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人们常说,前乡的经济发达些,人与人之间更狡猾更唯利是图。后乡的经济于前乡而言稍稍落后,人与人之间却多了些难得的质朴。
就如农村的院子,相互窜门聊天是家常便饭,而在城里,往往是一门一家人,一窗一世界,彼此间姓谁名啥都不知道,人与人之间行色匆匆互不打扰,各自活在各自的世界里。
我是前乡人,一个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前乡人,因为工作去了相对僻远的后乡,亲眼见证了前乡与后乡的差别。
1
二十年前的我是乡粮管所的一名会计,每天负责售卖粮食农户的付款工作。
我的粮管所座落于山村,前后左右除了山川就是农田,一条大片石铺就的公路,车子开在上面蹦蹦跳跳巅巅簸簸,在落下的一瞬间撞得屁股生疼!
就这样的一个地方,用我领导的话说就是一个和尚庙,用我同学的话说,就是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她甚至用“不毛之地”来形容我所在粮管所的荒凉。
也难怪我的同学用如此“萧条”的词来形容。因为,我们连上街买菜维持最基本的生活都是一种奢求,粮管所离乡场镇还有好一段的距离,赶场天工作太忙,根本不空去买菜,不买菜又没得吃的,所以,想要吃菜只得自己去种。
我们单位没有自来水,淘菜煮饭的生活用水还得自己用扁担水桶去挑才行,碰到下雨天,得去买一双高筒的雨靴才能走过泥泞的田坎,若不小心滑到下面的水田里秒变“落水狗”。不去挑水,你连洗脸洗脚的水都没有!
我们整栋的住宿楼,甚至都没有一个厕所,特别是大冬天的深夜,姑娘家的要上厕所,不得不拿着手电筒走在漆黑的夜里。穿过长长的仓房廊道,走到仓房的尽头才有一间跟农村一样的简易茅房。
“咕咕,咕咕”,猫头鹰孤寂的叫声自带聊斋的气氛,穿破夜的宁静传进耳朵有些毛骨悚然,让人不由得想起死人与坟地,害怕眼前突然飘出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儿,浑身一个激灵,再抖落一地的鸡皮疙瘩!“唧唧吱吱”的夜虫鸣叫或尖锐或低沉,在静寂的深夜里透着无比的喧嚣,又在无比喧嚣的深夜里增添着无形的恐惧!
冬夜的寒冷加上心里的胆怯,总让上夜厕所的我忍不住地打抖,警惕地竖起两只耳朵,静听寂静的深夜里,身后有不有被跟着的脚步声?架着一副高度近视镜的眼睛警惕地四处张望,生怕突然间窜出一个人或是飘出一个影儿,心里打着紧儿,身体也打着颤儿。
静寂的黑夜伸手不见五指,像一个巨大的怪兽张开血盆大口静等我的自送上门。虽然怕得要死,我依然无法停止去往厕所的脚步。人有两大公司,一个进口公司一个出口公司,只要活着这两大公司都得正常运营,不是么?!
害怕归害怕,我终是在一次又一次上夜厕所的胆颤心惊中平安归来,没碰见过鬼也没遇到过打劫的坏人。
乡村夜厕所的恐惧着实令人害怕,但乡村快乐的生活也着实让人幸福。
我们的粮管所长期“包养”着一群人:有炊事员也有搬运工。
平日里,大家都各忙各事,该收粮的收粮该付款的付款,该种田的种田该收获的收获,彼此间各忙各的,井水不犯河水。
可一到特定的日子,例如调粮,例如年底的“四无”检查,那些搬运及炊事员,就自然而然地成为我们粮站的一份子。炊事员应召走马上任把闲置的大厨房收拾出来,桌凳灶台、蒸笼扣碗、盆盆钵钵全都洗刷出来。
香气四溢的甑子饭和飘香的梅菜扣肉总是关不住那张太过张扬的“嘴”,如一个闲话的大妈早早地传达了人们即将要吃的饭菜,连同那钵浓稠的米汤都透着诱人的清香,吸引着吃食堂的人去喝上一碗。
拿筷敲碗的人们在去食堂的路上“叽叽喳喳”,像一群阳光下扑进树林的快乐鸟雀,一起吃食堂的,还有那些搬运人员。
他们跟我们一起吃食堂,跟我们一起熬通宵密闭仓房,再一起把密闭仓房打理得“手摸无灰,口吹无尘”。从经验上,搬运是我们的师傅,我们这才参加工作不久的黄毛丫头懂几个问题?他们有着十年甚至二十年密闭仓房的工作经验,工作流程熟悉得如同漆黑的夜里用自己的手去摸自己的脚。
搬运们在农忙时,彼此间会“换工挠背”地相互帮衬,我们粮管所的人留下两个值班的,其余人也会约着去帮忙。愿意下田的去帮着插秧,不愿下田的去旱地里帮着拔秧,再把一担又一担的秧苗送到插秧的地点。或是留下一个人在他们的厨房里帮着女主人打下手,炖腊肉打豆腐,让忙碌的人们回来有吃好的好喝的。
每年果熟的季节,也是幸福的日子。
“王平(所长名字)!王平!你们人些来摘桃摘李哦,熟了,可以吃了!”搬运们哪家的水果成熟了,总在赶集过路的时候,冲着我们粮站的大门吼上几嗓子。
“要得!要得!”回应的人不一定是所长,哪个听见了都可以回。
于是,选一个清闲的日子,提上一个袋子,约上两个勤快人,就去“打整”搬运家的果树了。爬到树上挑选自己满意的果子,自己装一肚子再摘回一袋子。
“吃桃的,吃杏的,吃李的都来哦!”摘果子的人一脚跨进粮站大门就开始嚷嚷。
“来了!”
“来了!”
“来了!”
每家房里传出快乐的回应声,然后是“叮叮咚咚”穿过廊道跑下梯子的声音。
人们喜滋滋地装回两衣袋再捧回一大捧水果。然后,所有的人都幸福地吃着果子,来来回回地“荡悠”在宿舍外的走廊上。
2
最快乐的季节,莫过于每年的腊月杀年猪的季节,我们这里叫吃“刨汤肉”。
村口刨猪的土灶上冒着微微的烟火气,一大锅刨猪的开水散发着热气儿,丝丝缕缕地飘散在空中,围在土灶一圈的稻草混着些许的猪毛己被深深地碾进新鲜的泥土里。
热情的主人提着一把刀,割下一叶带着温热气儿的新鲜猪肝和一块肥瘦参半的猪肉回到厨房。土灶里支起两块劈过的棒柴,跳跃着快乐的火焰,大铁锅里,煮着一锅新鲜的猪旺子,先把划成块的血旺煮过心,再用一盆清水透起来,在严寒的冬天里,即使不进冰箱也能吃上一个星期。
割下瘦肉的部分,将肥的猪肉搁在柴火上烧去猪皮的汗腺层,刨洗干净,煮八成熟捞起,切片。将漂在清水的猪肝也捞起,切薄片。
掀起泡菜坛的盖子,夹上半碗的泡椒泡姜,切好;葱子蒜苗洗净切好,生姜大蒜剁好,煮血旺汤的叶子菜洗好,装在一个大大的筲箕里。
土灶前的鼎罐里,炖着一罐大骨白萝卜,泛着油花的汤水里,翻滚着如凝玉脂的白萝卜,清甜的萝卜香随缕缕热气不断地飘进人们的鼻孔……
主人好一阵忙活,桌子上开始三三两两地上菜:泡椒炒猪肝、青椒肉丝、蒜苗回锅肉、大骨白萝卜、菠菜血旺汤、炒白菜……
吃客们在主人的招呼下围上桌子大快朵颐,男主人拿出家里的“老白干”给喝酒的兄弟们满上,堆满褶皱的脸上,是岁月的深痕与热情的叠加,女主人还在灶堂间忙活,终在人们的千呼万唤中,拿过一张凳子,加坐在席口的边沿上。
一大桌的吃客边吃边夸着主人的好手艺。鲜嫩的猪肝入味,透着泡椒泡姜的微辣与爽口;浅粉的肉丝水嫩,夹杂着青椒的鲜香;回锅肉肥而不腻,甜面酱的微甜里透着浓郁的蒜苗香;血旺细嫩,菠菜盈绿,白萝卜带着原汁的清甜入口即化……
香气四溢的农家菜桌上,男人们推杯换盏,女人们边吃边聊,凛冽的寒冬在这平常的农家小院却是异常地温馨。灶堂里跳跃着快乐的小火苗,那是细心的女主人特意留下的,大冬天的菜一出锅就凉,留下一朵小火苗可以随时盛上热呼的饭菜。
美好的时光徜徉在温馨的岁月里,于不知不觉中就把肚子吃得滚圆。
“晚上还在这里吃啊!”酒足饭饱,抹着油光光的嘴儿,人们起身告辞,耳朵却又收到下一顿饭的热情邀请。
“晚上不来了,你们自己收拾,谢了谢了!”人们纷纷告辞,这满桌的美味才刚刚吃进肚里呢!
“来!一定来!看这剩的肉些饭些还有这么多,你们不来我们也吃不了啊!”主人两口子双双盛情。
“好!好!晚上又来!免得我去煮饭呢!”所长王平应得爽快,我们这些小喽啰也跟得爽快!
过年的“刨汤肉”吃得欢乐无比!从东家大院吃到西家大院,吃了这家吃那家,中午吃了晚上继续吃。一个腊月下来,我惊奇地发现,上个月剩下的小半桶米,这个月完了,居然还有小半桶!
也有热情的村民杀猪不喊我们吃“刨汤肉”的,他们割下一叶猪肝,装上一碗焯好水的血旺,提上一块肥瘦相间的猪肉直接地送到我们的所里。
“我不会煮吃的,拿来你们自己煮吧!”朴实的村民把略带余温的猪肉交到了所长的手里。
“谢谢您哦!一头过年猪,从年头养至年尾,不容易呢!”所有的人都真诚地道着谢。
“拿来大家尝个鲜吧!”村民憨厚地笑笑,在我们的道谢声中转身离去。
中午,我们自己煮饭,炒一个简单的素菜应王所长的邀请,端着去他家吃肉。所长炒了村民送来的猪肝还煮了血旺的叶子菜汤。
“晚上呢,我们包饺子,将就人家送来的这一大块猪肉,面粉我来买,趁着食堂的大锅大灶才用不久,还是干净的,大家齐动手,回请我们吃过刨汤肉的人些吃饺子,愿来吃的都来!你们觉得怎样?”吃饭间,所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可以啊!我种的菜多,白菜葱子多的是!”我首先捐菜捐葱。
“行,大家齐动手,别偷懒!我们吃人家那么多,得请人家吃上我们亲手做的东西,那是一份心意!”所长像家长一般,带着我们为人处世。
午饭后,所长开始打电话请客,包括给我们送猪肉的村民;我提着菜刀去自己的地里砍了几棵白菜几棵莴笋还扯了一大把的香菜和葱子;其他人去食堂把所有的炊具清洗一遍,然后是和面,揉团,擀皮;案头这边剁着清洗好的猪肉,案头那边剁着洗净沥去水份的大白菜,两个人四把刀,交替落下的“咚咚”声遥相呼应,这场景,像极了农村娶儿媳妇或是嫁女……
忙活一下午,夜幕降临时,吃客们如约而至,有的和家搬,有的只来一个人说是不空,王所长用双手做成扩音器,对着离我们最近的桂花湾又是一阵吼:“吃饺子的就来哦!今天不来过了就没有那个事儿了哦!”
王所长的喊话引来了人们的欢笑。
“来哒来哒!煮得有那么多不?”对面院子有人应声。
“有!有!多的是!”所长回应着。
乡间土路的田坎上,又出现了几个欢乐的身影。
糠壳的大灶燃得呼啦啦直响,一笼又一笼(蒸扣碗的大蒸笼)的蒸饺端上了大条桌。沸腾的大铁锅里,翻滚着“肥嘟嘟”的白菜肉馅的饺子,煮好一锅舀一大盆上桌,接着再煮下一锅……
人们端着碗,舀一碗饺子添两勺调料边吃边游走在地坝间。(人多了,没地方坐只能端着碗在地坝上边走边吃)
蘸了调料的饺子咬在嘴里格外地鲜香,红油的辣蒜泥的香葱花的鲜香油的醇激活了每个人的味蕾。一口咬个月牙弯,两口去了一半截,三口剩个小边角,四口全进“肚家坝”。大大小小的一坝人,一人端着一个碗,吃得眉开眼笑乐呵不己。
七百多个饺子,三十几个人,热闹得跟过年似的!所长首先宣布了政策:吃饺子的人自己最终吃了多少得报个数,看谁是冠军谁是亚军谁又是季军。
一场“战斗”打下来,王所长实力夺冠,吃了39个;老程(搬运)亚军,吃了38个;老刘(职工)季军,吃了30个。我是吃饺子的小虾米,吃了12个还撑得不行!
饺子宴热热闹闹地进行到晚上9点,待吃客散去,我们大大小小的职工齐动手,擦的擦桌洗的洗蒸笼扫的扫地,这一下午加晚上,忙得跟打仗似的,即使累得够呛但却开心得像过年!
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的我己经下岗十四年,从乡下辗转到了城里,一边打工一边照顾读书的儿子。
久远的岁月里,曾经温暖的一幕幕,永远留在记忆里,成为我人生中最幸福快乐的日子。
3
若不是这场持续三年的全球性灾难,进城后的我会把后乡人的纯朴当成历史,直到此次的疫情大暴发,又让我见识了他们的传统美德。
此次的疫情反扑,似乎比2020年来得更猛些。那一年,我们全县确诊二十一人,而这次的确诊是数百人或是更多。
我曾经工作的乡镇也阳了上百人,大型的场所都被临时征用,用于隔离,装不下的送往县城。一时之间,城里乡下遍地是阳,一轮又一轮的全民检测无休无止。
虽然,我离开那个乡镇己经多年,但那里的山山水水对我有着深深的感情。我在那里生活了十七年,那里有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的熟人,他们的处境他们的艰难我随时记挂于心。
居家的日子里,大家都尽可能地减少外出,短缺的生活物资政府会组织提供,确保群众平安度过艰难的岁月。
“村长,街上赶集的人都没有,政府、医院那些人,菜都买不到,我们地里的蔬菜又不敢去卖,捐给他们吧!”微信群里,有村民发出倡议。
“说的也是,他们天天把守高速路口,天天做全民检测,农贸市场都封了,那么辛苦菜都买不到,大家都捐点吧!”另一村民在群里接腔。
“医院人手紧缺,在市里抽调县里抽调后,又有感染的密接的被拉去隔离,剩下的又承担着全镇的全员检测,压力大得很!”村支书告以实情。
“我家捐白菜!”
“我家捐萝卜!”
“我家捐南瓜!”
“我家冬瓜多,送冬瓜!”
“我送一件伊利的纯牛奶给抗疫者,平时自己喝的可以买个杂牌子哄哄,但这送到前线的东西得送正品才行。”送牛奶的村民在群里表达自己的想法。
……
“大家的心意我都看到了,非常感谢!请把捐赠的蔬菜统一放到我家门前的公路上,避免聚集!我安排车和人,统一送到政府和医院。再次感谢大家在困难时期齐心协力!”村长在群里做出了接收捐赠物资的准备。
“集腋成裘,聚沙成塔”,涓涓细流汇成爱的海洋。不出半天,这些捐来的蔬菜就在公路边堆成了一座“小山”!
当天下午,医院食堂就收到了成堆的物资:柑桔送来三大筐,白菜萝卜冬瓜南瓜各类的叶子菜码了好大一堆。萝卜上的泥土是新鲜的,各类的叶子菜还挂着新鲜的露珠……
除此之外,食堂还收到了几件伊利的纯牛奶!
我是前乡人,我在生我养我的前乡,彼此间会有个人对个人的捐赠行为,这种个人对单位的捐赠行为是从来不曾见过的!
他们的这种行为若在前乡,会被笑成是大傻,在他们的思想观念里,应该是单位的给村民送,哪有穿“草鞋”的倒送物资给穿“皮鞋”人的道理!
“那些人才没觉悟的,再拍马屁也不拍粮站那几爷子的马屁啊!”曾经,在我回老家时谈到后乡人的纯朴,请吃“刨汤肉”以至于整个腊月都没怎么煮饭时,他们打着响亮的哈哈:世间居然会有如此可笑的事情!一群有病的大憨大傻!
他们信与不信无所谓,我却将那份温暖珍藏心底!我在那里生活了十七年,我跟他们相处得如同亲人,像伯侄像姊妹,以至于我离开他们这些年,对他们仍有着深深的眷恋!
社会在发展,善良被传承,他们的纯朴一直都在!
前乡人对此表现出的“太阳似从西边出来”的惊讶不解甚至是嘲讽,我只能低叹一声:他们不懂!
二十年前的粮站人也好,二十年后的机关单位人也罢,他们都在平常的日子或是在特殊的日子里收到了来自村民最朴实的善良。
这种纯朴,时时地温暖着我激励着我:做一个温暖善良的人!
村民送来的蔬菜 村民送来的柑桔 村民送来的物资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