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文]
当初,罕、幵部落酋长靡当儿派他的弟弟雕库来告诉西部都尉说:“先零欲反!”后数日,果然造反。雕库族人好多都和先零部落杂居,西部都尉就留下雕库为人质。赵充国认为雕库无罪,释放他回去,让他告诉本族酋长说:“大兵诛杀有罪者,明明白白有分别,你不要和他们一起灭亡。天子告诉诸羌人:犯法者如果能相互捕斩,免罪,并且以功劳大小赏赐钱财,被捕杀者的妻子、财物,也都归他所有!”赵充国想用这个计策,以威信招降罕、幵部落以及其他被裹挟参与造反的人,瓦解羌人内部团结,等到他们疲惫不堪,再一举突击。
[点评] 赵充国继续贯彻瓦解分化路线。
此时,汉宣帝已征发内地郡国的军队达六万人。
酒泉太守辛武贤上奏说:“各郡军队都屯扎在南山,使北部边疆空虚,其势难以长久。如等到秋冬季节再出兵,那是敌人远在边境之外的策略,如今羌人日夜不停地进行侵扰,当地气候寒冷,汉军马匹不能过冬,不如在七月上旬,携带三十日粮,自张掖、酒泉分路出兵,合击鲜水之畔的两部羌人。虽不能全部剿灭,但可夺其畜产,掳其妻子儿女,然后率兵退还,到冬天再次进攻。大军频繁出击,羌人必定震恐。”
汉宣帝将辛武贤的奏章交给赵充国,命他发表意见。
赵充国认为:“每匹马要载负一名战士三十日的粮食,即米二斛四斗,麦八斛,再加上行装、武器,难以奔驰追击。敌人必然会估计出我军进退的时间,稍稍撤退,追逐水草,深入山林。我军随之深入,敌人就占据前方险要,扼守后方通路,断绝我军粮道,必使我军有伤亡危险的忧虑,受到夷狄之人的嘲笑,这种耻辱永远也无法报复。而辛武贤认为可以掳夺羌人的畜产、妻子儿女等,这怕是一派空话,不是最好的计策。先零为叛逆祸首,其他部族只是被其胁迫,所以,我的计划是:舍弃两部羌人昏昧不明的过失,暂时隐忍不宣,先诛讨先零,以震动羌人,他们将会悔过,反过来向善,再赦免其罪,挑选了解他们风俗的优秀官吏,前往安抚和解。这才是既能保全部队,又能获取胜利、保证边疆安定的策略。”
[点评]
赵充国对辛武贤不切实际的作战计划进行了全盘否定。
首先,骑兵最重要的是机动性,从来没有听说过用战马来背负粮草辎重的。卫青霍去病没干过这等蠢事,就连李广利也没干过这等蠢事!想要大破匈奴,要么靠一日千里,急速突袭;要么靠寻觅水草,取食于敌;最次也必须用大规模步兵兵团跟在骑兵后面输送补给。而辛武贤说要用战马背负三十日粮草远袭千里,这是什么概念?老财务赵充国帮他算了算:一人一马所用之三十日粮草,也就是72公斤米和240公斤麦子,再加上衣装兵器等其他辎重,估计有三百五十公斤不算多吧,最后再加上人的重量那就是四百公斤,接近千斤之重,什么马能驼得动?这不是搞笑么?
其次,羌人最擅长打山地游击战,他们看见我大军前来,必定躲入河谷险山之中,以逸待劳,凭险坚守;我们河西骑兵虽然精锐,但在河湟山地间难以发挥优势,且疲兵再战,若不能克敌,再被他们封堵了粮道,则必有伤危之忧。
还有,最先叛乱的羌人是先零部落,其他部落都是被他们威逼利诱的。所以赵充国认为,我军还是必须坚决执行“首恶必究,胁从不问”的政策,赦免羌人罕、幵等部落之罪,集中力量先灭掉先零,杀鸡给猴看,让猴子们可以悔过向善。然后再选一个通晓边事的良吏对其善加抚慰,这才是全师、保胜、安边之良策。
汉宣帝将赵充国的奏章交给公卿大臣们讨论,大家都认为:“先零兵力强盛,又依仗羌人的帮助,如不先破羌人,就不能进攻先零。”
于是汉宣帝任命侍中许延寿为强弩将军,就地任命酒泉太守辛武贤为破羌将军,颁赐诏书嘉勉辛武贤的建议,并写信责备赵充国说:“如今到处都在向前方输送军粮,使百姓受到烦扰,将军率领大军一万余人,不及早利用秋季水草茂盛的时机,争夺羌人的牲畜、粮食,却要等到冬季再行出击,但那时羌人都会积蓄粮食,多数藏匿于深山之中,据守险要,而将军士卒寒苦,手足皲裂,难道会有利吗!将军不念国家耗费巨大,只想拖延数年而取胜,这样的将军,谁不愿当?现在诏令破羌将军辛武贤等率兵于七月进击羌人,将军率兵同时出击,不得再有迟疑!”
[点评]
朝中一面倒的支持辛武贤反对赵充国,那宣帝自然也没啥好说的。于是,他立刻下诏提拔了两个人许延寿、辛武贤去贯彻执行朝廷的决议,协助赵充国早日平叛。这两个人,一个是做梦都想封侯的极左派将领代表,一个是极力想证明自己的皇帝亲信外戚,一个比一个不好管,一个比一个让人头大。这不是助赵充国早日平叛,这简直就是在给赵充国添乱!
而宣帝回复给赵充国的诏书措辞更是非常严厉!在这篇诏书中,从经济民生、天时气候两个方面把赵充国的方案批了个体无完肤,并直接下达了作战命令。宣帝骂的倒确实有道理,他也有他的难处。据《汉书》载元帝时贾捐之(贾谊曾孙)言,宣帝时平羌之战,前后不到一年,兵出不逾千里,竟费钱四十多亿,相当于帝国一年所征之赋税!搞得大司农最后实在拿不出钱,只好奏请从皇帝的小金库中取“少府禁钱”来抵用军费。可见打仗是个多么花钱的东西。
赵充国上书汉宣帝说:“陛下上次赐我书信,打算派人劝谕两部羌人,大军将会前来,但汉朝并不是要征讨他们,以此来瓦解羌人联合叛汉的计划。所以我派羌人首领雕库去宣示天子盛德,这些羌人都已听到了天子的明诏。如今先零羌首领杨玉凭借山中树木岩石自保,并寻机出山骚扰,而羌人并无冒犯行为,却放过有罪的先零,先打无辜的羌人,一个部族起来叛乱,却给两个部族留下伤害,实在违背陛下原来的计划!我听说兵法上讲:‘不足以进攻的力量,用于防守却能有余。’又说:‘善于打仗的人,能主动引诱敌人,而不被敌人所引诱。’如今羌人企图进犯敦煌、酒泉,本应整顿兵马,训练士卒,等待敌人前来,坐在那里,用引诱敌人的战术,以逸击劳,这才是取胜之道。现在唯恐二郡兵力单薄,不足防守,却出兵进攻,放弃引诱敌人的战术,而被敌人所引诱,我认为不利。先零羌人打算背叛我朝,所以才与两部羌人化解怨仇,缔结盟约,但其内心深处不能不害怕汉军一到而背叛他们。我认为先零时常希望能先为羌人解救危急,以巩固他们的联盟。先攻羌人,先零肯定会援助他们。现在,羌人的马匹正肥,粮食正多,攻击他们,恐怕不能造成伤害,而正好使先零有机会施德于羌,巩固其联盟,团结其党羽。先零巩固其联盟之后,会合精兵二万余人,胁迫其他弱小部族,归附者逐渐增多,像莫须部羌人之类的弱小部族,要想脱离其控制就不容易了。果真如此,则羌人兵力逐渐增多,要征讨他们,就需增加几倍的力量,我恐怕国家的忧烦困扰,当以十年计,而不只二三年了。按我的计划,先诛杀了先零,则其他羌人之流不必再劳烦军队,就可顺服。如先零已经诛杀,而其他羌人等仍不肯屈服,等到明年正月再攻击他们,则不但合理,而且适时。现在进兵,实在看不到有什么利益!”
[点评]
在这道著名的上书中,赵充国用他的毕生才学与实地考察,给远在长安纸上谈兵、片面短视的满朝兵法盲,好好上了堂古文写作课与军事理论课。其文条理明备,线索清晰,分析深刻,干练通达,史称《上书谢罪因陈兵利害》,为后人士大夫为官者必读范本,苏东坡与曾国藩甚至说要学古文,赵充国的奏章为必读之篇,可见其价值。
首先,赵充国给刘询戴了顶高帽子,说陛下前次遣使至羌人罕部对其加以抚慰,此恩泽甚厚。接着,赵充国话锋一转,开始分析敌我双方情势,最后给出自己的计划。奏疏有理有据,故说服了汉宣帝。
华杉先生是研究《孙子兵法》 的专家,他对赵充国与大臣及汉宣帝辩论做了极其精彩的评论:
孙子兵法,首先不是战法,而是不战之法;首先不是战胜之法,而是不败之法。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战,必有代价,必有战败风险,赵充国追求的战略目标,就是他说的六个字——全师、保胜、安边。全师,是保障部队安全,杀敌一千,自伤八百,不就造成八百个破碎的家庭吗?所以他首先考虑的是他的士兵们,要带领他们取胜,但不要一将功成万骨枯,不要士兵们为国牺牲,就像巴顿将军说的:“为国牺牲,那是敌人的事。”
保胜,是要保障取胜,不把无把握之仗。《孙子兵法》说:“善战者,胜已败之敌。”敌人没有露出败像,你一厢情愿要硬要把他攻下来,你做不到,《孙子兵法》说这叫“胜可知而不可为”,能不能取胜,将领可以做出判断,但是明知不能胜,强求不来。这都是真正懂军事的人思考的问题,《孙子兵法》说,要先胜而后战,要胜中求战,不要战中求胜。
安边,军事胜利不是最终目的,安定边疆才是最终目的,制定战略要始终服务于最终目的,战争的目的是和平,长期和平,不是为了惩罚敌人。
朝廷大臣们的意见,则是另一番光景,朝臣们的意见,首先大部分不是真正的意见。当皇上征求大家的意见,他以为他们都有观点,实际上大多数人没有观点,因为他们都不是军事专家,这些事他们都不懂。但是,没有观点,不等于他们不发表观点,恰恰相反,每个人都很踊跃的发表观点,一方面因为不知道自己不知道,另一方面是要显示自己很知道,再一方面是揣摩上意,怎么说得合乎皇上的心思,提高自己的地位,这样一来,他们的“建言献策”就很多了,都发表观点了,而观点已经发表,就要誓死捍卫,因为捍卫自己的观点,就是捍卫自己的权位。所以这种会议,纯属添乱的会议,也确实添了大乱。不过,汉宣帝的好处,是赵充国回复之后,他还是能醒悟过来,听专家意见。
任何一个战略,都有其战略重心,用毛主席的话说,就是抓主要矛盾。英国军事家富勒说,你要把纷乱的战局,合并为少数几个主要的战略重心——最好是一个;然后呢,把你的军事行动,合并为少数的几个主要行动——最好是一个。赵充国就抓住了这个战略重心,就是先零部落,只要解决了先零部落,其他的自然瓦解,如果军事行动不聚焦于这个战略重心,而是投入到其他地方去,则既有损失,又无利益,这就是他说的,我看不到打罕、幵有什么利益。
普鲁士军事家克劳塞维茨说:“等待本身就是一个独立的军事行动。”皇上认为赵充国不作为,因为他不懂得,在大多数情况下,等待本身就是最积极的行动。人们总是急于行动,就走向NO ZUO NO DIE,人们总是急于解决问题,却不知道自己根本没找对问题,而他们解决“问题”的举措,反而会制造出更大的问题。赵充国的回信,就指出了这一点,罕、幵不是问题所在,攻打罕、幵,会制造出更大问题,就是羌族各部落更加紧密团结在先零周围,反叛势力会更大壮大。皇上和大臣们还想解决一个问题,就是军事行动耗费太大,要速战速决,赵充国也指出了真正的问题所在——我想两三年解决,你们想两三个月就解决,但是如果按你们说的办,恐怕反而要拖十年才解决!皇上听懂了他的话。
那么,在朝廷会议上,公卿大臣们为什么会一致认为要马上出兵呢?根本就没有什么“一致认为”的观点,只是两个一致,一是一致的集体情绪,人性的弱点,一厢情愿,人们愿意相信一些事情是真的,只不过因为那符合他们的期望,都期望马上解决,就会认为能马上解决;二是跟皇上保持一致,多数人是看皇上的倾向是啥,然后马上跟皇上保持一致。
关于会议发言我有两个方面的体会:如果我是决策者,我不会问所有人意见,在哪一方面,我就听我在该方面所信任的专家的,不听其他人的。如果是我被别人征求意见,不是我的专业领域,我就把嘴闭上,不发言。
因为我有自己很专业的领域,我就懂得专业的尊贵和权威。我非常痛恨明明狗屁不通,还踊跃发言的人,也讨厌“让大家都说说”的领导。所以将心比心,我就不敢去侵犯别人的专业领域。只有什么都不懂的人,他不知道懂得一件事情是什么状态,他就什么都敢发言,任何领域他都有“自己的观点”,这种人就是会议的毒药。
孔子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就是让你不要给别人添乱。
戊申(二十八日),赵充国奏闻朝廷。秋季,七月甲寅(初五),汉宣帝颁赐诏书,采纳赵充国的计划。
于是赵充国率兵进抵先零地区。羌人屯兵已久,戒备松懈,忽见汉军大兵来到,慌忙抛弃车马辎重,企图渡过湟水,道路狭窄,赵充国率军缓缓前行,驱赶羌军。有人对赵充国说:“要取得战果,推进速度不宜迟缓。”赵充国说:“这是走投无路的敌兵,不可逼迫太急。缓慢追击,他们只逃跑不回头;逼迫太急,则回头死战。”各位军校都说:“有理。”羌人掉入水中淹死数百人,投降及被汉军所杀达五百余人,汉军缴获马、牛、羊十万余头,车四千余辆。
汉军所到之地,赵充国下令不得焚烧羌人村落,不得在羌人耕地中牧马。羌听说后,高兴地说:“汉军果然不打我们!”其首领靡忘派人前来对赵充国说:“希望能让我们回到原来的地方。”赵充国上奏朝廷,未得到回音。靡忘亲自前来归降,赵充国赐其饮食,派他回去告谕本部羌人。护军及以下将领都说:“靡忘是国家叛逆,不能擅自放走!”赵充国说:“你们都只是为了自己的方便和利益,并不忠心为国家着想!”话未讲完,诏书来到,命靡忘将功赎罪。就这样,汉军没有动刀兵,就收服了罕部的羌人。
[点评]
俗语云:“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古代一般大军所过,很少有秋毫无犯的,本国地域尚且如此,何况蛮夷叛虏。然而,在赵充国看来:“蛮夷习俗虽殊于礼义之国,然其欲避害就利,爱亲戚,畏死亡,一也。”作为将军,赵充国难得拥有哲人的胸怀,得以跳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传统思维,用同情心与同理心去看待蛮夷,而不是将其无限丑恶化、妖魔化。说到底,蛮夷跟汉民一样也是人,也有感情,也知道感恩,也懂得害怕,虽然他们以战死为吉利,但应该不会以饿死、送死为吉利。这就是赵充国的理解与宽容,即兵法所谓“攻心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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