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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吃松花蛋的时候,我都要想起我的老婆婆。想起老婆婆牵着我的小手,小心地扭着碎步,往她的房间而去。老婆婆的小脚是三寸金莲,所以哪怕我再怎么用力拽她,她也走不快,反倒是要被我拽得踉跄。
“别急,别急,妮妮乖,”婆婆一边走一边说着:“我们这就去,我们去看看,看看小老鼠给我们妮妮叼好吃的来了没有。”
婆婆房间里那个高高的需要小小的我踮起脚尖来才够得着的圆板凳上,要么放着一颗糖,要么放着两块饼干,或者是婆婆亲手做的柚子花(柚子皮蜜饯)……
这个时候,总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婆婆,婆婆,你看,小老鼠真的叼好吃的来了!”
我一边满足地吃着零食,一边依偎在婆婆的怀里。婆婆摩挲着我的头,说:“可怜咯,现在的孩子,什么吃的都没有。我们小时候啊,我外婆家专门雇了短工给我们兄妹送吃的,一送就是十几担啊。”
我的老婆婆是我父亲的外婆。我父亲的外公当年随国民党去了台湾,生死不明。受他牵连,婆婆在那个年代里成了被看管的对象;受婆婆“看管对象”这个身份的牵连,爷爷被下放到了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婆婆从此就和爷爷奶奶一家住在了一起。
其间的缘由,我知道得并不清楚。我只记得我的童年,和婆婆紧紧相连。我记得婆婆把老花镜架在鼻梁上,静静地看着竖排的《聊斋志异》或《儒林外史》,一会儿又从眼镜的上方看看正在一旁玩耍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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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记得婆婆的小脚,所有的脚趾都往里折进。被折断的部位,用长长的布条裹住。每天,婆婆都要解开那布条,用热水泡脚。因为,她的脚上是那么的容易长鸡眼,她要把鸡眼泡软了,再拿那最锋利的剪刀把它剪掉。
婆婆说:“真疼啊!这两根布带子捆了我一辈子啊!不然,没准儿我也可以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呢!”年幼的我不懂婆婆话里的深意,我只看到婆婆痛苦的表情。她眼里的泪花让我心生恐惧,我怯生生地问:“婆婆,我的脚也会变得和你的一样吗?”
“傻妮妮,你们碰上好时候了,再不会裹脚了。你看你奶奶就是大脚啊,你妈妈也是。你姨奶奶就因为脚大,都跑到安徽去了,这么些年也没回来看我。”婆婆照旧是摸摸我的头,捏捏我的小鼻子。
如今想想,婆婆的这些话语里,有多少的落寞!丈夫走远了,女儿走远了,儿子也走远了,自己却被一双小脚困在了她不喜欢的生活里。原本是大家闺秀的她,如今却蜗居在这么一个荒远山村的泥巴房子里。
为了多给我准备一些零食,婆婆想了很多方法,比如,把那酸涩的、大家都不爱吃的柚子摘回来,把青青的柚子皮切成片或丝,焯水,再盘成各种花的样子,用冰糖渍了,晒干。酸酸甜甜的,好吃得很。我管这个蜜饯叫柚子花。婆婆去世后,我便再也没有吃过这样的蜜饯了。只可惜那个时候太小,不知道要跟着婆婆学这独门的手艺。
再比如,婆婆把家里鸭子下的蛋攒起来,她要做松花蛋。婆婆做松花蛋的材料我已经记得不甚清楚了。问了母亲,母亲说:“要把爬山虎、黄荆叶、稻草杆晒干烧成灰,还要用石灰,按一定的比例用水调起来,裹在鸭蛋的外面。”
母亲说:“也就你婆婆能做成功,你奶奶曾经试过好几次,都失败了。”如此说来,那比例是很难掌握的,而婆婆,原本就是个那么细致、用心的人啊。
别的,我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稍大一些之后,大概五六岁吧,有爬山虎的季节,婆婆就会要我到后面的松林里去割一些爬山虎回来。我发动左邻右舍的小伙伴去帮我,大家不一会儿就能弄回来一大堆。婆婆乐呵呵地把它们摊开,晒干。
婆婆说:“要做这松花蛋啊,这爬山虎是必不可少的。没这爬山虎,做出来的就只是普通皮蛋,里面就不会有松花啰!”
每回婆婆做松花蛋的时候,我都守在一旁,我看着婆婆颠着小脚忙上忙下。这个时候,父亲也是要来帮忙的,力气活都由他来做,比如,把那些晒干的草木烧成灰,再搅拌。
婆婆把“皮”好了的松花蛋拿出来的时候,我更是一边吞口水,一边盯着她剥蛋壳的手。剥开的一刹那,婆婆总要松一口气:“看看,看看,有花,漂亮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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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的我,其实不爱吃松花蛋,我讨厌蛋黄的那种粘腻感,我顶多就吃一点有松花的透明的蛋白。我只是着迷于婆婆所赋予松花蛋的那种仪式感。从开始洗鸭蛋到晒爬山虎到最后松花蛋成型,她都那么虔诚甚至执着。
如今,却是吃不到那么纯正的松花蛋了。婆婆早在我读初一的时候就作古了。她老人家去世的时候,我的舅爷爷、姨奶奶都没能赶回来,只有我奶奶——婆婆的小女儿守在她的身边。
那个时候,我们住的是学校的教工宿舍。我清楚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正在教室和同学聊天呢,突然听到一阵鞭炮声响起。同学说:“这不过年不过节的,怎么会有人放鞭炮呢?”
我心里一咯噔,拔腿就往家里跑去,待我迈过那个高高的门槛的时候,我看见婆婆的房门口放了一口锅,锅里正烧着纸钱。最疼我的婆婆,就这么不跟我打个招呼,就弃我而去了。
泪水模糊双眼的同时,我心里升腾起一个念头:婆婆,天堂里不用走路的,您的小脚拘不住您,您可以去您想去的任何地方,去找回您失落已久的幸福生活!
如今的我,思念婆婆时,就会去买几个皮蛋回来。是的,因着婆婆的缘故,我变得很爱吃皮蛋了。皮蛋瘦肉粥、皮蛋咸蛋煮苋菜、剁椒拌皮蛋、皮蛋拌豆腐……这里面,尤其是皮蛋咸蛋煮苋菜是我的最爱。婆婆说:七月苋,当鸡蛋,营养好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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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一把苋菜配一个皮蛋一个咸鸭蛋两个香菇三瓣蒜,煮出来的苋菜汤,是那么的鲜美可口。
苋菜摘掉根,再洗净备用,皮蛋咸鸭蛋香菇都切成小丁,若手法熟练,皮蛋和咸鸭蛋不用刀切,放入锅里后再用锅铲弄碎即可。
热锅下菜籽油烧开,把蒜放入爆香,把苋菜放入翻炒,待全部苋菜都变得软趴趴的时候,加水,淹没所有的苋菜。再把皮蛋咸鸭蛋香菇丁放入。若咸鸭蛋咸味足,苋菜里面可以不放盐,总之,起锅前先试试汤的味道,再决定要不要加盐吧。
若苋菜较嫩,则煮开后再煮两三分钟就可以了;若苋菜较老,则要煮翻倍的时间。喜欢味道鲜一点的话,可以用高汤,也可以加些肉末,当然也可以放点味精。总之,随自己喜欢和方便吧。
装盘时,选择一个白色的边沿较深的盘子。一来,深红的颜色配上白色的盘子显得特别漂亮;二来,汤多,为了防止溢出,盘子要深一些。要知道,苋菜汤泡饭可是很多小朋友的爱。我小时候就经常对婆婆说:我要吃红饭饭。女儿小时候也和我一般。
今天,老陆又买回了一把苋菜(只可惜不是红苋菜),我又要做一个皮蛋咸蛋煮苋菜。想到皮蛋,我就想起我半生枯寂的老婆婆和被婆婆的各种小零食滋润的童年。于是,我也就写下了这篇怀念婆婆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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