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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停到了一个比较偏僻的巷子,红十字门帘在黄昏的微风中摆动着。司机说,到了,这家诊所还可以。我谢过师傅。
我来省城的第一站却是一家私人诊所。
一位女医生从药房走了出来对我说:“请坐,请问你哪里不舒服?”
我说:“是感冒,有点严重。”我故意说严重,是为了让医生重视。
这时从里面一个小套间的检查室传来摆弄器具的响声,接着一个女护士手里举着不锈钢盘子,另一只手拿着一个葡萄糖空瓶子、打点滴的塑料管子缠在瓶子上。她走到门口顺手将空瓶子丢在了垃圾箱,然后走进了药房。
女医生嘴唇很薄,眉毛是画上去的,她的眼睛有些疲惫,但是她总是在不经意时看过来。也许她对来诊所看病的陌生人都保持着本能的警觉。
我和她就隔着一张桌子。桌子简单到一张平面木头加四条腿,上面放着一本《中西医临床手册》、血压计、脉枕、处方签、还有一个笔筒帽儿倒粘在桌面上的中性笔。
女医生看我时有那么一瞬,我感觉她是在观察我,而不是像中医大夫的望诊。
她在观察我是一个好人还是坏人,而不是在看我得了感冒的样子。
果然,她一笑说:“小伙子看上去还挺善良,性格也温和。”
她是在看相还是望诊?我心里想。
“来,我先给你把把脉。”她将血压计盒子向桌子右上角推了推,将脉枕放过来。
她是一个中医女大夫。
我将手伸过去,手腕放在脉枕上。她伸出那淡黄的缺乏营养的手指,按在我的手腕上,不知是按在我手腕处的皮肤比较敏感还是她的手指肚儿细柔,总之有一种通电的感觉。她眉头微微一皱,接着沉思起来,我想,她此刻在用她的三指肚儿一重一轻地按压,感受我脉管上下跳动的快慢来判断我的感冒轻重。
她看上去不到三十岁,这么年轻,她会号脉吗?但是我又想,我看过的韩剧《大长今》医女,也是这么年轻。
女医生不时从我的脸上搜寻着什么。她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甚至比老中医还要慢,还要稳。
她不着急,但我急。
我对她说:“其实感冒是不太严重,但是我有鼻窦炎,这一感冒,鼻窦炎就犯了。“
“鼻窦炎是个慢性病。”她接着说,“你发烧,头晕,但不咳嗽。浑身酸痛。无汗。”
“你说的全对。”
“你是受了风寒,给你开点麻黄汤吧。”
“大夫,你说的是吃中药吗?”
“看你体质也不差,我给你开点汤药更适合。”
“可是我是出差,哪里去熬药,再说吃中药很慢。”
“哦,你不是附近的人。中药也不慢,大概一到两天就好。”
“那还是慢,有没有更快的治疗?”
“病得上了,哪有好得快的?它总得有个过程吧?”
“可是……我明天有个演讲,我怕这感冒会影响我……”
“明白了,”女大夫眼睛睫毛一闪,投来一笑。“你不是为治疗感冒而来,你是为了你明天的精神状态。”
“是,我是这样担心的。”
“这好办,不用担心。”
她拿起笔,在处方便签上写了我姓名,年龄,住址。一听我是从g市来的。她想多问我几句,但是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她处方便签上写了两行数字加字母的西药处方,转身对药房的女孩大声说:“小唐,E号2组。”说着撕下处方,女孩已走到她身边,瞪着大眼睛,她又强调了一下配药。女孩连连点头,但是她女孩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走进了药房。
女医生看我看着药房,她说,“你烧得也不厉害。”她走到门口然后回头又说:“放心吧,保证不会耽误你明天的事。有什么问题跟小唐说。”
她又对刚从门口进来一位穿着朴素的老头说,爸,你来了。老头点了点头。然后她迈出了诊所的门。老头走到桌前,将脉枕收放到桌子一角,背靠椅子坐下,眼睛瞅着药房,一句话也不说。
我很想和老头说说话,拉拉家常,但是发现老头的表情很严肃,我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
这时看见小唐拿着药盘走出来,盘子上有一瓶葡萄糖或是盐水,还有酒精和棉球。
她走过来说:“你好,请你到里边。”但她始终没有正面看上我一眼。
老头端坐的位置可以看见窗户外面,侧身可以看到里面病床。这个位置可以纵观全局。老头看样子是刚吃完饭来值班的老中医。他先是倒了一杯茶,然后眼睛一直看着窗外。
诊所有两张床,靠更里侧的一张好像没人躺过,很整洁。我看着里侧的床。护士女孩直接走到里侧的床前,将药放在床头柜上,单手拉过来支架,将瓶子绑好倒挂在支架上,又将点滴的塑料管展开,一头插在药瓶里,药瓶里马上冒出了气泡。她将塑料管有针头的另一头关住,然后转过身来让我躺下。
我看着女孩,她的护士帽和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那是一双含情脉脉,有着同情善良的眼睛。那是一双无语就能说话的眼睛。看到她的眼睛,我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紧张感。
女孩轻声说道:“躺下吧,这样扎针方便,你也可以好好休息一下。”这哪里是让我配合她扎针,这分明是一种关心,至少我感受到了一种温暖,很难说清它是什么样的温暖。
我躺在床上时,看见老头的目光正投向我这边,虽然距离比较远,但我分明感受到他投来的是一种审视的眼神。
床边有个和床一样高的小木凳,女孩坐在凳子上,让我将胳膊放在床边,她将我的手拉起,让我把手攥成拳头。然后她用半截塑胶软管扎住我的手腕,手指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拍打了几下,寻找血管。找到容易进针的一处,然后轻轻地涂上酒精,取掉针帽。她捏住针头,我一下子变得很是紧张,感觉我的心在跳。但是这种紧张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不要紧张嘛,就一下。”她说话带着磁性,有一种不可抗拒的柔情。我一下子感觉没有那么紧张了。我知道,这种紧张,不是扎针,而是离她很近。我能看清她眼睛上的睫毛,如此近距离,如此水灵的眼睛,如此轮廓的蒙面的美貌,偌大的城市,她却藏在这偏僻的小巷。
我感觉瞬间有一只蜜蜂在我手上刺了一下的疼,我的眉头一皱,女孩也跟着一皱。她不应该有这样的反应,针像是扎在了她的手上一样。
红色的血液在滴管里像是暑夏的温度计,一下子窜了出来。
女孩的手很快,没有再让那温度计继续升高,她打开了针管后面接头的开关,顿时一股清凉的泉水流入血管进来。女孩扯下袖口贴的短条胶布,先是固定了一下针柄,然后将那刚刚出现红色血液的细管盘了一圈,又贴上了几块胶布。
固定了针头,她确定不会再晃动,她的手指最后在针头旁轻轻地滑过,在我的手背停下,她摸了摸,小心翼翼地像是发现了什么,一般这种动作和表情,能够确认一个医生或者护士在检查病时的细心。其实那里什么也没有,女孩只是做出这样认真的举动,完全是为了老头的一双眼睛。她那么自然地待留了一下,像是给我传递了一个信息。
她很自然地抬头看了一下点滴的速度,她用左手按了一下,让药滴慢了一些,她也希望滴慢一些。
我看着那透明的点滴药液,约四五秒才滴下一滴,滴在下面的宽管里,那个透明的宽管像个蓄水池,药夜滴在蓄水池里,经过长长的细细的塑料滴管流进我的血液。
她回头又看了我一眼,正好我正看她,我看到了她泉水般的眼睛,那是一双清澈透明的眼睛。她没有逃避我看她的眼神,有那么几秒,在清澈透明的注视中我发现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
也许她看我就像看药瓶的点滴,是习惯性地注视。
我不能一直完全投入精神正视她的目光,或者盯住她三秒,那也够长。因为我感到老头的一双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躺在床上的我。
女孩离开了,在病床上我看不到药房。我只听到了一个像是镊子丢在铁盒子里的声音。
她离开了我的视线。老头也移开了向病床这边的视线,开始喝起已经凉了的茶水。他喝了几口,还是觉着茶凉了,他便起身,走到我能听到他在水池子倒茶的声音的卫生间。一会又走到桌前,将水壶按了一下开关,壶水在不断加热的过程中发出的嘶鸣声打破了诊所的沉寂。
过了一会,女孩开了灯,昏暗的诊所一下子明亮了。
女孩走过来,看了看药瓶,药液滴了三分之一。
女孩一点也不着急。
我也不着急。
药液现在也不那么冰凉了,在我的血管里和我的血液融合,从我的胳膊经过我的头部,再到四肢,最终遍布全身所有血管。我不再感到发热。头脑也清醒了很多。
女孩个子高,身材苗条,头发黑,白褂显示了女孩独特的气质。她护士的穿着看上去像个女医生,因为她有一双医生的眼睛。她很像大长今,我很喜欢看电视里的大长今。
她应该是这里的学徒,或者是应聘的短期工,或者是医学院的实习生。但我想医学院的实习生不会来到这么偏僻的私人诊所。我想她是学了专科的护士,或者是女医生的亲戚,侄女,孙女?或者这家私人诊所就是她家开的。
女孩走过来说:请问感觉有什么不舒服吗?是不是点滴有些快了?
“没有,很好。这样就好。”我看女孩睁大眼睛看吊瓶,她看药液流动的点滴已经看了好几次了。远看,近看,都是在看点滴。但是此时她盯着点滴,有一瞬地发呆。
她有心思,她想跟我说话。
老头将熬得翻浪的开水壶提放到桌子上,给自己到了满满一杯,随后稳稳地坐靠在椅子上,眼光又从这边看过来。
女孩终于将视线移开,走向检查室。我猜那应该是检查室吧。但是女孩却突然转过身靠在了检查室的门口和我对视。她可以看到点滴药液,可以看我躺在床上,她可以自由随意地毫无顾忌地将目光向我看过来,因为老头是看不见她的。
我不敢迎对她的目光,因为她的目光是一片蓝天,我看着的时候只有蓝天。她愣神的瞬间的眼神里像是走进了我的世界,我突然发现我的世界消失了。
我似乎有些累,从g城到y城坐车5个小时,还没来得及住下休息就躺到病床上。如果是往常,我也不会在乎这点小感冒,哪怕是高烧,我也是买点小柴胡颗粒,或喝点茐姜汤。可是这次出门在外,又肩负着一点小任务。
她有时盯着我看,就是一种催眠,我的上眼皮疲乏地合在下眼皮上,但不是完全睡着,我不习惯在陌生的地方睡着。我一会儿闭上眼睛,一会儿睁开眼睛。闭上眼睛,一些思绪又涌现在眼前,我分不清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我睁开眼睛,看到那晶莹的滴液在我眼前滴答。看着它,是一种视力所及的催眠,还有女孩的眼睛。诊所很静,谁也不说话,没有人愿意说话。我就在这样的睡梦中,静静地躺着。
迷糊中,我看见对面的老头不再看我,他转过方向,望着窗户,想着心思。
迷糊中,我看见女护士依靠在换药室的门口,望着我。迷糊中我想她应该是望着挂药瓶的支架上的塑料管滴液,她一直在看药液。她也和我一样,喜欢一直盯着看,看着药液滴答。但是我的视线移向她的时候,她的目光会迎向我。
发高烧时,心率会变得很快。
我想我可能就是一瓶透明的药。她不再是那种清澈的眼神,她的眼神充满了柔情。我的眼睛迷离,我想这一切都是在梦中的幻觉,但是我不能忽视她投来的目光。我需要确认老头是不是还在盯着我看,确认老头是不是正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
我确认那吊瓶里的药在我可能进入了梦乡的一会儿,护士女孩又换上了新药。她在换药时我一定是睡着了,我猜她一定是将我当作药瓶看了一会儿。
我不着急,女孩也不着急。
她将药放得如此之慢。我确定这一切都是她按部就班延迟时间。诊所里非常安静,只有明亮的灯光,有老头侧身的背影。有听不到声音的点滴的滴答。我又看向她,她倚在门框边,像是镶嵌的一幅画——一位白衣天使,她又望向我。
我曾远游时,在香港一家知名的博物馆欣赏过一幅画,那幅画里的女孩也是一位天使,但她不是白衣天使。我又走到星光大道散步,舰艇在海上飘飞,一个中文系的女大学生,突然向我走过来,问我对吉尼斯岛的感受,在确认她是暑期为了写社会实践报告的实习生,我跟她聊了几句。那时我注意到被海风吹动的她的长发很像舰艇在水上快速滑出的浪漫之波,但是我不喜欢艇警。她的一双眼睛,就像画中的天使的眼睛。
我久久盯着画看。面前这位白衣天使让我感到画与画的不同。前者雅致,后者质朴、纯洁。
突然,她摘下了口罩,装作整理头发。那一瞬,我的眼前闪过一道光亮,照亮了我的世界。我还没有来得及注视,她快速地戴上了口罩,然后她走出了换药室,转到我看不见她的前面的药房。
我终于完全醒来了。我感觉我不再发烧,不再头晕,浑身也不再酸痛。但是我的心却无法再平静。
当她离开我的视线,我这才注意到,点滴很快,即使一分钟滴上一滴,我还是觉着太快。还剩下半瓶药水了,能不能再慢些。
如果这是一瓶刚开启的药液,我刚好躺在床上,我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如果……不会了,这是最后一瓶,这是最后的半刻钟了。半刻钟后,我就要付钱离开,从此不再回头。我想从明天开始,我可能永远不会来这个小诊所了。护士女孩也不会长期在这里,她可能实习期满很快会离开,或者她出嫁,离开这个城市。或者这本来就是她将来经营的诊所,她会一直在这里,她也许会等我再来诊所,她会在我的手背上轻轻地涂抹上酒精,轻轻地进针,她看着针刺我的血管,她会皱一下眉头。可是我很快会离开,我不能不离开。我没有甚至我连多留一刻钟的理由都没有。明天演讲结束,我会随着团队离开这个陌生的城市。自然我也不会,也没机会再来这里。
我怎么会有这么多让我惊讶的想法呢。我的发烧还没退,应该是。发烧容易让人胡思乱想。
对,我现在这种思绪想法可能是发高烧引起的。正在我思维慌乱的时候,护士女孩走过来了。她径直走到床前,轻轻地,很亲切对我说:“感觉好些了吗?”
“好些了,”我感觉我说话的声音很小,小得只有我自己能听见,我的心跳得厉害。
我只看到她的一双眼睛。她微微一笑,看着我,有那么几秒,我的眼睛也没有移开。
“世界真好。”她说。
“世界真好。”我说话的声音稍微大了些。
那位和我在星光大道散步的中文系女孩也是这样对我说。
世界真好。我在心里不断地重读着让我再也无法忘掉的充满魔力的词。
她含情一笑,那笑是一种甜蜜的凄楚。那笑,有一颗滴答的液体。我愣住了。她和那个被海风吹起长发的浪漫女孩不同。她是沉静的海,在这狭小的空间。
她突然收回目光,转而看向滴答的药瓶。
老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女孩的身后。
“你刚才在说啥?”他问护士女孩。
“时间正好。”女孩回答。看着老头将信将疑的样子,她又补充说道,“两瓶,两个小时,药刚刚完。时间正好。”
我惊异她的机敏,灵变,自然,平静。
时间正好。这也是我说给浪漫女孩的最后一句。
老头满意地转过身走向木椅。
女孩用一个小棉球按住我的血管,不让血流出来。但是她分明是手慢了些,血流了出来。她说,出血了。
她帮我按住几秒不动。我多么想让时间停下来,我多么想还有第三瓶。
她又换了棉球,让我按住。我在接棉球时无意间碰触到了她的手指,她愣了一下。然后转身取掉支架上的空药瓶,向药房走去。
老头坐在椅子上,正在看我。我下了床,走到药房前付钱。老头的视线没有离开过我。
我坐在之前号脉的椅子上等女孩找零钱。其实我是想和老头说几句话。从一开始我就这样想。
“您是这里的老中医吗?”我问道。
“你不发烧了?”老头口腔很硬地说。
“我已经好了。”
“好了就走。”老头抛来冰冷的话。
我站起身接住女孩递给我的零钱。
“再见!”女孩说。
“再见!”我又看到了女孩清澈的眸子,它是那么纯净,纯净地让我忘记了所有,我就像刚从昏迷中醒过来。
“时间正好。”我轻声地说。
她笑了,眼眸里清澈的滴液快要蹦出眼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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