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时光

作者: 须弥沙 | 来源:发表于2015-03-13 21:44 被阅读351次

         我一直不知道外婆的真实姓名和准确生日,确切地说,外婆自己也不知道。外婆是潮州人,小时候父母下南洋便把她寄养在阿姨家,后值日寇入侵,战火殃及华南,她与阿姨失散,人贩子骗她说带她去找父母而被拐走,几经转手后到宣和培田的吴姓人家做丫鬟。因为年龄尚小,自己本来的姓名和真实生日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属龙,便跟了那家人的女方姓黄起名贵喜,算起来外婆到今年便88岁了。回望这八十余年的时光,我所能知道的也仅限于这些年从妈口中听来的零零散散的旧事和打我记事起有关她的种种记忆。

         外婆被卖到那家人后,比较幸运的是,女主人很喜欢她,将其视为己出,这样顺利成长而嫁给第一个老公。第一个老公是手艺人,很疼外婆并且很顾家,两人结合的温馨小家庭也终于让外婆与过去漂泊动荡的日子告别,有了一个可以依靠的港湾,两人很快便育有一子一女。日子如果能这样走下去自然便不错的,但命运的脚步却总是充满无常。那时候土改的风暴席卷全国,伴随而至的是解放初期的剿匪和严打。外婆的前夫个性积极,主动把他满叔家的枪支带去上缴,却被错定为拥有枪支是土匪,面临被枪毙的处境。当时培田尚属长汀管辖,村里保他的人需要步行到长汀县城去报告说明情况并带回工作组的意见,来回最快也要两天,等传信的人回到村里时,人早已死在乱枪之下。二十岁出头,刚生完女儿,还在月子中,丈夫就被席卷而至的政治风暴牵连而枪毙,成为寡妇。此后外婆不得不独自带着一双儿女讨生活。

         日子在继续,事情的转变发生在外公的出现。那时在土改中分有田地,外婆独身一人又带着两个孩子没有办法料理田事,便请外公帮忙料理,身边的亲友出于好意便从中撮合,这样外婆与外公便按照我们方言里“和家”的说法而结为夫妇。这段婚姻中两人育有三男一女,加上之前的长女(长子夭折)便是我的三个舅舅、大姨和我妈。外公体弱,子女多,在村中又是杂姓,在那个靠工分吃饭的年代,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60年代初,村里办大食堂,两个舅舅差点饿死,为了救两个舅舅的命,大姨被卖至邻村。在那段岁月里,外公一家靠着他一个长征时参军出去复员回来在供销社上班的兄长的帮衬艰难度日。贫贱夫妻百事衰,妈的印象里,外公和外婆经常吵架,但外公很疼妈,可惜他没能看到妈出嫁,80年夏外公患癌症去世。

         在外公去世之前7年,他的兄长已先他而去,大舅当时上高中名额被他人挤占,便顶替他叔叔到供销社上班,此后在朋口成家立业。外公去世后未几年,外婆下到朋口镇里给大舅看孩子。此后妈出嫁,我出生,再大一些到舅舅家时开始有外婆的记忆。问起外婆吃斋信佛的机缘,听妈说是当初大舅一直未得子,她便到处去求,后果真得子,从此而信受,开始有到斋堂里吃短斋。后因种种原因,一次在去大姨家途中,突然下雨被困在文坊镇华山的庵堂里,当时庵堂尚处草创阶段,庵中两个师傅劝邀外婆常住,外婆从此便在庵中吃长斋。此后每年寒暑假我会去庵里看外婆,住上几天陪陪她,目睹这座庵从最初的泥墙房发展到今天的规模,这座庵也承载了我与外婆的大多数回忆。

         庵里的生活很安静、规律,早晨很早就要敲钟起床做早课,白日间是陆陆续续上山来烧香的香客,夜间尤其是冬天做完晚课后山门很早就会关闭,偶尔会有挂单的师傅投宿几晚。若逢初一十五,诸佛菩萨诞辰等日子,信众集会很热闹,那个时候斋堂要准备很多斋饭,便会很辛苦。我一般会在厨房里帮外婆烧火也陪她说说话。她爱养猫且养的都是金丝猫,猫跟了她在庵里便也一起吃斋。在灶头烧火时,猫就安静地趴在旁边的柴火堆上,间或伸几个懒腰,或者懒洋洋地爬起来,慢悠悠地从柴火堆上跳下,再大摇大摆地走出厨房去,未几又悄悄窜回到你脚边蹭来蹭去的撒娇,那个光景窗外是暮色里黑压压静得出奇的群山,红红的火光从灶膛里蹭出来,映射在祖孙二人的脸上和这小猫的身上,在墙壁上投下随火苗跳动的身影,这样的画面温暖了多少个寒夜的自己。闲散时,我会自己一个人跑到庵后的山里瞎逛,看看周边的花花草草,小溪瀑布,沿着庵后的铁轨发疯一样的跑上一段,然后再回到庵里听她讲话,用我半生不熟的培田话和她聊天。

         外出工作后,北上的火车要从庵后的铁路经过,她每次都会问好我走的时间,然后站在庵后的小门口等我的火车经过,火车的速度很快,经过庵后那点地方不过几秒,每次我趴在窗口看着她在不远处眺望的身影甚至都来不及同她挥一挥手,就过去了,心底总不是滋味。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无论今后自己走到何方,这样一个老人在风中眺望的身影都会成为自己一生当中永远的牵挂,在这头系着乡土,在那头系着游子的心。

         每一个看似平凡的个体后面都有着太多的时光与往事,若细究起来,一个家族的口述史里又会有多少牵动人心的悲欢离合呢?我想其精彩程度应不会逊色于任何一部文学作品吧,这样的一种历史是细腻的也是有温度的。那些外婆的旧时光里:她的颠沛流离、艰辛坎坷;她的青春美丽、匆匆过往;她的慈祥和蔼、温婉有力......我如今纪录在这里,却终因自己笔力所不逮,单薄了许多。外婆常说她今世苦,要修来世,这成为她吃长斋的一个重要机缘,但无论是今生还是来世,以至于此后的生生世世,在这一世我们而能为祖孙,在阿赖耶识的种子里便早已深深种下因缘。

                                                                                                          2015.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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