们像一群游牧者,在阴山下吆喝驰骋,追赶洁白的羊群和远方的云朵,这是他幸福的时刻,他忘却了一个代课教师的身份,忘却了被梦想抛弃的乡村。每当放完学后,同学们散去了,他站在夕阳的余晖里,孤寂和悲凉包围了他。
冬日里,一次晨读课上,他领着学生读书,呼呼的风声从窗户缝挤进来,与教室里琅琅的读书声扭在一起。他忽然看到教室后窗玻璃上贴着一张脸,那是一张清秀单纯,未曾粉饰的少女的脸,一双眼睛温情地注视着教室里的读书人。第一次与如此热烈的异性的目光相逢,王平心里涌起一股热浪,忙收回目光,下意识地扯了扯衣角。窗外响起了笑声。他用更标准的语调继续领着学生诵读。此刻,他感觉自己的声音好美,带着几分动人的磁性,这不仅是一种示范,简直还有表演的成分。一篇课文读完,目光再溜到窗口,那张脸却已不知去向。
接下来的几天上晨读课,心中隐隐有份期待,他早早在教室里等着学生,朗读得更标准了,他想让自己的声音不能有任何失误。却再也没见过那张脸出现,心中莫名有点失落。
父母看着他的教学也没转正的机会,又不会种田,想让去城里找找啊有什么差事吧。
岁月一天天捱过去,冬天不知是几时走的,站在教室里,可以看到窗外的池塘里冒出了尖尖的露芽,土坡上浮起一层青绿。他知道,春天来了。自然课上,他把课堂移到了田野里,这是教学上的一次探索,他领着班里的学生们走在麦田里的田埂上,教学生认识这是春天的植物,记住它们的名字和类属。他对学生们说,我把课堂搬到大自然中,既能接触大自然家族中的成员,又能领略明媚的春光,这叫一举两得。
大家在田间地头笑闹着。“哟,来田野春游啊?王老师。”听到身后传来柔软的声音。他转过脸,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挎着竹篮,站在田梗上,姑娘笑得十分极致,一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子从后脑勺绕过来,捂在胸前隆起的部位。
咿?像在哪儿见过你?
“我们在上自然课呢。”他的声音像是被吓着了,哆嗦着。面前站着陌生女子,身边围着叽叽喳喳的学生,身后是辽阔的麦田。这是春天设置的一个场景,一种让人心动的气息弥漫其间。陷入矜持的他显得不知所措。他想说点什么,身边的学生吵闹着,他不知如何表达,他像撵鸡一样,把学生们撵到田梗上去观察植物。
学生散去了,他问:“你怎么晓得我姓王?”
“我还知道你的名字呢?”姑娘捂着嘴,狡黠地笑了。
“可以知道你的尊姓大名吗?”他问。
“俺叫柳莺。”她低着头把辫子挽在手里,“王老师,你读书的声音真好听。”柳莺放下篮子,两手抱膝坐在田梗上。
王平这才猛然想起那个挨着窗户听他读民歌的女子,就是柳莺,当他打算把最美的声音献给这位陌生的听众时,窗外已不见那身影了,曾使他一度苦恼和惆怅。现在,在这让人想歌唱的时节,能与她不期而遇,他冥冥还预感到,在这碧波荡漾的春天,将会有一种意外收获等待着他。
他说:“有次是你在窗外听,我领着学生在读诗。”
“你看到了啊?”她娇笑。
“是的。”他开玩笑地说:“你喜欢听我读书,可以到教室里听,就当是我的学生好了。”
柳莺撅着嘴说:“去,哪有那么大的学生?还不让人笑死哈。”
王平扬脸看着深远的天空,一种莫名的东西在心里升腾。他的心像生了翅膀,直入天空里去。
领着学生回学校的时候,柳莺已经挖了一篮子荠菜。
她说:“刚开春的荠菜嫩,包饺子最好吃。”
他说:“好吃是好吃,可我家没人弄。”
柳莺听后说:“要不晚上我给你送来,我家离学校不远,你在学校等我。”
他忙说:“不用,不麻烦你了。老师们看到了不好。”
柳莺说:“怎么,老师看到了还能吃了我?”
傍晚,师生们走得差不多了,王平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批改作文。
“报告。”柳莺倚着门边,捂着嘴笑得不行。
他也笑了,说:“你又不是学生,进办公室哪用报告?”
柳莺把手里提着的用围巾包裹的东西放下,解开围巾,是一个铁皮饭盒:“刚出锅,赶紧趁热吃。”
王平拿手试了一下,热乎乎的。打开饭盒,看到里面挤着一群玲珑饱满的荠菜饺子,一股清香扑上来,禁不住舌尖生津。一种吞食的冲动不可遏制。正要下手,柳莺把他的手扒拉过去,说:“这有筷子,老师哪能下手抓。”他尴尬地笑了笑。当着柳莺的面,他尽量表现出文雅的吃法,他用细嚼慢咽来挽留一种不同寻常的感觉,他的心一同参与这顿在他看来,与春天融为一体的女子带给他的美食,非常满足。
自从与柳莺来往后,他发现乡村是美好的,是朴实无华的,天空辽阔纯净,云彩一尘不染,河水清澈可鉴。这种发现,消解了乡村的贫穷带给他的忧愁,稀释了梦想的夭折带给他的疼痛。这是柳莺,一个他未曾想到和他的生命产生交集的乡村女子,对他精神世界的重构影响。他从柳莺的外表、举止和声音里,感受到了一种足以让他振作的,蓬勃的力量。
进入四月,桃花开得如醉如痴的时候,麦苗也风姿绰约了,多情的风激动得不能自持。田梗上蚕豆花儿开了,淡紫色的花瓣微微翘起,花瓣下尚未打开的花苞,黑白相间,像一只只紫蝴蝶。
王平和柳莺走在田梗上,蚕豆花温柔地抚摸着他们的裤脚。柳莺停下弯下腰,鼻子伸到一朵蚕豆花上,鼻翼猛地一收,嘴角微启,一副陶醉的样子让他忍俊不禁。
“香不香?”他附身问。“香是香,哪比得上桃花。”柳莺噘着嘴。“蚕豆花开得低调,哪有桃花那么张扬,他们是大自然的女儿,姿色和气质各有不同。蚕豆花是乡村女子,性格内向朴实安静,桃花是城里女子浓妆艳抹,喜欢招摇。”王平说。
柳莺看了他一眼,说:“就你会说,到底是教书的。”
他说:“你就和蚕豆花一样。走在田梗上,天上的鸟,还以为是一朵蚕豆花呢。”
柳莺听着,脸上飞起一朵红云,故意朝他脸上吐口气:“就你瞎说。”说着跑回了家。
披着晚霞,他回到家,母亲说饭在锅里,让他自己热了吃。他说吃过了,母亲问在哪儿吃的?和女孩子交往的事,不便和母亲说,在母亲一再追问下,她说在学校里吃了一盒荠菜饺子,母亲觉得可疑,说学校又不是饭店,哪来饺子?王平见瞒不住了,这就跟母亲说了实话。
周末应他的邀请,柳莺第一次走进了王平家三间土坯房。王平的母亲端了一瓢花生,乐呵呵地说:“吃吧,自家种的。俺这家穷啊,让人笑话了。话又说回来,穷瞒不得,包干到户这几年,日子比以往好多了。“柳莺说:“阿姨,你说远了,农村家家日子都差不多。”“你是村主任的女儿吧?”“是的。”王平对母亲说:“赶紧做饭吧。”
王平的母亲和好面,横下擀面杖擀面。柳莺说:“阿姨,让俺我来擀吧。”说完便系上围巾,弯腰垂首,双手均匀用力,擀面杖在面团上来回游走,转眼间面团成了一张锅盖大小的面皮。柳莺把面皮折叠成长方条,右手持刀,左手按面,菜刀频频切割,手背徐徐后退。一会切完面,双手紧紧一提,韭菜叶宽的面条就出来了,每根面条宽度均匀,毫无差异。王平看呆了,哪里是在看柳莺擀面?分明是在欣赏魔术师一场不俗的表演。柳莺擀面、切面的姿势,简直是乡村无与伦比的美丽,这几年纵使漂泊远方的城市,王平也一直未曾忘却。
送走了柳莺,有邻居上门对王平的母亲说,哦,好姑娘,烧了高香了。母亲谦虚地说:“还在镜子里照着呢,俺这穷家破院的,谁知道人家能不能看上呢?”
果然,此后柳莺的父亲村主任让村干部捎来话:死了那条心吧,想娶柳莺,现在除非盖起两层楼。
后来很少见到柳莺了,有次她来了,咬着辫子,泣不成声地和他道别。她说县城的姑妈答应他父亲,一定让她嫁到县城去。
他不能忘掉柳莺,在昏黄的灯光下,通宵达旦,为柳莺画了几张古代仕女图。尽管他知道如今柳莺已嫁到了某一座城市里。后来,当他意识到一切往事都成为了命运策划的一场骗局,又对代课这一职业的热情连同对那片土地的眷恋随之退却。他也默默地背上行嚢,逃离了乡村,像一只长途迁徙的倦鸟一样,落在一个城郊,找不到体面的工作,做着零零散散的零工…
在城市里摸爬滚打了几年,好像是命运对他的惩处,在简陋的出租屋里,浑浑噩噩,仍然没有找到灵魂的安放处。走在熙熙攘攘的城市,总感觉自己像水面上的漂浮物,好像被这个世界所摒弃。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走错路了,还是命运将他安置在这里。
在时光层层覆盖下,那个澎湃的麦浪、盛开着油菜花的乡村漫漶在远方。走在城市的灯光里,王平忽然有一种负罪感,这种感觉源于对乡村的疏离和背叛,父母的身体,是不是和土坯房的屋脊一样弯曲,他们脸上的愁容是不是和田里的杂草一样丰茂…
于是,多年以后,王平又灰溜溜地回来了,带着满身的疲惫。在这个月夜,没想到在这个田野,这个曾经熟悉的地方,又碰到了多年未见的柳莺。但一切都已经是物是人非了。
“都过去了。”他幽幽地说。
柳莺抬起眼,看着这个曾以浑厚的男中音走进她心里的男人,身子慢慢斜过去。王平正要双手伸过来,一个意识阻止了他。他僵硬地坐着。柳莺也坐在旁边,他听到了亲切而又陌生的喘息。
四起的虫鸣声,温情的晚风,还有闪烁的星光,指引着他,暗示着他。
他没有迎接柳莺嚅动的嘴唇。
满天的星光,照着麦田的沉寂和归来者的凄迷。
村庄里,最后一盏灯火熄灭的时候,柳莺站了起来:“回去吧。”
王平眼里闪着月光一样的东西,他掏出那幅画,搁在柳莺的手里:“保重!”然后起身走了,从此再也没有看到他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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