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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砖碧瓦的农家小院被设计成两进两出的样式,早晨的阳光斜斜地照进黑漆红边的双扇大门里,阳光的尽头是月牙形状的拱形小门。一棵硕大的树形月季种在月牙门左侧,满枝头的火红月季开得正艳,把东墙根下各色各样的花比得顿失了颜色。
月季花下,勤劳的农妇正在淘米。齐耳的短发干净利落地掖在耳后,白皙的皮肤因阳光地照射亦或是劳作的缘故,泛着微红。她微躬着腰,米仔细淘了三遍,把淘米水随手泼到月季花池。转身到厨房下米,一边向着堂屋的方向喊:“孩他爹,你的蜂蜜鸡蛋水冲好了,赶紧过来趁热喝了。”
孩他爹听到媳妇甜甜的嗓音屁颠屁颠地从堂屋跑过来。这时,媳妇双手捧着一个陶瓷碗,小心翼翼从厨房挪步出来。孩他爹欲伸手去接,媳妇开口制止:“不行,太热,你别伸手!”
媳妇把盛满鸡蛋水的碗轻轻放到月季花下的小石桌上,抬手擦了一下额头细密的汗珠。他就近拿了一个马扎,一屁股坐在石桌前,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喝起来。一边喝一边吹气,还不时抬头望向桌对面的媳妇。媳妇正满面含笑看着他,已说了好几遍:“你慢点喝,别烫着嗓子!”他咽下一口鸡蛋水,冲媳妇笑笑:“媳妇,真香真甜呢!”
媳妇抿着嘴笑,他也笑。
等他把一碗鸡蛋水喝尽,抬头却不见了媳妇,刚才明明坐他对面的。
他四下张望,大声喊:“孩他娘,孩他娘……”
一声又一声,听不到媳妇应答,也不见媳妇影子。
他起身,厨房、堂屋、里屋、南屋,挨寻一遍,还是不见媳妇踪影。他像找不到娘的孩子,站在院里扯开嗓子喊:“孩他娘,孩他娘你去哪里了?!”
……
喊声惊醒了睡梦中的老孙头,瓮声瓮气地在黑暗中问:“老李头,又想媳妇了吧?!”
被换作老李头的老人一下坐起,黑暗中,冰冷的墙壁,冰冷的铁架子床,哪来的鸡蛋水,哪来的媳妇?
“咳咳咳……”老李头刚欲张口说话,寒冷的空气刺激得他嗓子一阵发干发痒,止不住地干咳起来。
待止了咳嗽转过身想和老孙头说句话,人家已发出均匀的鼾声。一股寒意袭来,老李头不由打了个冷颤,赶紧折返身躺下,缩回被窝。
寒冬腊月,乡镇敬老院却没有暖气。每到夜晚,被窝里冷得像水一样。前半夜,脚一直冰凉。后半夜刚把脚暖热,又总是做梦睡不踏实。
为抵御大冬天难捱的寒冷,老李头盖了两床被子,另外把自己厚厚的棉衣盖在两床厚被子中间。虽然感觉盖得实在有点多,压得喘不过气,但总比冻得睡不着觉要好一些。
缩在刚有了暖意的被窝里,老李头又觉得不知从哪里来的凉风吹得头皮极不舒服。他黑暗中摸到自己棉帽,欠了欠身子戴上。这时候他已睡意全无,不由回味起刚才的美梦。
梦里的一切是那样历历在目却又遥不可及。梦中干净、温馨的小家小院,是自己和媳妇一砖一瓦置办起来的。媳妇的贤惠、好脾气,和她俊美的外貌一样,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因他有慢性咽炎,她不知从哪里打听来的偏方:每天早晨两个鸡蛋两勺蜂蜜,滚水冲熟,坚持服用。因此每天早饭前,他都要喝一大海碗鸡蛋水。
自从喝蜂蜜鸡蛋水以来,他咽炎症状好像的确有所减轻。除此之外,便秘的习惯也有了很大改善,整天红光满面。那时候,邻居经常开他玩笑:“老李头,你媳妇整天给你喂什么吃的,感觉你是越活越年轻了,年轻小伙子也比不上你气色好!”
……
黑暗中的老李头不由地笑着翘起了嘴角。大概有两年的光阴,他没有喝到梦里那样香甜的蜂蜜鸡蛋水。有两年的光阴,他见不到自己那知疼知热的媳妇。有两年的光阴,他在思念媳妇的孤独中熬过。
唉,老李头长长叹了一口气。
媳妇如果还活着,和他一样大,今年七十九。两年前,媳妇因病去世,空荡荡的家里,从此只剩下他一人。来敬老院之前,有时夜里睡不着,他就披着衣服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媳妇栽下的月季,从媳妇走后越发长得茂盛,花一直开到深秋。他或站或坐在花前,一呆就是半宿。
蚀骨的冷清和孤独,让他在媳妇走后第二个年搬到了敬老院。在这里,如果夜里睡不着,会有同样失眠的老人一起陪着说说话,拉拉呱,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唉,但凡家里有人陪着,谁愿意到这地方来?”想到这,老李头又长长叹了一口气。翻个身,感觉浑身骨头架疼。
“年龄大了,不经折腾了,才干了那么点活就累得浑身疼。”老李头自言自语。
进入腊月以来,院长就整天叨叨:“快过年了,我们要打起精神,满怀热情,做好迎年准备!”
院长口中所谓的迎年,在老李头看来不过是迎接参观、检查或慰问。
一年到头,整个敬老院冷冷清清,除了几个工作人员,只有十几个老人慢吞吞的身影在晃悠。可自从进入腊月,敬老院仿佛一下子热闹起来。各级、各部门的人,这拨前脚刚走,那拨后脚到了。不同的人,来的目的只有一个,美其名曰“迎年,给孤寡老人送温暖”。
说实话,老李头这帮老人,并没有因为慰问团的到来感觉到什么温暖和变化。敬老院还是像他们慰问前一样冷,无时无处不透漏着让人舒展不开身子骨的冷。院长笑容可掬,一遍又一遍对着不同慰问团说出相同的话:大家的到来,让我们感觉到了春天般的温暖……
每次听到这儿,老李头总感觉院长在睁眼说瞎话。
温暖虽然没有传递到他们身上,不过伙食却因为慰问团的到来有了很大改善。之前的清汤寡水,变成顿顿有鱼有肉,还提前吃上了过年的水饺。
因此,包括老李头在内的所有老人,他们还是很盼望迎年慰问团的到来。
尽管为此他们要付出一点劳动,要时刻注意保持好卫生,还要时刻提高警惕,以免当着慰问团的人说出有悖迎年主题的话。
昨天,院长在每个老人房间亲自来回好几趟,因为今天将有一个重要的慰问团来敬老院。院长一遍又一遍叮嘱这帮记性不好的老人,如果领导问起来要说什么话,要怎么说。最好呢,脸上要带点快过年的那种喜悦和盼望的笑容。
“唉,能保证不哭就不错了,还笑呢!”老李头想到这儿不由地一阵腹诽。
的确,每次慰问团来,总有那么几个老人会止不住哭起来。
像昨天上午,来的是学校慰问团。一帮孩子在前边又蹦又跳地演节目,后边几位老人竟发出不和谐的哭声,一边哭一边说:“看到这帮可爱的孩子,他们也想自己的孙子孙女了!”
为此,事后院长严厉批评了他们。
午饭,是被慰问团参观过的水饺。中午吃饱喝足,他和老孙头几个年纪稍微年轻、身体还算硬朗的老人,义务打扫了好长时间卫生,累得几位老人晚饭都没怎么吃。本来这些活可以让工作人员来干,不过他们几个都是在家勤劳惯了。再者,力所能及多干点活,可以换来工作人员的好脸色,这样平时被呼来喝去的次数就会少些。
“用劳动换取尊严,值得!”他们私下这样说。其实,七八十岁的老人大都惰性十足,有几个会拖着病老的身子骨去自愿劳动?这样寒冷的冬天,他们更愿意凑到墙角晒个太阳。
老李头忽然感觉后背一阵阵冷风嗖嗖,赶紧掖了掖被角,往被窝里使劲缩了缩身子。
但凡儿子家能容下自己,或者儿子能经常回去看看、陪陪他这个老父亲,他肯定不会来这里。又或者儿子没那么“有出息”,现在他应该和村里其他老人一样,和儿子一家守在一起,做着迎年准备。
媳妇在世时,每逢进入腊月,勤劳的她就闲不住了。用石碾把绿豆一遍又一遍轧成粉末,用来炸绿豆丸子。花椒,洗净晒干,放到石碾上轧成花椒面。当然,一套猪头下水也是少不了的。这似乎是他们那个地方每家每户过年的标配,谁家如果没有置办这么一套,仿佛这年就过得不正式。沥青熬热,媳妇把猪头上的毛粘得干干净净。再用食用碱洗净,在清水里浸一夜。第二天,放到柴火地锅里煮小半天。把秋天晒好的米豆皮翻出来,洗净,掺上自制的豆芽,用煮猪头下水的高汤炖上一锅,他们管这叫“烀烂菜”。那时没有冰箱,烀好的烂菜放到阴凉处的石磨上,能吃半个腊月。
每年入了腊月,五天一次的大集就改称为年集。从年头忙到年尾的乡里乡亲们,仿佛只有这时才最放松、最清闲。早早吃完饭,男人牵着孩子走在前边,女人背着个空袋子,或者胳膊弯挎个空篮子,急匆匆紧跟在后边。等把采购完的年货装满袋子、篮子,太阳已快落山。这时换作女人牵着孩子,男人背着满满一袋子、一篮子年货,一家人有说有笑往家赶。
他们就是用这种吃吃喝喝买买的形式,实实在在迎接、感受着新年到来。
这画面,他们几个老头蹲在墙根晒太阳时共同回忆了无数遍。每回忆一次,仿佛就感受了一遍年的味道。他们常说,现在这年,是越来越没有“年味”了。他们这群“胸无大志”的老人经常感慨:人混了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孩子嘛。到头来,孩子不在身边,这生活还有什么盼头,这年还过个什么劲呢?
这是他老李头来敬老院的第一个新年,他听说以往每逢过年,都会有老人哭了一场又一场。如果听着院外热热闹闹的欢笑声,一波又一波的鞭炮声,他们哭得更厉害。就像是过年没混上新衣的孩子,先是小声哼哼着哭,后来抑制不住号啕大哭。最后院长出面,连哄带吓,他们才有所收敛。
思绪至此,黑暗中老李头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流下来。
儿子大学毕业后当了几年村官,被安排到镇里,后来通过遴选到了市里。找个市里的姑娘结了婚,从此整得和上门女婿差不多。每次过年都在丈母娘家,过完年带孩子回来看看,当天又开车回去。在丈母娘家过年的理由是儿媳是独生女,可自己儿子又何尝不是独生子?媳妇在世时,他们一年还回来几次,媳妇走后,儿子和儿媳仿佛也从那个家里消失了,一年难得回来个一两次。每次板凳还没捂热,急匆匆又走了。
儿子结婚、孙子出生时,他去过市里的儿子家。现在连儿子家的大体位置都不记得了。儿子,连同和儿子有关的一切,仿佛一个梦,虚无缥缈,他想抓住、想去依靠,却怎么也抓不住、靠不住。
为此,他时常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儿子并不是一个资质聪慧的孩子,三次高考落榜,在村里干支书的他,动用一切关系,给儿子找最好的学校复读、建档。几番周折,几年复读,儿子终于考上大学。
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儿子激动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一遍又一遍说,如果没有父亲的坚持和鼓励,他这大学指定考不上,他一辈子也还是个农村娃,是父亲把他从农村硬生生推到了外面的精彩世界。为此,他会永远记得父亲的恩情。
唉,这小子……
老李头又是一声叹息。子不教父之过,他明白,儿子的一切所作所为,和他这个父亲是脱不了干系的。因为是独子,他对儿子无比疼爱宠溺。从小不舍得打一下,不舍得喝一声。
记得有一次,媳妇炖了一锅蒜香巴沙鱼,他夹了一块尝尝,儿子当即甩了筷子,一边哭一边跺脚。气得他高高扬起了巴掌,最终还是没舍得打到儿子身上。那一年,儿子十二岁。
因为知道自己是大老粗一个,所以拼命支持儿子读书。他认为读书使人明理,儿子只要好好读书,从书本上能学到做人的道理,自私的性格或许能有所改变。
现在看来,仅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今年春天来敬老院时,他让本家侄子和敬老院签了字。并再三嘱咐侄子,不要把他来敬老院的事情告诉儿子。他这么做,有很大赌气的成分在里边。这期间,儿子给他打过几次电话,他没告诉儿子他来敬老院了。转眼快一年了,想必儿子一次也没回过那个家,否则,应该知道了自己父亲住进敬老院的事。
唉……
老李头忍着浑身骨头散架般的疼,咬着牙又翻个身。算了,别想三想四了,睡吧。院长说明天献爱心的慰问团很重要,务必引起高度重视。得睡个好觉,养精蓄锐,千万不能再出现之前的情况,人家慰问团领导在前边讲得热情洋溢,自己却坐在对面睡得直打呼噜。后来被院长狠狠一顿批,说他白干了几十年的支书,一点觉悟没有。
这样想着,他再次昏昏沉沉进入梦乡。对面的老孙头伸了个懒腰,准备起床了。
第二天,和昨天一样是个阴晴不定的大冷天。上级领导如期而至,县里的电视台也来了。把十几个老头老太太集中在屋檐下,被照相机咔嚓嚓一阵拍。
由于昨夜睡眠不足,老李头一直低着头,半闭着眼坐在那儿,长长的棉帽几乎遮住了他的半张脸。
咔嚓嚓一阵过后,今天慰问团的主角,一个市里来的人发言了:各位大爷大妈们,借此新年到来之际,我代表***,为你们送上新年的祝福和慰问……俗话说得好嘛,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昏昏欲睡的老李头猛然睁开了眼,那声音他太熟悉了!那声音他听了快四十年,即使睡梦中,他也知道那是谁的声音。
阳光下,他眯着眼望向前方讲话者,这时两人的目光双双完美对接,讲话遂戛然而止。讲话者半张着嘴,整个人仿佛凝固了一般,在寒风中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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