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50年4月末的一个傍晚,骊走出一家证券公司的大门,乘地铁去巨鹿路。彼时刚下完一场暴雨,乌云厚重的铅灰色被洗去,留下干净的云淡天青。
42岁,在上海一家证券公司工作十来年,白天穿黑色职场装和高跟鞋,画精致锋利的妆容,为了上百万的股权和同事争执,句句刀枪对阵。晚上回家,穿一件泰迪熊睡衣在书房写作,在两家销量平常的电子杂志写专栏,往往写梦呓式的嗔痴故事。
日日在两个精神世界里穿梭,至今已变为一种常态。26岁踏着无处不在的躁动来到上海,于是十六年过去,骊在这座城市安营扎寨,结婚生子,花了毕生积蓄买一套房,即使房价现已跌得今非昔比,但总体还算艰难中有幸运。
今天是骊的42岁生日,前几日几个老朋友正盘算什么时候一道聚会撒泼,凑巧碰上骊的生日拉来作由头,颇有莫须有的味道。
下了地铁,转过巨鹿路的大小街巷,迎头看到招牌,JZclub,上海爵士乐的秘密基地。骊推开门进去,看见顾蓝正在拿一台胶卷相机拍照。
骊走过去拍她肩膀:“现在都流行用眼镜拍照了,你怎么还在玩胶卷?”
顾蓝皱起眉头说:“还是胶卷好看啊。”她拿出包里的照片翻看,呼伦贝尔大草原,边翻边说:“你看这个光线,这个色彩……”前几个月她去草原摄影,今天刚把照片洗出来。
顾蓝没有固定职业,有时候帮一些公司写策划或文案,有时候做广告设计,也会接一些摄影,至今没有结婚。
顾蓝是骊的高中同学,高中时期骊和顾蓝一起写小说,一起看电影,算是知无不言。毕业之后机缘巧合都留在了上海,一恍神也在上海待了十六年。当年骊结婚的时候大家都送去祝福,唯有顾蓝和她闹脾气:“说好的和我一起不结婚的呢?你这个叛徒啊。”
然而最后还是欢欢喜喜帮骊拍了婚纱照,做了伴娘。
骊转头看向她过去常注视的那个位置,那个位置曾经放的是一架18世纪的钢琴,十年前俱乐部老板说,实在需要修修补补,钢琴终于告老还乡。
骊想起过去常坐在曾经弹琴的那个人,想来他过世也有快十年,当年医院出诊断,她心如死灰形如枯槁,请了长假带他去周游世界三个月,然后回台湾,陪他一起等待万物归寂的时刻来临。
骊常常觉得他只是外出远游,不久就会回来。
顾蓝去门外拿了预定的蛋糕,插上4和2的蜡烛,骊执意要换成2和4。顾蓝合掌祝福:祝你生日快乐,祝大家新的一年顺风顺水,节节高升。
骊笑得很开心:“谢谢啦。不过我新的一年应该是老样子,顺利就好,倒是你,新的一年你要不要考虑结婚?”
“咦,我以为你是我最忠诚的拥护者了!”顾蓝睁大眼睛显得有点生气。
顾蓝从高中起就对骊说她不会结婚。她的理由是:渡边淳一说过,结婚就像买保险,只要买了保险,上了年纪也好,生了疾病也好,就会有人负责了。可你要想,就为了老年时有人负责,就把整个青年、中年交付在婚姻里,每天为了丈夫孩子的生活做打算,那种独身时轻轻快快的自由一点都没有了,真是不值得。更何况,保险也是千差万别,买了好的保险姑且还能善终,一不小心买了坏保险,或许就把一生都搭进去了。
顾蓝说:“婚姻实在是个风险大,收益低的保险。还不如自己多赚一点钱来得实在。”
“好好好。”骊给她切一块蛋糕,“我一直觉得,你是我们班里最轻狂的人,喜欢什么就整个人扑上去,也不管后果的。这样真好。”
顾蓝笑她:“你也不赖啊,二十岁的时候谈起恋爱什么都敢做,记得那个时候他也五十多岁了吧。”
“怎么突然提这个?”
“要是他还在的话,他一定会给你一个超惊喜的生日祝福,他可是这里最受欢迎的键盘手耶。”
“活到现在,怕是骨头都要打鼓了。”骊开着玩笑,笑起来声音低低的。
二
乘地铁回家。由于大家现在都热衷于拼无人出租了,所以地铁显得宽敞安静。
最近骊经常想到他,再过不了几年骊就要到自己认识他的年纪,也不得不感叹时光飞驰。当时和顾蓝戏说着,活到现在,也不看是几岁了。现在想来,其实也不过是八十不到,怎么就不能再活久一点呢。
回到家里,阿辰意外地给她准备了意面。阿辰,同样是键盘手,那个人离开后许久的一段时间,骊仍旧常去JZClub,于是认识了阿辰。
刚打算和阿辰结婚的时候,骊的家里人都不同意,说是做音乐的人不靠谱,只会及时行乐,不懂得珍惜家庭。但后来还是结婚,生活也幸福美满,骊的妈妈如释重负,她说:“感觉象是买了一支高风险股票。”
旁人都羡慕他们的家庭生活,不用对生计太过发愁,孩子懂事知礼,夫妻两人还能有共同爱好,所谓精神上的沟通。
但其实,事实并不尽然。旁人不会知道,也无法理解:总会有突如其来的一段时间,就象是突然的寒流一样,要么是阿辰搬出去,要么是骊搬出去。要么同在家里却分房睡,两人几乎什么话都不说,然而过一段时期情况又会无端好转,一切照旧,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骊很理解这种奇怪,或许放到别的家庭,这样的做法怕是会闹翻天,但骊知道,两个人之间不能一点余地也不留,不然就会失去恋人之间的微妙感觉。这也是婚姻保鲜的方法。
近期骊正在经历这种寒流,并且,这股寒流出奇地漫长。
她本以为冷空气还会再徘徊几个星期,阿辰却在她下班之际准备了意面,看来是寒流要提前结束。
“生日快乐喔!”阿辰手里变出一条银项链给她戴上。
“原来你记得啊。”
“那是当然啦。”阿辰把银项链戴到她脖子上,每年阿辰都送她一条银项链,仿佛是必要的仪式,“今天在JZ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吗?”
“还是那个样子,和顾蓝一起鬼扯。”
“十年前在JZClub,”阿辰坐到钢琴前,仿佛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有一个圈里无人不知的键盘手,他是我的偶像吶。”
“你已经说过无数次了啊。”骊不厌其烦地这样回答他。
阿辰转身回黑白键前,手指在键盘上弹出几个不成乐句的音阶:“他是真的很厉害,只是可惜,现在已经见不到他了。”
他是被香烟害死的,当时骊每日在他身边,看他不停吸烟劝也没有用,以至于后来看到了医院的诊断书。骊从未和阿辰说起这段故事,毕竟除了平添烦恼再无他用。
他过世以后,骊年年去台湾祭他,直到决定和阿辰组建家庭,于是沉浸在一种幸福的忙碌中,诸事缠身百般脱不开,渐渐也就遗忘。
“骊,我们要不要买一套房子?”
“怎么突然想起买房子?”
“这可不是突然想起的。最近房价跌得这么快,我算一算我们的存款,刚好够买一套更大的。”
阿辰开始絮絮不止地和她盘算着地段价格交通以及各种各样的考虑因素。骊突然地无言以对。
“我去洗澡。”骊找一个理由逃开,她觉得有些厌烦了,这几年每天的话题不是一日三餐就是衣食住行,她感觉自己仿佛被什么一成不变的东西绑住。
现在这一套房不过五六十平却也是花了血本,骊天天在证券公司腥风血雨,不是不知道现在时机有多好。
只是,直觉常常比理性判断更为有效,骊很清楚自己在抗拒买房,却又讲不出原因。
把身体藏到浴缸里,熏香蜡烛令神思平静下来。骊在浴缸里沉思,时间仿佛像沿着湖面灵动低飞的鸟,从高中在楼顶和顾蓝一起写小说跃到和那个人在台北的一个录音棚,又回到和阿辰的这栋房子,时间轻轻点地。
动荡的生活终究是过去了,迎来现在的平静。每天送小孩上学放学,帮他计划衣食住行,去和行研部的那一帮同事研究股票走势,给杂志社写专栏,光这些事情就已经填满了她的生活。旁人倒是都说她走在正途上。
来浴室前骊拿上泰迪熊睡衣和蜡烛,回头瞥见儿子在房间里安静画画。这样生活或许也很好了吧,骊这么想。
三
事情发生在第二天早上十点三十三分,骊的手机收到一则讯息,彼时骊正和行研部一众同事在激烈讨论,直到中午作鸟兽散去吃午饭,骊蹬着高跟鞋铿锵有力,一手扶楼梯一手拿手机查看讯息。
是那个人传来的消息:早安。
细长鞋根失衡扭动了几下,天旋地转,身体跌下玻璃楼梯去,高跟鞋抛到角落。周围人像鱼群一样围过来,叽叽喳喳令她觉得自己得了耳鸣,她伸手去摸到手机拿好。之后她记得自己被人拖去救护车里,在医院混沌地待了两个小时,又被几个人拖回家,大门关好。
四周静静的,骊躺在沙发上,神志渐渐从远处被拉回。
“老爸的手机都敢玩,真是太久没人管教了。”骊打开手机找那个号码,已经按捺不住地想要劈头盖脸骂他一顿,然而发现竟然没有他的电话,于是打开脸书准备继续找他算账。
骊想来想去只有这一种可能,除了那个人的孩子,没有人能拿他的手机做这样的恶作剧。
脸书首页挂着他的名字,叶帆,下方补充简介,村上春树的一句话:曾有过人人都试图冷静地生活的年代。骊突然有些错愕,当年和那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叶帆二十岁,和她一样大。第一次点开他脸书的时候,简介里写的是:叶某人盖世无双。
自从那个人走了之后,骊就没有和叶帆联系过,那时他们还30出头。拉下他的动态,看到他也结婚生子,生活稳定。有时候全家人一起出游,有时候为了工作焦头烂额,清明也去祭奠父亲。脸书上有他和家人的自拍,笑得极为成年,是上了四十岁的样子。
骊想传讯息给他,却发现如鲠在喉。心里以为他还是盖世无双的叶某人,会做那样顽劣的举动,可一回神发现他也已经到了四十不惑的年纪。
手机又传来一条讯息,十二点四十三分,那个人说:出门了。
骊放下手机走去落地窗前。上海的天气阴晴无常,昨天还在阴雨,今天就晴光刺目。骊觉得有些不真实,过去他也是如此,每天凌晨一两点睡觉,早晨十点多起床和她说早安,然后十二点多出门上班。
如此突如其来地重新闯入生活,过去的日子一天天像画纸在她眼前摊开,实在唏嘘。
四
傍晚六点,骊把顾蓝约在JZclub。
“你知不知道我今天很忙,有一堆文案要写,问你什么事你又不说。”顾蓝还没坐下就开始抱怨。
“他给我发讯息了?”
“谁?”
骊把手机递给她看,顾蓝神色仿佛是在看惊悚片。
接下来的三小时顾蓝对这件事作了五花八门的猜测。
“最可能的就是有人戏弄你,不过你说他的随身物品都收在家里,这样一来好像也不太可能。那就是有人盗取了密码想要诈骗。”
“可是微信必须在本人手机登陆,否则需要验证码啊。”
“那么就是更高阶的黑客,可以绕过验证码登陆,或者他当年没有死,你埋的骨灰也是假的,说不定他就是想和你分手又找不到理由,就玩这种把戏,现在说不定又想起你了……”
“你不是还要写文案吗?快回去吧。”骊早知道她从顾蓝这里得不到什么的。
“你要我回去就回去啊?我可不是这么好打发的。”顾蓝双手交叉环绕胸前,翘起二郎腿向椅背上靠去,一副精明样子,“我看,你是人到中年觉得闷吧?”
“你说什么啊?”她假装听不懂。
“其实很多人都这样啦,我会帮你保守秘密喔。”顾蓝朝她眨眼睛,四十多岁的人还像二十岁一样鬼灵精。
“不跟你讲了,我要回家去了。”骊匆匆拿起包落荒而逃。
打开门回到家里,只有儿子在家。
她走到天台上吸烟。今天和顾蓝的谈话以及之前阿辰对于买房的提议仍然在脑中挥之不去。
其实没有什么理由不买房,人到中年,换个生活环境,提升生活质量,是个人地位的象征,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但骊心里总是不愿意:买了房就等于彻底的套牢,32岁的时候花了所有积蓄买了现在的房子,好不容易到了42岁有了一点积蓄,因此感觉自己尚且还有一点自由。这一买房,又要财产清空从头开始,人生还有几个十年呢?这个年纪再买一套房,大约人生就此尘埃落定了吧。
她发现其实自己对于自由的向往始终没有停止过,每每想到她未来面临的生活是日复一日的工作,日复一日的等待孩子长大,日复一日的消磨时间,她就感到十分的恐惧。她时常羡慕顾蓝,要是自己是独身该多好,可以时而去草原,去看沙漠,去遥远城市或乡村,有更多的可能性和风流韵事,不如,现在离婚……骊被自己的想法惊得回了神。
女人四十岁了,有房子车子孩子,你还想要什么?想及此,她为自己的自私感到羞愧。
“妳在做什麼?”手机传来一条消息,突然的震动仿佛触电。
骊深吸了一口气。她从来没有回过讯息,一直以来凡事她都笃信事实:那个人的骨灰是她埋好的,怎么可能会再传信息给她呢?骊不允许自己落入这种陷阱中去,那会显得自己愚昧无知。
然而今天不知道是为何,她十分想和他说话。
骊在手机上打五个字:好久不见啊。
几秒钟之后她看见屏幕上回了讯息:真是想你念妳。
仿佛是来自天国的来信。
骊开始断断续续讲一些自己这十年的经历,讲到后来思绪竟然像河流一样流动不息。
“小驪真是厲害喔,現在都在證券公司了呢。”那个人传文字给她。
“还好吧,在上海只能维持一下生计再多一点余钱而已。”
“也是,上海物價太高了啦。”
“是啊。我和先生买了一套房之后就完全没钱了,现在好不容易存起来一点,他眼看着房价跌,还想买一套,我可舍不得。”
“咦?我記得妳以前說過,妳不會結婚啊。”
“年轻时候总是意气风发的,想着自己一个人能搞定所有事情。后来发现还是想要有一个家,有个家才能有回去的地方。”
“可是,结了婚之后,每天重复着繁琐的生活,不管是丈夫还是妻子都会感到疲倦。到时候两个人只是纯粹的同居者。我们不都说要为了爱情结婚吗,到头来那些为爱结婚的人都把爱弄丢了,这让他们情何以堪呢?”
“并不一定就会没有爱情啊,共同养育一个孩子,共同面对生活的各种难题,爱情只是转化成另外一种形式存在了而已。”
“那你为什么不买房呢?”
“我……”骊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房是不动产,钱才是自由啊。你说对吧?”
骊没有说话了。
“看来我的小骊和以前不一样喽。”
终究是有些不同了。
骊想到当年阿辰追求她的时候,凌晨十二点用三十架小无人机在她的小阳台摆出 出 “I ❥U”的字样,每一台无人机上有一只玫瑰花。那时和阿辰在一起,罗曼蒂克无时无刻不在发生。
可现在,倒不是说有多物是人非令人唏嘘,但生活似乎陷入了一种没有波澜的平庸中,象是哪一个地方缺了一角,心里空空落落。
骊坐在书房里翻开自己的日记。二十出头的时候骊还有记笔记的习惯,那时候她在台大唸书,于是认识了那个人。
日记里掉落出一张情人节贺卡,那个人写的,他从不把这些小孩子把戏放在眼里,奈何骊百般央求终于还是写了。
时间仿佛又回到二十岁,心里粉粉红红纷飞着,她翻看那些日记,每一日的日记里都在记录刚落入恋爱之网的心情。
后来工作了再没有时间写日记,每晚在杂志专栏写的笑骂文章都是精心妆点过给旁人看的。而真实的自己,倒已经很久没有被记录过了。
毕业之后来上海,和那个人仍旧没有断联系,不常见面,一年或约只见两三次,即使后来他也来了上海,他们也不常见面。有时骊觉得这才是理想的恋爱方式,保持一个较远的距离,因此在偶尔相见的时候总能呈现最好的,最美丽的状态,这样恋情才能新鲜持久。
骊突然发现,原来自己的年轻时候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真是老了呀。”她象是自嘲地对自己笑着,把笔记本放进书架里。
四
周日的中午,骊做好饭等阿辰回家吃。
阿辰的冷气旋依然没有结束。不知为何,送了礼物之后原原本本是好的,可几天之后情况又有异。阿辰待在家里,自己看书,吃饭,工作,只是不理她。
他一回家就去洗澡,打开淋浴,蓬头里水哗啦啦喷泻下来。骊听见那些水声很刺耳,她知道阿辰故意把声音造得很大,每一次他觉得生气就会如此。
阿辰从厕所出来,正对着骊坐在餐桌前看他。
阿辰问她:“还在考虑什么呢?天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么好的时候买房子了。我实在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骊突然觉得慌张了。
她调用一切看似合理的理由找着托词,不停解释,然而似乎支撑不起可信的观点。
阿辰不说话,任由时间这么静着,仿佛万籁俱寂间隔了万水千山。
许久之后骊听见他低声说:
“你记得那个十年前在JZclub 最受欢迎的键盘手吗?我和你说过很多遍的。今天在书桌底下捡到一张情人节贺卡,竟然是他写给你的,还是在二十年前。”
骊恍然抬起头,想到当时合上日记本却忘记把贺卡夹进去。
今日上海是多云的天气,太阳忽而破云而出,原本阴暗的房间忽然变得明亮,阳光照在骊的脸上令她觉得刺眼。
“他已经去世十年了。”她仰头对他说。
“可你却从来都没有告诉我。”
骊无言以对,她知道,那一段爱情并不是因为误解、背叛结束的,而是因为一方生命的结束。因而这算是最好的结局了,想起他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还是爱他的。
“我们之间什么时候隔了这么高大的墻啊。”阿辰站在窗子前,骊只看到他的背影。
其实有时候她会想,所谓结婚过一辈子不过是像他们那样,陪着一个人走完一生,然后另一个携着想念度过余下的日子。而换一个角度来说,即使是最好的结局,也免不了最终会面对离别,人怎么就不能正视孤独呢?为什么要妄想用结婚摆脱孤独呢?
骊突然开始怀疑自己。
“我觉得,生活已经把我绑住了。我不想,再让房子绑住我。”她开口说。
“其实,我也不想。”
骊惊奇地抬头看向窗子边那个声音的来源,阳光炽烈烈地射向她的眼睛令她流下泪水。
这一天阿辰又搬出去住。骊从来不问他去哪里住,也不问他在胡搞瞎搞些什么。
入夜,骊站在阳台上,心绪纷乱。
手机响起提示音,她打开看,竟然是那个人传来的照片,他还附上一条消息:吃卤肉饭啦。
骊彻底生气,这些天她和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账号互传那么多条讯息,自己倒是把自己的底都掏尽了,对方却什么都没泄露。
她问:“你到底在哪里?你跟我说你是不是还活着?”
那个人回答:“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啦,好不好。”
“不要跟我废话,你到底在哪里。”
“小骊你好吓人喔。”
“你,在,哪,里?”
骊死盯着屏幕等他回答。安静的夜晚只剩下水池里青蛙的鸣叫。
约莫半分钟之后,他传来一大段文字:
“来台北吧,好想你。我还记得刚认识你那一年,你还在台大念书,念累了就来找我吃夜宵,我们一起去公馆夜市,去坐摩天轮,去北投泡温泉,去光华商场找唱片。那几年你还不用考虑生计,我也还有力气和你一起去享受,想起来真的很开心。”
骊放下手机。夜景慢慢在湿润的视野中模糊弯折。
斯人已逝,芳华亦逝。
五
周一傍晚阿辰回到家,天空正在上演浓墨重彩的盛大黄昏。骊给自己烧了意面,抬头发现阿辰回到了家。
“回来啦。我没有给你准备饭菜欸。”骊总是心平气和的,聪明如她知道小争小执可以怄一怄气,这样的大事上反而哭闹没有用了。
“谢谢。”阿辰失了力地坐到椅子上。
“咦?怎么说谢谢?”
“其实,骊,我觉得很疲倦。你应当是明白的,和你在一起生活有时候我搬出去,有时候你也搬出去,我们彼此都没提,但我知道你和我一样,都在寻找一种独身和两个人之间的平衡。两个人在一起呆久了真的会闷,对吧。”
“是啊。不然也不会一直拖着不答应你买房的事。其实我发觉我还是喜欢一个人,并不是不爱你了只是,喜欢一个人。”骊看向别处,餐厅的雪白墙壁染上夕阳的昏然血橙色,桌椅的黑影交错投射,骊看见阿辰的影子跌落其间,分外萧然。
“这么多年下来,越到中年发觉自己越矛盾,又想摆脱单调的生活,又想在生活里求一种稳定。当时想着,再买一套房子吧,把积蓄都变成不动产,然后就可以断了念想安安心心继续生活,还好你犹豫了。”
“我记得当年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一起讨论过,我们会不会对生活感到厌倦,还约定了今后要给对方足够的自由。我们都自以为很成熟独立,结果现在还是这样。”
“说起来,我们好像也很久没有这么认真说话了,每天都在说物价涨了多少是不是该缴水电费。”
“每天都在敷衍地说一些有用的话,却没有时间认真地说这些废话。”
阿辰抬头的时候正对上骊的眼睛,相视一笑,象是无奈或者自嘲。
“对了”骊说,“过几天我要去一趟台湾。”
“怎么了?”
“有些事想要弄清楚。还有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上海呆了这么多年,竟然似乎有了一种退意。”
“这样吗?”阿辰也走到窗户前,看着眼前的高楼大厦,“上海真是繁华啊。”
六
穿过洁白绵密的云层,飞机降落在桃园机场。骊提着一只小行李箱走出机场,一抬头便看见叶帆在向她招手。她坐上叶帆的车,向台北城区内开去。她侧过头去看叶帆,他和那个人长得非常像,曾经她每年都会去台北和那个人一起待半个月,他就是像叶帆这样,开车从机场慢慢驶入台北城中。
三十岁到四十岁,实在变了很多,时间在他额头上描了许多皱纹。
“我们大概有十年没见了吧,好像我爸走之后我们就没见过了。”
“是啊。”其实那个人离开之后的头几年骊都会来台湾祭奠,但每每想联系他还是作罢,徒增感伤。
叶帆请她去台大附近的一家餐馆吃饭,坐下之后才幡然醒悟似的问她:会触景生情吗?
骊笑着摇头:“说起来也都这么多年了。”
骊认识叶帆的时候也不过二十多一点,和他一样大。刚见到叶帆的时候,他不解地问那个人:爸你为什么找年纪这么小的女朋友?骊无言以对。后来日渐熟识,叶帆也会在夏天卷起袖子和裤脚兴致高昂地对她说:阿骊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抓鱼?于是两个人兴高采烈地去却又空手而归。
思绪停驻在那个绿意淋漓的夏天,又忽然被叶帆的声音拉回。
“对了,你最近有收到什么特别的微信消息吗?”
骊抬起头看他,说,有。
“从上个月开始,我一直收到一些微信讯息,是你父亲传的消息,我被困扰很久。来台湾,就是非常想问清楚这件事,你知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咦?他不给我发讯息,竟然给你发了。”
“我就知道跟你有关,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老板娘上了两碗卤肉饭,青菜叶子的翠绿在酷热空气里似乎能滴出水来。叶帆夹起菜叶送到嘴里。
“朋友最近在做一个技术开发,原理简单来说,就是用一个人手机里的现有信息计算出他的完整人格,这个人格可以熟悉的人进行交流,可以语音也可以用文字,目前限于技术,还不能视讯,而且交流的对象有限,只限于在他的人格中记忆片段最多的几个对象。我觉得很有趣,就把我爸的手机拿去做实验。”
“你没有收到讯息吗?”
“我以为是技术失败了呢。后来开始了解,或许是他展现给我的人格不完整,因此算法没办法生成完整人格,你知道,他必须要在我面前做一个好父亲。”
四周很安静,只有制冷机工作的轻微声响。
“有时候还真希望他还活着。”仿佛过了很久之后骊说道。
“别天真啦。骨灰是你埋的。”
七
墓碑前,一束束芳香馥白的栀子花摆好。
他们在墓碑前上香,倒酒,现在规定不可以烧纸,但还好可以点蜡烛。骊点了两根红色大蜡烛,本该是白色的,但怎么看也是红色好看。
“阿骊,你有结婚吗?”叶帆坐在草坪边问她。
“有,你爸走之后三年我结了婚。”
“我爸说婚姻是个围城,进来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又要进来,让我好好考虑。”
“看你脸书上有传照片,应该还不错吧?”
“我很庆幸。婚姻在我身上是一种能让人有稳定感,有幸福感的东西。即使要背负一些责任,但那些责任反而使人更加坚强了,因为始终知道身边有人陪伴。”
“还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啊。”骊从包里拿出两罐啤酒,递给他一罐。
“怎么?不顺利吗?”
“我也不明白。明明不是慌不择路找的人,明明选的喜欢的欣赏的,却还是逃不过疲倦这一关。我觉得好像,人生来本性里就有孤独的。再爱的人,朝昔相处之后也变成了生活的现实。只有独处才能缓解这种失落感, 并且重新对生活感到渴望。”
叶帆边喝啤酒边听她讲话,他说:“你和我爸还真是像,像我就不会这样,我始终觉得婚姻给了我积极面对生活的勇气。”
“大约每个人不一样吧。对了,我想在台北开一个咖啡馆。”
“什么?”叶帆显得猝不及防。
骊笑着对他说:“逗你的啦。”
骊轻轻抚着墓碑上那个人的名字。现在的她觉得一身轻松了,过去她总是在睡前对自己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只有现在,她觉得新的一天是真的要到来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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