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越拉越长
“小细妹,打短命的回家吃饭了,背起棒棒来家。”是骂人的话,从三婆嘴里喊出来,悠远绵长,在迂回重叠的山间,飘荡回响,远在对门的寨子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日头已经落到两山之间的最低处,村上人吆牛赶马,背箩挑担的从田间地头回家。和三婆一样年纪的婆子们七七八八的都从家里面出来,提着竹条条,满坡满路的喊,满田满地的骂,然后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娃娃们就从竹林里,草堆里,河沟边,岩缝头溜出来,野野的应一声“呜!”这声音被拉得很长很长,牵引着婆子们,循声找人。各自的孙儿都被揪到面前,硬心的就狠狠的一条,抽在娃娃们的屁股上,娃娃也不哭,夸张的扯着嘴,反复而又快速的揉搓自己的屁股。骂是必不可少的,无论心硬的还是心软的,揪着耳朵,就是一句“短命儿,回家吃饭。”然后老的小的就都一起回家了,回家吃饭了。
最先出门的三婆还站在山坳头,一声一声的喊,“小细妹,小细妹!”三婆的声音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此起彼伏的拍打在群上之上,然后又四下散开,散在风里,河沟里,泥巴中,包谷林里,前身还没有消散,后声又来。三婆就这样的一直喊,一直喊到山间把日头全部隐没,星星稀稀疏疏的挂在空中。看不见了,天黑了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三婆有白内障,黑了天就像瞎子一样,什么也看不见,就不得不回家了。
从山坳里到家也不过二百来米的石头小路,三婆杵着棒棒,摸了二十分钟才到家。是三间空旷的旧瓦房,黑光幽幽的暗着。六道石头坎子,象征着曾经的豪气和鼎盛。两扇木门坑坑洼洼,斜腰马胯的挂着,推开的时候会有一阵陈腐又诡秘的“吱呀”声,尖细又绵长,堂屋空荡荡的,有些阴冷,四面墙上都敷了一层厚厚的黑灰,散发出火烟的味道,大梁上挂着两串包谷,灰头土脸的被裹着,却可以看到黄澄澄的包谷籽籽,就像一个黑实的汉子,冲你笑的时候,豁着两瓣焦黄的牙齿一样。
三婆拉亮昏黄的灯光,这让她能稍微的看到一丝光亮。灯光下的桌子上摆着一盘嫩辣子炒洋芋丝,已经敷上了一层薄薄的腥冷的油脂,几只本来吃的正香的饭蚊被灯光一照,惊得嗡嗡的飞来起来,绕着灯泡打旋子,准备二次下嘴。三婆舀出一碗米饭,已经冷硬成了砣砣,又干又硬,她伸着长长的脖子,才把饭砣砣哽下肚子,每吃一口都是这么的费力。三婆就摸到了茶缸,缸漆已经开始脱落,一朵娇艳的牡丹花掉得斑斑点点的,还有一行拱形的“窝窝寨下三大队会议留念”红字,也已经淡得不如原先鲜红,缺笔少画,却也是依稀可辨。茶水泡在饭里,饭就不干了,也不那么硬了,三婆稀里哗啦的喝了一碗饭,一盘洋芋丝一筷也没有动,吃完后也不收,她是想等一会小细妹回来吃了再收。
三间大瓦房把三婆严严实实的罩住,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三婆就想到院坝里吹吹风,坐在石墩墩上,月亮一片茫茫的白,一丝云彩被挂在钩子一样的月亮尖上,像一丝布纽一样的飘摇,这些三婆也是看不到的,因为白内障,三婆之能看到一片茫茫的白,像月亮一样茫茫的白。看不到,三婆却能感到风儿一阵一阵的从自己耳边吹过,有风吹的时候三婆就想唱歌,唱山歌。三婆唱的歌会顺着风远远的飘开,转山绕水,飘到小伙子们的耳朵里。
三婆还不是三婆的时候,她喜欢坐在放牛坡上的岩头上,顺着风唱歌,调子是她娘教的山歌调子,词是自己编的新词,三婆嫌娘唱的山歌是老掉牙,就自己编着唱,见山唱山,见水唱水,见到放牛割草的小伙子,能唱的那小伙子找不到镰刀,看跑了牛。三婆的山歌,老人爱听,小伙子也爱听,老人只爱听山歌,小伙子不光爱听歌,还爱看三婆,三婆长得好看。三婆顺着风唱歌,那歌声就顺着风飘,不晓得飘过了几条河,飘过了几块田,飘过了几片包谷林,又远远的瓢了回来,飘回来的歌声不是三婆的了,是一个年轻小伙的,那歌就追着三婆跑,不管三婆到哪里,都追着三婆跑,越来越响,越拉越长。追到三婆的家里,追到三婆的梦中,追到三婆的心里,追得三婆无处可躲。歌声会时时刻刻的响起,在三婆洗衣服的时候,做饭的时候,放牛割草的时候,还有在灯下发呆的时候,那就会更加清晰的响起。
后来三婆就成了三婆,嫁给了三公就成了三婆。三公是个勤恳的人,田间地头,砖瓦泥水,什么都能干,什么都干的有模有样。日子便是在劳苦和悠长中不穷不富的过了,慢慢的,三公买了窝窝寨第一台黑白电视机,扭频道的黑白电视机,放在三婆和三公睡觉的那隔家中,他们已经满十二的两个姑娘和刚满十岁的儿子——两个姑娘现在已经远嫁,儿子就是小细妹的爹——骄傲的像三只打鸣的公鸡,昂头挺胸,神情傲慢,遇到人就开始打鸣,响彻全村。三婆家本来是晚上七点吃晚饭,后来不得不提前到六点,因为到六点半的时候,人们就会自觉的齐聚到三婆家里,把并不宽敞的睡觉的那隔家挤得满满的。三婆家后面,隔着一堵厚厚的墙,是另一户人家,有黑不溜秋的两兄弟,和小细妹的爹是同班同学,每晚提前挤在三婆家里的人们都会凝神细听,一听到“咚,咚”的两声落地声时,就会兴奋的笑起来,沉不住气的会叫起来,“到了,到了,快开电视。”那“咚咚”两声是两兄弟从自己家翻窗子跳到三婆家院坝里的声音,两兄弟进门时,电视刚好打开,正好是七点的新闻联播,本来拥挤的房中,会自觉的闪开一条路,一直延伸到放电视机的柜子前,两兄弟就自觉的蹲在那里,抬头抬脖的看。七点的新闻联播结束,一段广告也是看得津津有味,没有人愿意把眼睛移开。然后,一阵激动人心的音乐响起,所有人都兴奋起来,“到了,到了。”是《射雕英雄传》。
三婆在最舒服的位置,斜靠在床上,用蚊帐挡住刺眼的灯光,神情随着电视情节起伏波动,看得激动,会学着电视里的人说话。那边郭靖义愤填膺的指着欧阳锋说:“你杀了我师父,我跟你拼了。”外面三婆也紧张的跟着说:“呦,要跟你拼了。”里面欧阳锋一脸傲慢的说:“凭你是我的对手吗?”外面三婆很担心的说:“喔,不是对手。”所有人都会因为惊险刺激的打斗而心潮起伏,神色诡异,但惊呼和说话的权利只有三婆才拥有,其他的人就算话到了嘴边,也要硬生生的吞回去。偶尔有哪个抱来的娃娃被闷得难受了,张起嘴哭喊起来,大人就会指着电视,诓哄道:“别哭,你看,他们要打架了,那个不是这个的对手。”然后又死死的盯着电视,娃娃也好像能看懂一样,呆呆的望着电视,连哭喊都忘记了。
两集《射雕英雄传》一直放到九点半才结束,伴随片尾的音乐,屋里炸开了锅,纷纷的讨论着刚才的内容,意犹未尽的去了,这样的讨论,会持续一路,直到每个人的家中,每户人家的床上,直到倦得睁不开眼睛,还梦呓的呢喃着,沉沉的睡去。黑不溜秋的两兄弟,一个比划着降龙十八掌,一个吆喝九阴白骨爪,大喝一声梯云纵,“咚咚”两声,又跳回自己家中。所有人都去了,留下一层黑亮的泥巴面面,三公拿着扫把扫完之后,才关灯上床睡觉。
后来有电视的人家越来越多了,这小隔家的人也越来越少了,最后只剩下三婆一家五口,后来老大和老二都出嫁了,就只剩下一家三口,最后细妹的爹也跟着黑不溜秋的两兄弟出门打工去了,就只有三公和三婆两个人,三婆看电视不挑,三公看什么,她就看什么。只是觉得没有《射雕英雄传》好看,看着看着,就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三公也走了,小细妹的爹就领着媳妇,抱着还只会哭的小细妹回来了,回来了又走了。留下小细妹就走了,黑白扭频道的电视机也换成了彩色遥控电视机,三婆反而不喜欢看了,年轻的时候三婆喜欢唱歌,没日没夜的唱歌,嫁给三公之后,就不唱了,白天做活路,晚上看电视;三公死了,又不喜欢看电视,想唱歌了。就唱,抱着小细妹唱,坐在院坝里,吹着风唱,小细妹爱哭,哭起来尖声尖气,没完没了,三婆就轻轻的拍她的屁股,嘟嘟哝哝的诓着:“细妹乖,细妹不哭,细妹乖。”诓着诓着,就开始唱了,轻轻的唱,唱年轻的时候唱过的歌,都是唱给三公听过的歌,细妹一听三婆唱歌就不哭了,就笑,咯咯的笑。三婆就唱,一直的唱,像细妹没完没了的哭一样的没完没了的唱,把细妹唱笑了,自己的喉咙却越来越哽,眼睛也慢慢的浑浊了。
细妹长大了。跟三婆住在这瓦房里,听着三婆唱歌,爹妈回来过了三个年,就长大了,可以背着花布书包,跟着寨子里其他娃娃们一起去读书了。是三婆牵着她去的学校,三婆走的时候,细妹抱着三婆的腿死活不松手,哭喊着要三婆留下来陪她一起上课,三婆连哄带骗,最后只能把她硬生生的扯到座位上,三婆就准备回家,小细妹哭喊着跟着三婆,三婆走一步,她就走一步,同学们都围着她笑,她也不管,只是哭,边哭边喊,“我不读书,我不读书。”眼泪粘着鼻涕,鼻涕混着眼泪,稀里哗啦的全流进嘴里。细妹喊得面红耳赤,喉咙发痒,然后就是一连串的咳嗽,刚进嘴的眼泪和鼻涕就又混着口水,扯着连丝的喷出来,挂在嘴边,垂成长长的,晶莹剔透的一条。三婆又要把她扯回去,细妹就缩在地上,软绵绵的缩在地上,三婆提起她的一只手,用力的往上提;细妹撅着屁股,使劲的往地下坐。两奶孙就这样不上不下的抗拒着,细妹的衣服被高高的撸起,漏出半截黝黑光亮的肚子。三婆从地下捡起一根细条,抡得呼呼风响,往细妹屁股上就是两下,细妹哭叫得更下尖细,抱着头,双脚乱跳。喊着“不打,不打。”嘴张的打打的,口水不断的从嘴角淌出来。三婆喊着“不打要读书不读。”又是两条抽下去。“不打,不打。要读!要读!”细妹围着三婆转,躲着三婆的细条。三婆一指教室,“快转去上课。”细妹又袖子揩去一脸的眼泪鼻涕口水,抽抽噎噎的进了教室。三婆在窗子边看到细妹老老实实的坐下,从花书包里把书拿出来了,才转身回家去了。
小细妹习惯了上学,再也不用三婆用棒棒逼着去了,每天和其他女娃娃一路,拿起皮筋沙包,或者锤一副五指,蹦蹦跳跳的就去了,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满脸满手都黑漆漆的,和一只花眼猫一样,三婆只是喊她快洗手了好吃饭。吃过了饭,三婆拌煤洗碗,她就打开电视,哗哗的换着各种五颜六色的频道。三婆站在门口问她,“细妹,作业做完了不得。”她就会不耐烦的说:“不得作业。”然后又呼呼的换台。三婆又说:“你慢慢的按嘛,一会电视机被按烂了可惜啊,幺儿!”细妹斜眼来等她一眼,说:“哪里按得烂,烂了再买一台就得了。”三婆就不说话了,叹了一口气就出去了,坐在院坝里,细妹会把电视机声音开得很大,坐在院坝里的三婆都能听到,于是三婆又会忍不住的说:“幺啊幺,你把声音关小声点嘛,到时候那喇叭被震烂了,拿个东西不晓得爱护啊。”这下轮到细妹没话了,只有一阵狠狠的摔门声,“嘭”的一响,就真的听不到电视机的声音了。
三婆的心里堵啊,她想不通很多事情,她想不通为什么现在的电视机花花绿绿的,反而没有原来的那个扭频道的黑白电视机好看了;她想不通人家说学得文化好,有文化的人了不得,但是小细妹去学校学文化后还不得不学文化的时候听话懂事了;她还想不通家里的一亩三分地放着长了草也不去种,偏偏要出去找钱来买别人家种的粮食来吃。三婆想不通太多的事情,想不通原来热热闹闹的一大个寨子,现在出门清清静静的,全部是些娃娃和些老人些,三婆想不通事情的时候,心里就会堵,心堵的时候又想到了三公。她想三公,老鬼打的你一个人先去了,连自家的孙孙都没有见过一眼。电视机烂了也不得人修,就换了个花绿绿的新电视,一点都不得扭频道的那个好看。老鬼打的啊,老鬼打的!三婆想三公,想着想着,就又想唱歌,唱年轻的时候,她偷偷的想三公的时候,红着脸唱的歌,三婆老了,嗓子不如原来那样的清亮了,但她还是唱了,那些年轻时候唱的歌,她红着脸唱,唱完了脸更红的歌。她现在唱了出来,喘着气,很费力的唱了出来。脸再也不会红了,心再也不会突突的跳了,唱了出来,心就舒畅了,就不那么的堵了。小细妹听到三婆唱歌,不像原来那么笑了,是吼,恶狠狠的吼。“闭倒嘴,吵人很。”三婆就闭嘴了,闷闷的闭上了嘴。
小细妹上了初中,在镇上,三十多里的山路,就不能每天都回家了,住校,一周回来一次。三间瓦房,就只剩下三婆一个人了,三婆偶尔会开一下电视,但是三婆不识字,不知道怎么用遥控器,电视打开来就收不到频道,密密麻麻的像一块花布一样,人们就直接说这是在“卖花布。”三婆呆呆的盯着卖花布的电视机,听着喇叭里唧唧咋咋的嘈杂声音,就这样盯着看一晚上,直到很晚,才关了电视,上床睡觉。三婆不唱歌了,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也不唱个了,只是悄悄的做事情,事情做完了就坐在院坝头吹风,或者在家里看卖花布。
后来三婆渐渐的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每个星期五估计到小细妹要回来的时候,就到寨子口口的山洼洼那点站着,拉长脖子远远的看着,远远的看到几个鲜亮的点在黑乎乎的山间慢慢的移动着,就知道是小细妹和她的同学们一起回来了,等那些点越来越近了,大概能模糊的看到小细妹了,才心满意足的,开开心心的转身回家。三婆之看到小细妹回来了就会回家,并不等着她到村口然后跟她一起回去,因为三婆等过,那是她第一次在村口等小细妹的时候,小细妹和同学一起回来,就像没有看到她样,小细妹的同学就指指三婆,说:“你家奶奶。”小细妹才斜过眼来,冷冷的瞅了一眼,淡淡的应一声“哦。”就直接和同学进村了。三婆跟在他们后面,远远的跟在他们后面,一步一步的往家挪动着。
那次之后三婆就不等她了,只看着她回来了,就自己先回家了。一个像往常一样的星期五,三婆远远的没有望见小细妹,就一直站着等,等她的同学们走到了自己面前,三婆就问:“幺幺,我家小细妹不有来家啊?”她同学就说:“没有啊,她说这周不回来了。”三婆又问:“你晓不晓的她为哪样不来家啊。”她同学摇摇头说:“不晓得。”三婆就不问了。
三婆站了一会,在那个拗口怔怔的站了一会,就杵起棒棒,朝镇上走去,三十多里的山路,天已经擦黑了,有白内障的三婆,就这个时候朝镇上走去。
“小细妹。”三婆喊,“小细妹,打短命的。小细妹。”学校门口的保安打着手电筒,披着一件外衣从传达室里出来。一束亮光射向三婆,“你喊哪样?”那保安恶狠狠的吼。
“小细妹,我家小细妹不有回家。”三婆用手挡住强光,走近那个保安。“我家小细妹放学不有回家。”
“小细妹?哪个年级,哪个班的啊?学名叫哪样?”那个保安问。
“就是小细妹嘛,在这个学校读书的。”三婆说,有些着急。“就是小细妹了,在这个学校读书,小细妹,你认不识啊?我家小细妹。”
“不晓得不晓得。早就放学了,学生也全部回家了。快走吧,大晚上的不要在这点吵。”保安不耐烦的挥挥手,转身进屋,把门锁上了。
三婆就走了,在学校门口左转三十米的地方,那里是一家包子铺,早上卖包子给学生,那里有一大拢蒸包子时候用的火,被老板用稀煤盖得死死的,炉壁不烫,温温的,身子贴在上面正好可以取暖,三婆就靠着这炉壁坐下了,坐着坐着就睡着了,暖暖的睡着了,不冷。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早上。老板起来发火准备蒸包子,看见靠在炉子边的三婆,就把三婆喊醒。
“老人,老人。快起来。”
三婆醒来,说:“小细妹,小细妹。”
“哪个?”那老板好奇的问。
“小细妹,我家孙孙,在这点读书,昨天不有回家,你晓不晓得她去哪点了?”三婆问,像问保安那样的问老板。
老板摇摇头,说:“不晓得,老人快让开,不要挡着我发火。”
三婆只好走开了,三婆不知道小细妹在哪点,就只好走开了,只好回家了,顺着来时候的路,又走回去。
小细妹是第二个星期五才回的家,一回来,三婆就问:“细妹,前场你去哪点了?咋个不有来家啊?”小细妹说:“我去我同学家了。”三婆说:“放学就自己来家嘛,去同学家做哪样啊,自己来家。”小细妹不说话,自己就回自己的那隔家去了。
小细妹上了初中,就不像个农村姑娘了,原来是三婆给她什么她就穿什么,现在三婆给她,她只是丢在一边,看都不看一眼。自己拿她爹她妈打回来的钱,买一些花花绿绿的衣服裤子,头发也染的黄黄的,烫得弯弯的。三婆觉得她像电视上的人,那些她最爱看的电视,三婆说那些姑娘些脚杆还不得一棵蒿枝杆粗,做不得活路,笑起来嘴差不多要扯到耳膛跟,一点也不稳重,穿得稀里撒啦的,看着就和个妖精像,一点也不好看。现在小细妹就成了这样的姑娘,三婆和她住在一起,不敢说,也说不得。
小细妹经常把自己锁在自己的房间里,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一天到黑的不出来,喊吃饭也不吃,有时候来个女同学,两个就在那里面悄眯悄声的说话,说着说着的又哈哈连天的笑,笑的气都换不过来,笑完了,那女同学就走了,留着吃饭也不吃,就走了。
年前小细妹的爹妈就回来了,突然回来了,大包小包,风风火火的回来了。三婆乐得合不拢嘴,做什么事情都来劲了,小细妹连看也不看一眼,喊也不喊一声,拿了两个人给自己买的新衣裳新裤子,扭头又把自己锁在家里了。吃饭的时候,小细妹的爹就说话了。
“细妹啊。”他说,“读初三了,今年考的如何啊?”
小细妹看他一样,把头埋得低低的喝汤,“差不多,还可以。”
“成绩单来看看。”
小细妹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冲进家去拿出一张白纸摔在她爹面前。她爹看了,缓了半天,才慢慢的说:“只有半年要中考了,好好的读,考个高中,读个大学,我们再苦也把你供下来,读不得书,外面的工不是这么好打的。”
“哪个要你们供了,不好打,一出去就是好几年不来家,不好打还去打,又不得人硬拖着你们出去。”
小细妹的爹把她的成绩单撕得粉碎,一耳巴抽在她脸上,“考这点分数还有理了,你看看你,像个学生不像,和个妖精像。想打工,滚,现在就帮老子滚。”
小细妹的妈一把推开她爹,说:“有话不会好好讲不是嘛,动手动脚的,你一耳巴下去哪个受的了。”就要起身去看小细妹,小细妹把碗摔在地上,又把自己锁在了房子里。
三婆躬着腰,一片一片的把碗捡起来,又拿扫把去扫洒了一地的饭,小细妹的妈忙抢过扫把,说:“妈,我来,我来。你快去吃饭。”三婆把扫把递给她,又坐了回去,捧着碗,呆呆的看着一桌子的菜。
小细妹的爹妈就走了,过完年,初三就走了。三婆和小细妹一路送出寨子口口,小细妹的爹对小细妹说:“细妹,好好的读书,听奶奶的话,等你读完了大学,我们就来家,不出去了。”小细妹不说话,低低的点点头。小细妹的妈对小细妹说:“好好的读书,我们再苦也要供你。给你打的钱,不要舍不得用,想吃哪样,穿哪样,自己去买。”小细妹不说话,低低的点点头。两个人就走了,大包小包,寂寂寥寥的就走了。
过完年,快开学的时候,小细妹也走了。三婆做完早饭,喊她出来吃饭,喊半天不得人应,三婆就推开她的门,没有锁,一推就看,三婆看到她的屋里,东一张西一张,贴满了比姑娘还要水嫩的男人的照片,床上收拾的干干净净,装衣裳的柜子里空空荡荡的,三婆就知道小细妹走了,却不知道小细妹去哪点了。
后来三婆又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每天晚饭的时候,都会和其他有孙孙在家的婆子们一样,提起竹条条,满山满路,满坡满田的喊。“小细妹,打短命的来家吃饭了,背起棒棒来家。”一直一直的喊,喊到天完全黑了,什么也看不见了,才肯回家,吃完饭,也不收菜。就坐到院坝头,坐在石墩墩上,又想唱歌了,就顺着吹来的风,唱起歌来。
三婆老了,喉咙不得年轻的时候清亮了,但她还是在唱,每天晚上,坐在院坝里唱,那歌声,散在风里,越飘越远,越拉越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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