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城中学是全国最好的私立学校,初中部和高中部一起,向来以特色教育闻名。
我刚上高一的时候颜子上高三。进高中部之前,颜子跟我说,高中不像初中,课业难了竞争也大,所以要收心好好学习。即使她很清楚,天赋之下付出的是更多的汗水和专注,自由不羁之下是更加严苛的自律和务实,我以此为信。
这一点,颜子虽是嘴上唠叨叮嘱,然也自知无需过多担心。
她担心的是,我在高中再调皮惹祸的话,她没办法像以前那样护着我了,为了防止遇人不淑受了委屈甚至伤害,她得好好看着我。
我并不希望她护着我,那种拔光自己所有的刺以肉体相搏的保护,我一点也不想要。
六岁那年,我们玩耍回来走在回家的路上,因为我的原因,不出意外的招到坏小孩的拦截和谩骂。那天三越不在,颜子便竖起了她全身的刺挡在我的前面。我们有办法对抗那些愚笨的坏小孩,却无法跟一只背负着主人命令的狼狗玩心理战。那只狼狗疯了似的向我们扑了过来,颜子挡在了我的面前没有躲开,它张着那张长着尖锐牙齿的大嘴扎扎实实的咬在了她的小腿。
几番撕扯后,我们甩开了那只疯狗,趴在地上的我抬眼看见颜子嫩白的小腿上一寸长的伤口,鲜血淋淋。我顿时眼色深红,我爬了起来,在路边捡起一块板砖,追上了那条狼狗,抡起搬砖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它的头上狠狠砸去,“嗷嗷……”随着微弱的一声犬吠,狼狗变成了血淋林的死狗一动不动的躺在血泊里。我放下搬砖,脸上溅满了腥臭味的鲜血,我咧着嘴回头朝颜子笑得像重获自由的囚犯。躲在角落的主人见状拔腿就跑。
我说过,我不是好欺负的。我也说过,谁都不能伤害颜子!
那是颜子为我留下的第一道疤。
那晚回家我问她,为什么不躲。
她说,因为要保护我。
我又问,当时躲了,那只狗也未必会伤到我的。
她说,她只知道要保护我。
我不在乎被谩骂,无关紧要的人说破了天终究是些无关紧要的话。
上学很无聊,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自己读书是为了什么,唯一的想法便是还能像以前一样,可以一直守在颜子身边,一起吃饭一起玩,不管圈子是不是越活越小,我只知道,哪怕一辈子只有颜子这一个朋友,也足够了,因为只有她我能确定,不管我将来如何,不管时间如何扼杀一切,颜子永远都会陪着我。
颜子是处女座,有典型的选择困难症,每天早上都站在食堂窗口前犹豫很久是吃炸馒头还有油条,是喝豆浆还是绿豆汤,可每次到最后,都是跟我点的一样。
秦三越像是颜子的贴身护卫,每次都点我们没点到的,然后分一点颜子吃,所以他这十几岁就快一米八的大男孩总是吃不饱。与其说他们是青梅竹马,我倒觉得他们像是关系颇好的兄妹,关系纯洁到让外人甚至没想过他们之间还有可能出现爱情这回事。
“三越,你瓶子里还有几口水,快喝完。”我们在食堂正吃着饭,颜子忽然对三越说。
我也看到了,从门口走进来一个拾瓶子的阿姨,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穿梭在哄闹的食堂里,几个空瓶子空荡荡的摇晃着。
三越有些惊讶,但还是听话的三两口很快喝完了,阿姨已经转身准备离开,颜子放下碗筷,拿起桌上的三个瓶子追了过去。
回到座位时,三越一边把菜夹到颜子碗里一边说:“颜子,快吃吧,饭菜都快凉了。没必要吧,这一个塑料瓶五分钱估计都不要呢。”
颜子转头和我对视了一眼说:“可是,这世上有的人就是靠着这不到五分钱一个的空瓶子活下去啊,三越。”
三越认真的点了点头,我想不管他懂没懂,他都会听颜子的话,并且,会毫不犹疑的照颜子说的那样做。
茶余饭后嘛,食堂是闲言碎语开始滋生的圣地。
我们三个刚吃完饭,四面八方的议论直往我们耳朵里钻。
“你说咱们学校之前几个霸王就够咱们教导处的折腾了,现在又来两个魔头,怕是哪一天学校都得拆了。”
“你没听说啊,前几天那个混世魔王跟那个侠女在操场PK呢,结果魔王完败,输的在操场跑了一下午哪。”
“欸,我怎么听说是向真要跟苏又表白被拒了呢,向真一伤心就围着操场跑。”
“哇,表白?胆子可真大,那不得把教导主任脸气绿了啊,但我听说她从小就没有朋友,好像只有她姐姐愿意跟她玩。”
“要是我,我也不愿意跟她做朋友。就因为成绩好学校就放任自流败坏校风,成绩好有什么用,以后还不是要给成碧家打工。”
“表白算什么啊,我都听说他们小学就在一起了,现在都已经住在一起啦,因为那个苏又没有地方住。”
“真是不要脸,哪天成绩一下降就够开除几百回了。”
“你说他们会不会都是抄的啊,哪有人又爱逃课还那么会考试的啊?”
“你们都别瞎说,他们可都是我的好朋友。”荒唐的议论声中突然听到一个大嗓门的女生说是我朋友。我们回头一看,是一个短头发的女生,戴着蝴蝶结发箍,被一群学生众星捧月般的围着,她校服敞开着,内里是一件粉红色的衬衣,并不是我们的校服。
她一说完周围的同学就连声点头附和,开始争相吹捧,把各自刚刚说的话抛到了九霄云外。
秦三越一脸惊讶,“苏又,你还认识她?”
从小到大,这样的议论我已经习以为常。我吃了口饭说:“谁啊?”
“那个短发的,坐在中间的那个女生啊?”三越没有指向那边,而是身体前倾把头埋向餐桌,使了使眼色小声说道。
“她是谁啊?”
三越准备继续说,我打断了他:“我先猜猜。”
颜子笑了笑,没说什么接着吃饭。
三越点了点头。
“她的衬衣、鞋子都是X品牌今年最新的秋意系列,她头上的发箍是上半年刚出的限量款,在暮城有这样家境和品味的人可不多;坐姿和说话的样子,是骨子里就透着的一种优越感,你看校服敢那样穿的人有几个?单纯是家境好也不应该有这么多的跟班,所以不仅仅是家境优越,还跟学校有关联;我不知道她跟其他人是不是朋友,但起码我不认识她,呵呵,那么多人围着她八卦,每个人说完之后都偷偷看了一眼她的表情,她非常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可是……不宜深交……”
我说完看了看颜子,埋头继续吃饭。
三越一脸疑惑问:“你怎么看出来不能深交的啊?”
我接着说:“说不出来,就当是感觉吧……其他人的事我们不管。当然,她叫什么我是猜测不出来,综合来看的话应该是校董的女儿,我们学校只有三个校董,入学仪式上都见过,一个姓朱,一个姓方,还有一个姓黄,后两个的子女应该都有三十多岁了,据我了解,他们在计划生育管控的这么严格的情况下,他们作为渴望晋升的公众人物,是不会有二胎的,即使有,也不会是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所以,他父亲应该是姓朱,也是校董里财力最雄厚的一个,那就是暮城首富咯。没错吧,三越?”
从三越渐渐长大的嘴巴来看,我知道我推测的八九不离十。
以颜子见识过的,这点分析不算什么,她笑了起来,“又让苏又过了把瘾。”
“好吧,都对,还说了些我不知道的,名字嘛,叫朱成碧。”
“朱成碧……‘看朱成碧思纷纷’这名字取的,老气横秋的”,我说完又想否定自己,“颜子,你还记得下一句吗?”
颜子说,“恩,‘憔悴支离为忆君’,也不一定,说不定是个情种。”
我问:“你还记得这是谁写的吗?”
颜子当然知道:“是武则天的《如意娘》。”
我不禁皱了皱眉头:“女王的爱可是透着血腥味儿啊。”
这是我和颜子一向最爱玩的游戏,我们坚信这世界所发生的一切都有过线索和依托,而文学,能恰如其分的拆穿这不可泄露的天机。
三越听我们聊着,接过话茬儿:“虽然听起来很厉害也很精彩的样子,但你们刚说的什么诗我真没听懂,真后悔,小时候你们比赛读诗词的时候我也该一起的。欸,你们看那边,坐在朱成碧后面那桌的那个是她的表哥,左默。”
我和颜子顺着他三越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个少年正起身去放吃完的空盘,他面如冠玉,温文尔雅,在食堂这个热闹之地他就像流进心里的一涓清泉,安静的叮咚叮咚,不染一丝杂质。
“左默……”我小声念着这两个字。
饭也吃得差不多了,准备起身回教室。
突然从人群里冲出一个女生拦住了我们的去路,站在我面前大叫了起来,“你不就是苏又嘛?女侠我特别佩服你,真的。”边说还边蹦跶。
着实有些吓着我了,我一边尴尬的笑着,一边侧过头小声的跟颜子说道:“我在学校这么出名了吗?那你的确该担心担心我的安危了。”
那个女生全然不顾我的反应激动不已的继续说着:“你上次午睡时用胶水把数学老师的头发粘了起来,他后来不得不剃光头,可痛快了,他老是说让我们这些成绩不好的以后没出息,还不如回家种红薯,读书是浪费学校资源。”
听她说完我更尴尬了,因为我的这些“事迹”颜子统统不知道,东窗事发的感觉竟是这样,胖叔脸上那点绿算什么啊,我这脸这时候应该是翠绿翠绿的了。
我已经感觉到颜子看我的眼神在发生变化,我敷衍的和那个女生打了个招呼,准备拉着颜子和三越跑去教室,“改天再聊哈同学,我们要赶去上课了。”
还没走出三步,人群果真被那个激动的崇拜者吸引了过来,那些叽叽喳喳的声音又开始了。
“苏又!这不就是向真的女朋友吗?”
“苏又!上次教育局检查真是多亏了她我们才有胆量说实话的,不然初一我们就没有体育课了。”
“她不是向真的女朋友吧,他俩是死对头啊,听说是算了八字生肖都不合的,怎么可能在一起啊。”
“还有一次,把隔壁班的语文老师粘在了凳子上,听说那一天都站没起来过……”
……
天啊,这些人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人群像决堤的流沙越聚越多,今天之前,我真的低估了女人的好奇心,教导主任的脸绿点算什么,那些事迹一股脑全被抖出来,别说颜子和三越,我自己都有点接受不了,我甚至不敢转头看颜子的脸,应该不止绿,贼绿贼绿的吧,她不气得晕倒就行,不晕倒就行。我暗自为自己祈祷。
“叮铃铃”,救世主哇,从来没有想过学校的上课铃声还能这么动听,简直可媲美天籁之音。
“同学们,铃声响了,上课去啦。”我怕这些好事的同学没有听见铃声,大声说着,顺势冲出了人群,杀出了一条光明大道来,看都不敢看身后的颜子一眼。
“臭丫头你别跑,你给我老实交代。”颜子追了上来,后面跟着秦三越,三越后面跟着貌似是去上课的同学,在我看来,就是一群“碎嘴巴”大军。
“女侠,女侠……”人群里时不时就有人提着嗓子喊上这么一句。
那段时间古龙和金庸的小说在学校盛行,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个叛逆的自己侠肝义胆,光“女侠”这两个字就足以让这些小说迷们异军突起,热血沸腾。
我们跑出食堂,穿过小卖部,越过山坡后的小树林,人群也像吸铁石一样越攒越多,有多少双脚,有多少双手,有多少舌头,在四面围墙的学校里,潜伏的暗涌就有多大,很多时候我们选择一条路,是因为知道走上那条路自己只会是一双手,一双脚甚至只是一根舌头,随波逐流时一滴海水是不会去想巨浪带来的潮涌有多大能量的,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反之却是更令人向往的安全感。
“臭丫头,下课来找我。”颜子拐进教室前还不忘朝我喊道。
在每次颜子叫我“臭丫头”的时候,我才能真正感受到这个世界汹涌的热情。
我躲在学校角落里一棵粗壮的梧桐树后才终于摆脱了那些人,我长吁一口气:“妈呀,这些人太可怕了。”
此时的朱成碧走在队伍的最后面,略有深意的笑着,自说自话道:“有点意思,苏又,我们一个月之后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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