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七十一章 黄尘清水
“齐景!你死哪去了!”岳朗抱着这个重重的箱子,只觉心里烧着一把火,喉头堵着一块冰,怎么喊也消散不了,“齐景!”
齐景匆匆跑过来,岳朗把箱子往他脚下一扔:“给!”
齐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呀,这是?”
“问什么问?帮我拿着!”岳朗恶狠狠地说。
“什么东西这么沉?”齐景一搭手,又吃了一惊。
“钱!”岳朗把这个字说得咬牙切齿,简直是仇深似海,“老子的钱!从今天开始,你帮我管着!”
“我?帮你管着?”齐景不解,只会指着自己的鼻子鹦鹉学舌。
“对,你!愿意吗?”岳朗额头青筋直爆,眼白也挣出血丝来了,“不愿意也憋着!”
齐景以一种不跟疯子一般见识的态度,把箱子抱了起来。岳朗这才顺了一点气,嚷道:“小马儿呢?薛铁呢?去把云从营的都叫出来,跟老子花钱去!”
说罢他拉着齐景的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群人一直到了晚上,才声势浩大地一起回来,带着好多杂七杂八的人,牵着羊,担着酒,还用车推着锅碗瓢盆之类的一大堆东西。
陈影在营门口拦住了岳朗:“三弟,这是干什么?”
岳朗笑嘻嘻地说:“我请大家吃‘聚丰楼’。”他挥手叫那些人都进来,在营中的空地上搭架子,生火烧水,不一会有烤鸡的,有烹羊的,还有的把一盘盘雪白的蒸饼,香甜的水团,不停地端给大家。
“你到底搞什么鬼?”邢襄也拉着岳朗问道。
“二哥,四哥,这不是雁宿大捷了吗?我请大家大快朵颐一下,光云从营自己吃不够兄弟,这才把聚丰楼的师傅们请上门来,现做给大家吃,图个高兴痛快罢了!”
“咱营中禁酒!”陈影追着他说道。
“放心吧,铁大人说过了,今天不禁酒,你不信去看,他自己都喝了不少呢。”岳朗随口道,往铁珩的屋子看去,竟是悄无声息,好像外面的这些都没听见。
他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人家根本不接招,真是一拳打在了棉花堆上。
他心中愈发气闷,却仍是笑嘻嘻跟邢襄说:“二哥,今天请你吃聚丰楼的‘软羊’,这道菜要用珍珠羊的肉,小羊羔自打生出娘胎,就只吃带露水的青草,喝山泉水长大,所以身上的毛洁白如雪,卷曲如珍珠,一只就要一两金子呢!”
“你请全营人吃‘软羊’,得要多少金子?”邢襄皱着眉头问道。
“没事,老子有钱!”岳朗大包大揽地说道,“一口肉一贯钱也吃得起!”
“老三啊,你这么有钱,那我的赌债就不用还了吧?”兰满仓乐呵呵跟着凑热闹。
“当然不行!”岳朗赶紧跟齐景交代,“兰指挥欠我的钱,你得好好记在账上,到时候不还,别忘了再加利息!听见没有?”
“我说齐景,老三到底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明明当初是我带的你,怎么你就认准了跟定了他呢?”兰满仓不满地嘟囔道。
齐景低着头,忙着把吃的喝的递给旁边的人,根本不参与他们之间的谈话。
营中的空地上一时坐满了人,诱人的肉香酒香徘徊不散,岳朗和大家一起围坐在火边,看聚丰楼的师傅们把羊肉炸了焖,焖了炖,炖了再蒸,各种调料洒上去,手续异常繁杂。
等做好了拿大木盘盛出来,羊肉已经蒸得软烂,根本不用刀切,可以用调羹挖着吃。
真是鲜香满口,而且丝毫没有腥膻之气。
铁骑们说说笑笑,吃吃喝喝,不觉已是月没参横。
铁珩的屋子一直亮着灯,却始终没一丝一毫动作。
“少爷,”忽然有人在岳朗肩膀上一拍,回头一看,石海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个白瓷的酒樽。他从少年时就跟着铁岳二人,管他叫少爷叫惯了,时不时还会叫错,“铁大人叫我把这个交给你。”
“这是什么?”
“重碧酒,大人买来之后就舀了一樽出来,特地留给你的。”石海轻声道,“他说既然有聚丰楼这么多好菜,不能没有好酒。”
岳朗浑身的劲一下都消了,顿感索然无味,然后一腔愁闷又生。
他把酒樽抱在怀里,跟齐景他们挥了挥手:“吃得差不多就散了吧。”
---
卫景帝文和十二年末,是一个安稳而又凌乱的冬天。
西隗在雁宿关,飞狐口和狼牙山接连三战失利,打破了幽鄢一直以来的战略平衡。进了冬天,西隗和北鄢第一次没来兴兵劫掠,莫州城难得地维持着表面上安详和宁静。
自此三战之后,铁骑军盛名远播,更是被西隗和北鄢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再想藏锋不露,已经是绝无可能的了。
无数的侦骑、探马、内间在莫州西北这方圆百余里内穿梭往返,交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蛛网,北军的每一丝细微的震动和改变,都沿着网线传到了不知名的远方。
是以莫州边陲虽无大战,小的冲突和遭遇每天都在上演,多少人都在迫不及待地试探着铁骑的斤两。
也是在试探新上任的莫州经略使----铁珩的斤两。
除了战事这剑拔弩张的一片平静之外,铁珩更少不了为岳朗操心。
岳朗这几个月,越来越像他给自己起的西隗名字----草原之狼,有着狼的彪悍,更有着狼的狂野。百五营覆没和雁宿关大捷,仿佛唤醒了他潜伏深处的野性,沥血拼命的快感也可以乐此不疲,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
整天带着他的云从营,在无边的草原上狼奔豕突,碰到他的不管是西隗还是北鄢,都没落个好的下场。
可一柄锋利无匹的宝剑,固然是神兵利器,如果打磨得太狠,锻造得太薄,也最容易一下折成两段。
铁珩只觉心如荒草,劝诫也好,训斥也罢,却总是管也管不到点子上,反倒在二人之间徒增龃龉。
大风将起于青萍之末,他却看不清岳朗在风中追逐什么,只能清楚地感受到那种执着和急切。这样的狂热,一旦爆发,就像一块从山顶滚落的大石,一切的人和事再不能阻挡,全都会被压得粉身碎骨。
这块虚悬在头顶上的大石,更叫他成日忧心忡忡,眉头不展。
内忧外患终于在正月底的一天达到了爆点。
铁珩在屋里就听到营门口异常喧哗,推窗一看,是云从营外出终于回来了。
岳朗一身红衣似火,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他。他正像个英雄般在大家的簇拥下,跃马进了辕门。精悍的眉目间,志得意满,只有唇角还带着一丝熟悉的懒散。
江离喜气洋洋地跟其他营的铁骑吹着牛:“……一箭一个,把他们吓得,一下都傻了!......”
新围过来的铁骑们不明所以,江离不厌其烦地给他们再讲一遍:“……我们追一小队西隗兵,从原上一直追到了山里,没想到,那山谷里还藏着一大堆西隗人呢,黑压压的数都数不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江离跟莫州城里的说书先生学的,一套一套的,“咱岳指挥纵马来到阵前,大喊道:‘我就是你们嘴里的‘阿穆赤那’,叫你们的将军出来答话!’那帮西隗人是不知道咱的虚实啊,要是他们全部冲过来,或者一起放箭,我们这两百人,连山谷都不够填,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后来呢?后来呢?”旁边的人急着问道。
“后来他们将军真的跑到阵前来了,咱岳指挥指着我们追的那一小队人:‘这些人窥探我大卫关隘虚实,要略施薄惩,以儆效尤!’说着一箭就射落了他们的大旗,第二箭射中了将军的战马,第三箭,我的那个乖乖,更是厉害!用的是那种会拐弯的凤尾箭,绕过了前面挡着的人,一下射中那个小队长!这三箭快的呀,嗖嗖嗖射完了,那帮西隗人都没缓过神儿来!”
“我们在后面早就慢慢向后撤了,咱指挥又亲自横枪立马断后,西隗人大概是听过阿穆赤那的名声,又怕有埋伏,所以没敢追过来。我们这才有惊无险地回来啦!”江离说得口若悬河,根本停不下来,“你们说,是不是像说书先生讲的常山赵子龙一样!”
岳朗忍不住“扑哧”一笑,从马上跳下来:“什么常山赵子龙!小马儿你别替我吹牛了,小心吹破了圆不回来!”
“哪里吹牛了!我说的要有一个字不真,就……哎呦!”
齐景在他脑袋上一拍:“别贫了,还不快去叫鲁大夫,没看他胳膊伤了吗?”
岳朗前臂上中了一支箭,虽然穿透了,却比较幸运地避开了筋络和骨头。鲁年笑眯眯地说:“这点皮肉伤,就不用麻药了,你忍着点!”说着一口气剪掉箭头,抽出箭杆,用一个蘸满了药水的药捻子,从这头直接穿到了那头。
“我说鲁大夫,你简直就是个笑面虎,手比你师父还狠!”岳朗疼得咬牙切齿的。
鲁年还是笑眯眯,给他敷上药粉,把前臂包成了个粽子。
众人正谈笑间,忽然听到一个安静、清冷的声音。
只说了一句话,六个字:“岳朗,拿你的剑!”
铁珩说完,根本不看任何人,转身就往校场走去。
岳朗皱了皱眉,排开众人跟了上去,手里提着他的佩剑。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空荡荡的校场,在两边站定,却都没有说话,仿佛谁也不想打断这样沉默的默契。
遥遥相对,一样黑而发亮的眼晴,含着不想回避的执拗和隐约可见的怒气。
一直沉默的铁珩忽然动了,他猛地拔出唐刀“百战”,大开大合砍向岳朗,刀带着呼啸的尾音,杀气袭人。
岳朗向旁边一闪,手中长剑已经出鞘,啪的一声拨开了铁珩的刀。
铁珩又是一刀兜头砸下来,什么攻敌之必救?什么取敌之必守?都没有,就是直接了当狠狠往下砸。
岳朗这次也不再躲闪,实打实抬剑一挡,一丝一毫取巧的机会都不要。
他更不想在此时取巧。
一道热热的液体从前臂淌下来,他咬紧牙,双手一起握住了剑柄。
铁珩认真地凝视着一尺之外这张年青且生气蓬勃的脸,唇角勾起一道含着怒意的笑:“你想过没有,西隗人如果今天真的冲过来,你要怎么办?”
刀剑铮然分开,刀锋呼啸,剑影缠绵。
铁珩刀锋颤动,压住了剑影,继续说道:“再把他们都带进林子里,一个人再杀上一百三十八个?”
他凌空跃起,又是一刀“哗”地劈头砍落,岳朗再次举剑招架,剑刃却当的一声被“百战”斩成了两段。
岳朗在地上打了个滚才避开这一刀,被铁珩浑身散发出的杀气逼得呼吸困难,瞪着血红的双眼,两手一转,各自多了一柄短剑和匕首,交叉着挡在身前。
唐刀像一泓秋水,铁珩不看岳朗,只盯着这雪亮的刀锋:“还是你觉得,西隗北鄢都是傻子,你只要略施巧计,就可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岳朗受伤的手臂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几乎握不住短剑,铁珩脸上那种冷硬的、愤怒的气息,更是刺得他到处都疼。
铁珩一步步稳稳逼上来,再一刀自上而下的直劈而来,携着风声,直可开山裂石:“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我们这么久还没收回幽鄢?为什么我们还要这么辛苦?”
岳朗两柄短兵在他的攻势下左支右绌,只觉右臂疼得钻心,他依然强撑着不肯放手。
铁珩浑似看不见他的窘迫,唐刀一招比一招沉,一招比一招狠,到后来简直是雷霆万钧之势。
刀剑相交,岳朗的匕首叮的一声又断了,残存的斗志和骄傲令他用断剑拼命撑着,依然不肯退让。
校场上本来嘻嘻哈哈准备看热闹的人,早已经看呆了。兰满仓要冲过来拉开他们,被邢襄死死抱住了不能动。
岳朗的断剑被压得格格作响,蓦然觉得手上压力一轻,铁珩已经收刀入鞘,一把握住他的右臂,在伤口上由轻而重地施压。
岳朗疼得发抖,眼里充满了屈辱和忿然。
铁珩轻声说:“你是就自己一个人吗?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大丈夫如行云流水,任意为之?你的兵把性命交给了他们的将军,你又想没想过他们?怎么替你承受任性的后果?怎么替你收场!”
这几句一出口,岳朗眼中的光彩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断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铁珩闭了闭眼,松开手,袖子一拂,转身走了。
岳朗腿一软,两手撑在地上,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连嘴唇都一片灰白,弯下腰艰难地喘着气,只觉得一生都误了,一切都碎得无法收拾。
三更天,李立清再也看不下去了,自作主张去校场把一直坐在木架子下面的岳朗牵了回来。岳朗就像个迷路的孩子,头也不抬,任凭他牵到哪里,叫他吃饭就吃饭,叫他喝水就喝水。
连狄声用烧酒给他洗伤口时,都没发出一点声音。
李立清一直看着岳朗上床睡着了才走,他推门进铁珩屋子时,没控制好脾气,动作大了些,门板发出砰的一声响。
铁珩站在窗前,闻声也不转过身,轻声问道:“睡了?”
“睡了。”李立清算是看着岳朗长大的,心疼得不行,赌气道,“就算小朗该管,可这胳膊还伤着呢,你这么狠好吗?”
铁珩无言,半天才低声说:“我要他明白……”宛转低徊的五个字,藏了太多的苦心,说得犹如叹息。
要他明白,很多时候要迂回和退让,更多时候要藏拙和守份,怕他血气方刚,怕他聪明过甚,怕他锋芒太硬,一下弄断了自己。
这一次激烈的碰撞之后,岳朗像一柄烧红的宝剑,蓦然间淬了冷水,忽然就全然安静下来了。
他始终没跟铁珩再说起这一天,只是在那之后再没见他穿过红色的衣服。
举手投足间也隐隐更加稳重,或许仍有锐利的锋芒,却已被很好地掩藏在年轻的眉宇间,变成了一股冷静的淡泊。
只是他半夜三更也不会再蹭到铁珩这来找东西吃,更不会有事没事就找他唧唧咯咯说个没完。
求仁得仁,又何怨?
然而铁珩却像生病一般,无比怀念从前那个岳朗。
既然注定不在一起,如果不能越来越近,也就只能越来越远。
两个月后,岳朗正式请命去驻守雁宿关,一份军令状摆在铁珩的书案上,侃侃而谈,条条成理。
笔拿在手里有如千钧之重,不知过了多久,铁珩才批了一个字:准!
于是在一个草长莺飞的春日,岳朗带着他的云从营,第一次离开了铁珩身边,朝着他自己的未来飞马而去。

TBC
ps: 黄尘清水,比喻变化极其迅速。来自李贺的诗《梦天》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
看在我最近勤劳的份上,不要追杀我,顶锅盖跑。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