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猫

作者: 大石头村 | 来源:发表于2022-11-25 15:09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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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白雪的映射下,冬日里的阳光更加明亮了。于我来说,昼的世界都太过刺眼,白光晃得我头昏脑胀,直犯恶心。虽然知道肚子早已空空如也,但我还是紧紧含住了口水,合上嘴巴。我低着脑袋,栗色的瞳孔缩成了一道缝隙,努力滤掉过多的光线进入。我试着躲进阴影里,可寒风料峭,冻得我收紧毛皮,缩成一团,但身体仍是不受控制地瑟瑟发抖。腹部的毛发结出了疙瘩,坚硬得如同板结打散的黄土碎块,彼此碰撞着发出叮当乱响。

    我顾不得已经堆积了厚厚一层鸡粪的恶臭,溜进鸡窝,爬上母鸡原本下蛋用的草窝,揣手卧下。夹杂着软鸡毛的干草窝起到一定的隔温保暖作用,我腹下的爪子渐渐恢复了知觉。

    之前我是绝不靠近鸡窝的,一是受不了那无论走多远都能清晰闻到的鸡粪臭味。尤其是夏天,高温发酵的酸臭味道经过鼻子灵敏嗅觉放大后,更是让我深受其害。这几乎成了我回家的标记符号,无论身在何地,即使闭着眼睛也能靠这股熟悉的恶臭找到回家的路。还有一个原因是母鸡让我心有余悸。虽然它们一直在我的领地范围之内活动,但每次交锋都是以我的失败告终。家里最多的时候养着五只老母鸡,肥硕的体型足有我的两倍大。碰到它们出来散步觅食的时候我都远远躲着,有几回过于靠近它们的视线范围,就被视为挑衅。母鸡们马上就激愤起来,先是发出细长而尖锐的警告,在我大着胆子试探性地对峙一会儿后,终于惹怒了它们。母鸡们高耸起脖子,煽动翅膀朝着我猛冲过来,我被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最凶险的一次要数我偷盗鸡蛋被抓的经历。母鸡平时大多都把蛋下在鸡窝里,但它们还有一个秘密基地,就藏在柴火堆后的破纸箱里。这个秘密一直无人知晓,我也是在追踪母鸡的过程中才偶然找到的。那一段时间我几乎天天都能享受到一枚新鲜鸡蛋,每回等母鸡下完蛋前脚刚走,我就紧随其后钻入纸箱享用美味了。一次我来晚了,并没有亲眼看到母鸡进去,等了半天也不见有鸡出来。我吃蛋心切,大着胆子靠近,借着纸箱上的破洞刚要朝里瞪上一只眼睛,却只见一嘴硬喙直直戳过来,像柄钢针差点就啄瞎我的眼球。

    我正在草窝里闭目养神时,几只麻雀掉进鸡食槽里翻找腐质烂叶下的残羹剩饭。七八个圆滚滚的身影上下跳动,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尽可能地俯低身体趴着,鸡食槽两侧的石板正好挡住了我的影子。我靠后腿蜷缩蓄势,尾巴则像蛇一样游动。当我的胡须马上就要触碰到那些诱人的棕色绒毛时,几颗闪烁着火星的尖亮眼睛发现了我的踪迹。来不及多想我瞬间扑了过去,如同平静湖面突然炸起了水花,麻雀们慌忙中四散奔逃,好像忘记了自己可以飞的本能。突袭败露,我狼狈不堪,靠着爪子的锐利,左扑右摁,却最终只勾下了几根浅灰色的软毛。我懊恼不已,只能嚼下那几根羽毛,聊以慰藉。虽然嘴上发出了咀嚼东西的虚幻信号,肚子里却咕噜咕噜诚实地响个不停。

    此时的鸡窝里早没有了母鸡的影子,它们的骨头皮肉在几个月前已被分食干净,剩下满地鸡毛遇风便像蒲公英的毛绒种子一样被吹散到了四面八方。鸡肉是在柴火大锅里边炖煮的,我守在灶台旁,香味熏得我兴奋不已。大锅里的热气蒸腾起来,弥漫在村庄的上空,引来了村里所有的猫和狗。猫儿们直直竖起尾巴,温柔地叫着,用脑袋不断蹭拭着人的裤管。狗儿们乖巧地蹲坐在地上,个个张着嘴巴喘出粗气,吐着红色的舌头,面带微笑。每当有人扔出一根啃食干净的骨头后,底下翘首以待的各色眼睛都早早锁定骨头的落向,不等骨头着地便要争个头破血流。我估量了一下自己的体格,爪子,牙齿,便知趣地悄悄退出了争斗。我当时想找到婆婆,让她给我一点吃的。我把家里几个屋子都跑遍了,却始终找不到她的身影,但周围熟悉的气味证明她就在附近。我最终锁定了一件巨大的长条木柜,隔着新梧桐木的香气,我确定婆婆就在里边。她身上的味道我从小就开始熟悉了。我不确定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但睁开眼看到第一个人就是婆婆。她用一双温暖粗糙的大手掌抚摸着我,我慢慢习惯了她身上那种洗衣服的肥皂味。我跟着婆婆长大,她吃什么就喂我什么,红薯、馒头、土豆、鸡蛋。我开始挑食不吃饭,她也不生气,只是不紧不慢地把食物留好,等着我自己饿了就会找来吃。再长大一些后,我就能自己抓点野味解馋了,但每次回家,她还总是给我留好了食物。

    婆婆独自一个人住着,几间老房子都是空荡荡的。院里常年冷冷清清,梧桐树的影子越过矮墙在土院儿里爬进又爬出,时不时就会落下几只寻食的野鸟。我常常撵着它们来回乱飞,扑棱棱一阵过后,院子又恢复了沉寂。有时候我甚至能清晰听到婆婆缝补衣服的细针掉落地上发出的撞击声响。婆婆叹一口气,时间过得真慢。

    婆婆的儿女很少回来,我对他们没有什么好感。听婆婆对着其他老太太说过,她的几个儿女很有出息,都在城里安上了家。可我很是讨厌他们回来,一到家就是吵闹,时常在家里摔摔打打,吓得我东躲西藏不敢露面。婆婆的孙子孙女有时也跟着回来,他们更是噩梦一般的存在。那几个小玩意儿会不停地追赶我,拿石头扔我,或者拿炮仗炸我。一般他们回家的几天,我就悄悄逃到外边躲了起来,只盼着他们赶紧离开。可婆婆却无处可躲,我再回家时只看到满院狼藉,只剩婆婆一个人在偷偷掉眼泪。我试着安慰婆婆,用脑袋轻轻蹭着衣角,又跳到她的腿上。她伸出手来顺着我的脊背抚摸两下,我高兴地叫两声,婆婆也不哭了,我们两个心里都感觉宽慰了许多。夜深了,一人一猫静静地守着一枚白炽灯泡发出的柔软暖光。婆婆做着手里的活,边听着我舒服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我不知不觉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见婆婆朝着我微笑,正如我第一眼看到她脸庞的那个模样。

    当我跳上桌子时,婆婆熟悉的微笑就直直地冲着我。我发出细细的叫声,走上前向婆婆讨要着食物。她却始终保持着那个表情,笑容僵在了脸上,眼睛一眨也不眨。我靠近蹭蹭她的脸,又凉又硬,像是隔着一堵透明的墙,也闻不到她脸上熟悉的味道。当时很快就有人发现了我,他们一口咬定馋猫肯定是要偷吃桌上的点心,便捏住脖颈,提溜着将我狠狠扔出了几丈远。

    等装婆婆的柜子被十来个人簇拥着抬上拖拉机开走后,就再也没回来。剩下疯狗一般的子女们在家里翻箱倒柜找了好几天,不知是在寻些什么。从屋里扔出的东西在院子中间堆成了一座小山,那些带着婆婆气味的衣服被褥终于在一把大火中烧了个精光。不幸的是我那团软和舒服的小窝也被连带着付之一炬。那上边布满了婆婆密密麻麻的针脚,我平时都尽力收起尖爪,只凭肉垫软绵绵地踩着,生怕划下了伤口。现在一切熟悉的味道记忆都变成了一堆灰烬遗骸,经一场瓢泼大雨,汇成一股墨汁般的黑水,把村里的街道都染成了柏油路一样的颜色。

    后来婆婆的儿女们也走了,他们留下了崭新的大锁小锁,锁住了高高矮矮的躺箱立柜,锁住了宽宽窄窄的扇门页窗。最后院子大门的铁锁咔哒一落,便封住了一片被孤立的空间。

    我舍不得离开这个院子,这是我长大的地方。周围印满了我的脚印,沾上了我最熟悉的味道。婆婆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打算留下等她。我照常在屋顶的破苫布上晒太阳,打滚睡觉。可院子里一直是静悄悄的,偶尔有鸽子麻雀落下又很快飞走了。没有人住的院子里,野草开始大着胆子放肆起来。我在夜里甚至可以听到它们抽节拔高的破碎声响。这些粗壮的绿色毛发在白天晒足了阳光喝饱水分后,趁着夜色疯长起来。没过几天除了高出来的几块房顶,院子的大部分已被遮盖得严严实实。密密麻麻的叶尖直指天空,像是射向宇宙深处的一片箭雨。记忆中的院子逐渐变得陌生起来,这些锋利的绿色牙齿正在快速吞噬掉我的家,婆婆的院子。我想起了曾经在路边看到的一只老鼠腐尸,夏天烈日暴晒下,它如同一块融化的冰一样很快消逝掉了。

    干嚼完几根麻雀羽毛后,突然感觉口渴。我扒开鸡窝里水盆上的一层落叶,露出了底下黑黑的冰。水已经冻实了,我用粗糙的舌头添舐了几下冰面,坚硬的冰层刮不下一点水分来,舌头上徒增了一些腐烂叶子的腥臭。我钻出鸡窝,太阳已经升起老高,吞了一口路边的脏雪。雪躺在舌头上,一阵冰凉刺骨后慢慢恢复知觉,舌头才体会出来雪掺沙子的苦涩。雪水在口中融化后顺流而下,干涸的嗓子得到一点湿润,竟发出了一声咿呀的响动。我从大门底下的缝隙钻进院子,大声地嚎叫了半天以后,除了枯黄的杂草林,只剩空空荡荡的屋落院子。这时我意识到我已经失掉了主人。

    我已经饿了很长一段时间,早就记不清吃饱饭的感觉了。我顺着梯子再次爬上房顶,想去吃些邻居屋顶上晒的红薯干。那些红薯干是隔壁住着的老太太晒的,那个老太太驼背得厉害,站起来像是一把行走的三角尺。她也是一个人住,孤寂得狠,守着个大院子冷冷清清,没有一点动静。每天只有烟囱里冒起一股青烟的时候,才知道这里还有人住着。老太太深居简出,她家的院子很少有人进来,只有我家婆婆愿意过去和她说上几句话。我跟着去的时候,她更是高兴得不得了。干枯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经常顺着我脊背的毛发抚摸个不停,嘴里咪咪,咪咪不停喊着。

    老太太也在几天前被装到木箱子里拉走了,她的儿女却始终没有回来,也可能她就没有儿女。老太太离开前,一连几天不见出门,平时她会在门口的碾盘上稍稍坐上一会儿,晒晒太阳。村里也没人主动上门探望她,院子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直到拖欠了几个月的电费被电工找上了门才打破了这诡异的平静。隔壁老太太也走了,我想如果她跟我家婆婆去的是同一个地方就好了,那样两个人都不会太孤单了吧。

    我还是来晚了一步,红薯干所剩无几,只剩一些芝麻大小的碎屑。可能是乌鸦干的吧,也可能是有其他的猫来过了。我仔细地把石板上一粒粒碎屑添进嘴里,小心地用唾液裹紧后送入腹中。我在嘴中回味着红薯屑的甜味,想起了冬天婆婆在火边烧好的红薯,一个足有我脑袋那么大,红薯嫩黄色的肉质滋滋冒着香气。遇到下雪天,屋外飘着大雪,冷风扒开门窗的缝隙钻入屋内,屋里也冷得不行。即使放在屋里的水瓮冬天也不敢再存水了,冻上一夜,里边结成冰坨就能把水瓮撑开,裂成两瓣。我和婆婆都冻得不停打哆嗦,只能围住炉火取暖。煤火上坐着水壶,不停吐着粗气,婆婆会顺着灶口摆上一圈红薯,不时翻一下,红薯吐着水泡轻轻叫着,不一会儿就冒出了香气。大雪封门,婆婆从早上起来就一直守着炉火,盯着跳动的火苗看。饿了吃红薯,渴了就喝点壶里的开水。坐到天黑后,也不开灯,照着炉火的亮,给暖水袋灌上热水,塞进被窝里就上床睡觉了。天天如此,婆婆整个冬天大部分日子都这么熬过去了,只有我愿意陪着婆婆整天守候在炉火旁边。我俩都能有个伴儿,冬天也就没那么冷了。

    冬天婆婆屋内虽然生着一座铁皮炉子,但那烛火大小的一点亮光,再隔着厚厚的一层炉膛,貌似唯一能获得温暖的也只有炉火自己了。室内的温度低得可怕,锅碗瓢盆内的任何一点水迹都逃脱不了被冰冻封固的命运。所以我是终日绕着炉火寸步不离,有时靠火太近,胡须眉毛轻易就被燎去一大把。整天在煤灰里钻来蹭去,我把自己染成了一个黑球。当时顾不得那么多,下雪天有火烤,有东西填饱肚子,我就很知足了。婆婆刚烧好的红薯掰开一块,递到我的嘴边,吃起来香甜软糯。吃饱后我就守着暖洋洋的红光梳理毛发,咬开硬结成块的毛毡,舔净爪子洗脸完毕就接着趴在火边闭目养神。

    我本来以为能一直这么平静地守着婆婆在炉火旁度过所有的冬天,可婆婆却开始了无休止地咳嗽。她自己说过这是痨肺病,往年的冬天都会咳上几天,但是去年越发严重了。她不停地咳,咳累了就呴喽呴喽地喘粗气,然后又是一阵剧烈咳嗽。晚上咳得不能睡觉,白天醒来接着咳,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神,眼里布满了网状的血丝。后来人还是咳嗽,但气息已经很微弱了,如同一件被老鼠咬掉鸡毛毛头的破风箱,吹不起多大风了。直至咳出带血的痰,人就下不了床了,盖着好几层被子还是抖个不停。就好像我有一次掉进了水里,爬出来后从尾巴梢到耳朵尖的每一处肌肉都在不由自主地抖动。不过只要在太阳高温下晒干毛发后,我很快就恢复了活力,马上又能上蹿下跳了。我想婆婆应该也会马上好起来,我想靠近些帮她暖和起来,却被旁边的人给轰了出去。

    我决定绕着村子转转,看看能不能找点吃的。我越过一条条窄巷子上空,漫无目的地游弋在连成一片的白色石板屋顶,试图寻找着人类的踪迹。这个村庄俨然成了一处被遗忘的荒漠,坍圮破败。大部分院子都是大门紧锁,任由荒草肆无忌惮地疯长起来,我钻进去如同掉入了密密层层的树林子。夏天里边生了许多肥硕的蚂蚱蹦来跳去,它们的数量太多了,我只需张开嘴等着,有些肉弹就会自动撞到我的嘴里。它们鼓鼓胀胀的肚子里装满了墨绿色的浓汁,吃起来有一个很重的草腥味儿。

    村里许多老房子年久失修,石板压垮了朽烂的椽条,屋顶整个塌陷下去,像是被狐狸吃剩一半的兔子胸腔。我站在临街的屋檐上,街道里一览无余,既看不到人影,也见不到其他猫狗的踪迹。好像这里只剩下了我自己,成了我一只猫的村庄。这时从村口刮来的一阵风,打着旋儿裹起几只塑料袋,从街道这头送到那头,待扬尘落定,一切又恢复了安静。偶尔有房檐下的冰溜子耐不住寂寞,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整个村子仿佛占据着一个独特的空间,一个属于孤独和遗忘的空间。在时间的不断侵蚀下,村子在一点点的消逝,最终从遗忘变成了不曾存在过的存在。

    我的肚子又开始催了,我细细地分辨着空气中的味道,饥饿好像让我的嗅觉变得更加灵敏了。凭借这种天生的本能,我嗅到了一丝熟悉的煤烟味儿,正是之前守着火炉旁的那种窜鼻味道。特殊的味道如同一条河流在空气中流过,渗下了湿哒哒的痕迹。我寻着印记找过去,终于看清了一排房子上空飘出的白烟。我迫不及待地爬上了白烟笼罩下的屋顶,站在梯子口观察着院子里的动静。院儿里有个活物在动,我不敢断定它是否属于个人类。一头的花白乱发,脏兮兮乱蓬蓬地炸开着,毛发上结出的硬疙瘩比我身上的还多。乱发掩盖下看不到脸,身上的衣服也是又脏又硬。胸前沾满了吃饭流下来的汤汁,混着一些涎水,油亮亮的一片,像是板结冻上了。下身的裤子松垮下来,露出一道深深的股沟,两条肥硕的裤管被揉进了鞋里,臃肿褶皱,像是长满结瘤的树脚。等到她移动了几步,又呴喽,呴喽发出几声喘气的怪响,我才大概知道她是个人类。

    老人手里提着一把热水壶试图浇开冰封的水龙头。因为外边的气温太低,壶嘴刚倾泻下去,热水马上化作一阵白雾就消散干净了。也许是水壶里的热水太少,也许是水管冻得太深,白气散尽后水龙头还是冷冰冰的毫无反应。这个水管不知道已经冻住了多久,她家里大概要断水了。之前婆婆在家的时候就出现过这个情况,为了以防万一,冬天婆婆都尽量多的在屋里存上一些水。水桶她是提不动的,就只能用小盆小碗蚂蚁搬家一样来回运水,直到把屋子里的瓶瓶罐罐都储上了水才算安心。我们如同渡过旱季一般熬过漫长冬天,直至听到水龙头的嗓子眼儿里响起一阵清脆咳嗽声后,春天总算来了。

    我顺着梯子下来,试着向她讨要一些食物。我靠近蹭过她的裤腿,开始接触她的味道。她身上有一股屎尿的臭味,我顿时心里凉了半截,她这个情况估计养活自己都费劲,还能有啥多余吃的施舍给我。她正要进门低头也看到了我,嘴里呜哩呜噜喊了声什么,掀起棉门帘邀我进去。我小心翼翼跳过了门槛,一下子像掉进了地窖当中。我迅速放大了瞳孔,慢慢才看到了屋内的情况。床上胡乱揉着一团被子,好像是白的,但是已经黑得看不出样子了。桌子上摆满了零零碎碎,几只碗里剩下的残羹冷炙已经冻上了。炉灰均匀地铺了厚厚一地,底下浅浅盖着数不清的鼻涕和老痰。她这屋里真是太暗了,我睁大眼睛警惕地环顾四周,唯一的光亮就是从火炉嘴里冒出的一截儿火苗。她好像已经习惯了这屋里的黑暗,我怀疑她不是凭眼睛而是靠手到处摸着在行动,进屋后竟能熟练地从一排乱糟糟的架子上拖下来一口黑黑的铁锅,从锅盖黑到了锅底。铁锅被坐到火上,不一会儿就滋滋啦啦热闹了起来。她又从暗处摸来一破口瓷碗,锅中舀出一勺黏糊糊的东西,倒进破碗中,放在地上,摆摆手示意我去吃。我走近闻了闻,里边有白菜馒头的味道,隐约还有一股泔水的馊味。我也顾不得许多,大口吸溜起来。吃饱后我礼貌地跳上了炉台,端卧着烤起了火。她接着烧水,接着把开水浇到屋外的水龙头上。她储水的铁桶眼看就要见底,可水龙头却看不到有松动的迹象,极可能是深埋在地下的管道也早已被冻住。我暖好了身子后带着愧疚离开了。我帮不到什么而且也不能再留下跟这个可怜的人争抢那仅有的一点食物了,她马上就要面临无水做饭的日子了。

    来到街上,中午已过,肚子没有再叫,我不是很饿了。太阳晒得周围的温度稍微暖和了一点,可还是看不到人的踪影。我路过一排倒着的电线杆子,之前偶尔会有几个拄拐杖的老头坐在上边晒太阳,今天也悄无声息地躲了起来,我安慰自己可能是天太冷了吧。我顺着街道走到了打谷场上,一群斑鸠早早发现了我脚下被拉得长长的影子,几声哨响后便扑棱棱都飞走了。白天这些鬼东西的眼睛尖得狠,不太容易抓获,可以在晚上趁它们放松警惕去睡觉时来个突然袭击。我原来在家里的石榴树上成功抓到过几回,斑鸠肉还是很好吃的,就是拔毛比较麻烦。如果不注意把这些消化不了的羽毛吞了下去,肚子肯定会闹得翻江倒海,就得靠吃一种狭长叶子的猫草才能呕吐干净。

    我来到打谷场是为了找断尾巴,一只花白色的长毛猫。断尾巴是它的外号,它的尾巴在末梢处折了一截儿,据说是被捕黄鼠狼的夹子给打断了。断尾巴是只流浪猫,平时就在这四里八村中游荡。今年的冬天太冷了,它只能在我们村的打谷场安了窝。打谷场上已经好几年没有添新的麦秸垛了,日晒雨淋下,旧的草垛已经沤烂发黑,一点点坍塌消亡下去。如同村外地里的一个个土包,每年都在萎缩变小,直至最终完全融化于黄土平地之中。断尾巴选了个尚在坚挺的麦秸垛,从底部掏洞,堂而皇之住了进去。它以前上我家讨过吃的,婆婆看着可怜就没赶它走。所以有段时间里一到我们家饭点,它肯定就准时出现了。我跟它自此认识也算是熟知了,我从它那里听到了许多传闻趣事。它邀我去过几次洞窝,洞里大概能容下三四只猫的样子,里边铺满了麦秸秆,躺在上面软乎乎的确实宽敞舒服。而且它留的洞口恰好只有一个猫脑袋那么大,刚能容下我蜷缩着钻进来。整个洞像支翘嘴喇叭,口小底大,吹进来的冷风走过一个s形弯道后,威力就大大减弱了。

    我找到洞口钻进去后,断尾巴正好在窝里睡觉。我告诉它我也无处可去了,外边到处冷得不行,看能不能收留我。它没说话,只是站起来重新调整了个睡觉姿势,便腾出一半的空间来留给了我。我正好又冷又困,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平时我都是半睡半醒,处以假寐状态,时刻保持着警惕。但是断尾巴的这个草窝太舒服暖和了,我已困到了极致,一觉醒来,天都黑了。

    断尾巴醒来感到饿了,它要出去找点吃的,邀我跟着一块去。虽然我中午多少垫吧了一点,现在还感觉不到饿,但是明天还没有着落,所以欣然一同前往。

    这天晚上没有月亮,星星像是烧饼上的芝麻,一颗一颗,饱满地闪着油光。村里可能还有几户老人吃过晚饭早早睡下了,整个村庄没有一处光亮,世界恢复到了人类诞生之前物种消失之后的状态。仅凭着微弱的星光,我就能很清楚地看到四周的环境。我跟在断尾巴的屁股后边,半截儿尾巴像狼一样夹着,它是一只狩猎经验十分丰富的老猫了。我抬头望望北方的天空,勺子星的斗把正冲着北方,它已经绕着中间最明亮的北极星转过了一圈,等勺柄转到正东的方向时,天气就要开始暖和起来了。村里的老人都说北斗星像个勺子,可在我看来它像只猫,一只巨硕无比的天猫,那延伸出来的勺柄部分就是大猫长长的尾巴。

    断尾巴突然在一棵大梧桐树底下停住了,它仰起脑袋,张开长长的胡须,朝着树冠的位置探索着什么。我瞪大眼睛抬头向上看去,纵横交错的细枝乱条遮挡了视线,根本发现不了什么存在。可断尾巴已经用爪子紧紧抠住树皮开始往上爬,我只得紧随其后,小心躲避着头上不时掉落的碎屑。刚爬到一半,我就听到了悉悉索索的响动,随着熟悉的鸟粪气味越来越浓烈,树上藏着斑鸠是确定无疑了。我们顺着树身跳上了枝干,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向猎物靠近。在这种没有月亮的夜晚,斑鸠的视力是极差的,但它们对周围的一切声响十分敏感。两只猫都屏住了呼吸,断尾巴走在前边,如同幽灵一般潜伏着。它残缺的尾巴像是背着的一把断剑,夜色藏起了它的锋芒,只待拔剑的一瞬间便可砍断猎物纤细的脖颈。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断尾巴便闪电般扑了上去。斑鸠突然受到惊吓,树上像是炸开了窝,各自四散逃命。断尾只顾盯准一只死死咬住了对方喉咙,脚下猛然踩空,抱着猎物一同摔了下去。在一阵短暂的喧闹结束后,世界恢复了安静。只有树下斑鸠的鲜血顺着羽毛淌下,在白雪之上洇出了朵朵绚烂的红花。

    断尾巴吃饱了,它正舒服地躺在窝里舔净爪子上沾染的血迹。我作为跟班没有直接参与抓捕,所以只获得了两条鸟腿,一只鸟头。上边的肉少得可怜,只能咬碎骨头,用舌头把关节缝隙里的肉渣都钩了出来吃掉。断尾巴懒洋洋地伸展了一下身体,它的腹部有了一个明显的凸起,像只怀了孕的母猫。这时我才注意到它的一条后腿好像是摔断了,站起来时不敢用力,只能靠仅剩的一条后腿蹦跳着走路。我猜可能就是刚才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摔断的吧。断尾巴确实老了,它的眼睛嘴巴周圈生出了许多白色毛发,胡须已经所剩无几,嘴里的犬牙也掉了一颗。可断尾巴丝毫不在乎自己的断腿,它还沉浸在填饱肚子的喜悦之中。断尾巴开始骄傲地回忆起当年勇斗黄鼠狼的事迹,又讲到之前参加村里婚宴的盛况。它说那时候一到腊月,家家排着队结婚,经常摆上几十桌的席面,村里的几只猫狗隔三差五就能吃上一顿肉。有鸡肉、猪肉、还有鱼肉,那吃剩的鱼头比我脑袋还大,连着吃剩的鱼骨鱼刺,一股脑全都能吃下去。它每次描述吃鱼的经历时,我都听得津津有味,从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鱼,我只在河沟里见过蚂蚱大小的鲫瓜子。

    断尾巴讲的许多故事都是它年轻时从一些老猫嘴里听来的。其中有一件事让我半信半疑,它说猫都有一个习性,那就是上了岁数以后就会悄悄离开村庄,回归山林。当我饶有兴趣地询问山林里有啥好吃的,它却安静下来,闭口不答。

    我跟断尾巴又呆了几天,他的瘸腿好像越来越严重了,连简单的站立都很困难了。我决定去田里帮它找些吃的,夏天的时候我曾在那里捉了不少田鼠。

    我横穿过街道,街上还是不见人迹。我怀疑他们是不是在故意躲着我,更奇怪的是连一条狗的影子我都没有发现,难道连它们也都逃走了吗。我在村里石头房子的狭窄缝隙之间钻进钻出,许多院墙倒了,如同洪水过后的溃坝废墟,倾泻下来的石头堵塞了巷子的通路。我小心试探着脚下的乱石,生怕踩翻一块就把我砸到在地。

    路过土地庙的时候,我打算进去碰碰运气,试试能不能有所收获。桌子上的供品肯定早让附近的老鼠拉到洞里去了,但愿它们已经把自己养得膘肥体胖,行动迟缓。

    当我看到破败失修的庙楼时,门前磨盘上多了一尊石像。他一动不动,好像未曾呼吸,肩上披着的土黄色大氅与周围的凋敝死寂融为一体,他连同这个古老的村庄一起成为了被时间遗忘的角落。当石像抬起浑黄的眼珠动了一下,我认出了他是这个村的老村长。我听婆婆说起过许多关于他的风光往事。他的家族是个大姓,人口最多,因此在村里威望最高,他也就理所当然成为了村长。年轻时他正经红火了几年,村头杨树上的两个大喇叭就是他当年权力的象征。那时候只要在喇叭里吼上一嗓子,站在村子的任何角落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他最引以为傲的就属村外河道旁一人多高的拦水石坝。那就是在他的领导号召下,每家每户出一个壮劳力,热火朝天干了整整一个冬天才完工。

    那时候村里族里的红白喜事都由他来总管,谁家有事大家都是共同帮忙。他总是能把大事小情安排得妥妥当当,处理得井井有条。同族的亲戚,同村的乡亲都很信服他。那时候他的腰杆子很硬,脸膛泛着健康的枣红色,像是刚喝醉一样,走起路来都带风。可现在他老了,自从中风以后,连最基本的走路都不会了。村头的大杨树还在,可树上的喇叭多年不用早已锈蚀坏掉,完全失掉了本来面目,像两只溃烂干瘪的茄子。看着村里的年轻人陆陆续续都走光了,他无能为力。碰到村中有老人过世凑不齐帮手时,他无能为力。同族的年轻人在城里生下娃娃的官名不按族谱排字,他无能为力。可当儿子打算将他带出村子接到城里住时,他扑倒在地,用手指死死抠进土里,维系着他跟古老村庄的最后一点羁绊。

    他安静地看着我,我安静地打他身边经过。当我从土地庙中一无所获地走出来时,他依然坚守在哪里。老村长仿佛被钉在了哪里,一动也不动,眼睁睁看着村里老人陆续消失,年轻人不断搬离,一座座空院子房倒屋塌最终变成了荒草野树的天堂。

    我走出村子来到地里的时候太阳升起老高了,田里网状的积雪残余在阳光下熠熠闪着光亮。表面的雪层融化后冻成了薄薄的一层冰壳,我走了几步后,四只脚深陷进了雪里,肚子紧紧贴住了冰层,如同抱住了一块磁石,身体大部分的热量都被吸走了。我试图寻找今年有种过庄稼的地块,现在许多田地都闹荒了,从夏天开始里边就长满了野草,到了冬天黄草头顶白雪站着,仍有一人来高。虽然野草已经枯尽,但是它们成熟后饱满的草籽颗粒已经撒满了脚下的每一寸土地。这些草籽长成的荒原正在继续扩大,成了多年无人认领的无主之地。当我终于在一块田里貌似发现了有秋天收过玉米的迹象时,玉米秸秆却已经在厚厚积雪之下睡过了至少两个冬天了。我扒开积雪,犬牙交错的玉米秆子撑出了一片温暖干燥的所在。老鼠喜欢在底下活动,搜寻遗落的玉米籽粒。它们的生活确实不错,不用出来吹风挨冻就能填饱肚子。我仔细聆听着身边枯枝烂叶下的动静,甚至是风锯着每一片叶子引起的响动。我不想错过任何一个能够填饱肚子的机会。

    旁边是一块不知何时可能种过花生的地块,落下几只黑白相间的喜鹊,在土坷垃里翻找着可能的漏网之鱼。它们早就发现了我的存在,轮流替换着抬头放哨,低头觅食,警惕地发出喳喳的叫声。我已无力去理会它们,最近在村里可以频繁看到它们的身影。以前它们都是把窝筑在高大笔直的杨树上,我曾试着爬过几次,都以失败而告终。直到这两天我才惊恐地发现它们的树窝越盖越低,如同雨后的毒蘑菇一样纷纷钻了出来,村里几棵梧桐树上在一夜之间就挂满了黑色的灯笼。它们的黑白身影伴着聒噪嗓音,经常扰得我心烦意乱,它们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

    喜鹊来了又走,这群讨厌的鸟儿没有带来一丝好运气,扰得我心烦意乱,寻不到半点老鼠的动静。我现在严重怀疑老鼠绝对是跟着大多数人都搬走了,因为村里现在也很少见到老鼠的影子了。我听老猫说过原来村里人多的时候老鼠也多。村中各户家里存着粮食,地里种着五谷,老鼠不缺吃的就能不停地繁殖后代。那时候的老鼠满街乱窜,老猫说你刚吃完一只,马上就又撞到一只,直到吃得肚子装不下了,就任由老鼠们在自己眼前横冲直撞。我没有那么贪心,唯盼着今天能让我撞上一只,只要一只就够了。

    等到太阳西斜,我还是一无所获。回村的路上从土里刨出一块冻僵的红薯根,硬得如同大棒骨头。我饥饿难耐,酸液在胃里灼烧,如同滚烫的开水。我恨不得一口把红薯整个的吞到胃里,胡咬乱塞了半天,上下颌震得酸痛,却只蹭下了一些皮肉。为避免遇上其他捕猎者,我抓紧把红薯根拖回了打谷场的麦秸洞里。

    我想要与断尾巴分享这仅有的一点食物,可它却已经消失不见了。我顺着气味找了它几天,刚出了村子就啥也闻不到了,可能是让夜里的几场大风给吹散了。断尾巴也走了,我愿意相信它是归隐山林了,也许那才是最好的归宿。

    后来连续好几个晚上,我都做同一个梦,梦到小时候的一个夏日夜晚。那天的月亮感觉特别大,特别圆,天空干净地像是水洗过一般。我赤裸着躺在高高的屋顶俯视着眼前的一切,整个村庄都静沐在这柔和的月色里了。皎白的月光薄薄洒下一层,周围的世界便仿佛盖上了浅浅的雪。一排排平整光滑的石板屋顶鳞次栉比,如同一块块漂浮在水面上的白色浮冰。流动的月光汇集入村外的小溪中,碎成了无数只眼睛,亮晶晶地跳动着。近山远山,影影绰绰,一层浅着一层,山岭勾勒出蜿蜒的轮廓。月光太亮了,惊醒了熟睡的鸟儿,几声幽幽的鸣叫后,夜更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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