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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征文【品】之“骨节”
不知道哪年,H城四中变成了一个民族文化公园,有段时间我妈迷上广场舞,天天跟几个老姐妹往那儿跑,傍晚我下班回家路过,可见成群结队的妇女将广场占领。这事我昨天跟李扬说过,他最近特别想回到H城,原因是背井离乡多年,有些记忆正持续拷问着他。比如,根据李扬的说法,四中操场在我们高三那年更换了塑胶跑道,然而那块操场从来都是灰蒙蒙的砂地,何况它早已成为历史,被到处回荡着聒噪音乐的公园所覆盖了。大概十年前,李扬,我,还有孙婕,我们都在H城四中念书,学校不好,每年怀孕的女生和打架被杀死的男生一样多。孙婕如今在小学教英语,学生都叫她Miss Sun或者Teacher Sun,有时后者要频繁一点。据我观察,她应该更喜欢前一个称呼,因为选择Teacher这份职业并非孙婕所愿,她还有个身份是作家,每天不写点东西会感到惴惴不安,进而把这种焦虑发泄到我头上,搞冷暴力,拒绝同床,或者跟我妈大吵一架。昨晚她在写一个故事,有关世界末日的,但是迟迟找不到灵感,打开电脑建了个空白文档,就枯坐在书桌前发呆。我洗过澡,躺床上玩手机,期间塞耳机看了部恐怖片,女主是个神经病,所有鬼都是她幻想出来的,快结束有个场景是女鬼对镜梳妆,白衣白裙,黑发如瀑,极像房间里久未动弹的孙婕。电影放到演员表时,李扬用微信打来电话,我摘下耳机,铃音骤然爆发,孙婕怨恨地回头瞪着我,等出来到阳台上,电话已经无疾而终了。几分钟后,李扬又打过来,我说老兄你大半夜发神经吗,都几年不联系了,怎么偏偏现在找上门。李扬讲话有气无力的,好像下一秒就要死掉。他说了很多事,主要是太想家,记忆力衰退,还有在西藏过得不好,最近有头牦牛闯进食堂把锅给撞碎了,结果在单位几天没吃上口热乎饭。我告诉他一定要坚持下去,希望就在不远的将来。李扬说,还坚持个屁啊,兄弟我正开车从西藏赶回家呢,预计明晚就能到。我又跟他扯了些天南海北的闲话,时间过了十二点,孙婕完成写作任务,卧室已经暗了下来。胡扯这项功夫是向我们科长学的,信访局每天要接待许多群众,人人有诉求,个个是窦娥,不打太极把话题岔开怎么行,我们科长就属于这方面的高手,不管群众有多难缠,经他老人家一番胡扯,准能把丧事给吹成喜事。
第二天李扬就到了H城,时间是晚上十一点,我们在电话里讲了几句,他情绪比较低落,可能是疲劳驾驶的缘故,说话有点不利索,好像正在努力学习汉语的外国人。我说,怎么会突然想到回来?他说,我在你家楼下呢,有时间没?现在是晚了点,陪兄弟说说话,不耽误事的。我拉开窗帘看下去,小区路灯一个也没亮,有台白色越野车打着双闪,仿佛沉睡在海底的潜艇。孙婕坐电脑前打字,她的小说有了点眉目,大意是讲一位女人的爱情故事,此女是个不婚主义者,交过很多对象,那些男的一个比一个混蛋,都想着跟她上床,但是没人理解爱情。孙婕只写短篇小说,写完就疯狂投稿,参加各种征文比赛,从来没有成功。有个编辑被骚扰得不耐烦,专门给她写了封回信,言辞恳切,说亲爱的作家朋友,您的投稿本社均已收到,文笔很见功力,但是情绪有些过于充沛,要知道这不是小说应该呈现的,最后祝您文运亨通,再接再厉。房间里有盆仙人球快要死了,以前孙婕买来放电脑桌上防辐射,我们都没注意到它,所以从来没浇过水,虽说仙人球耐旱,可长期缺水也活不了,它身上的尖刺就慢慢软下去,最后成为一团灰色的不明物体。我把卧室门轻轻推开,孙婕双手僵在键盘上空,你有病啊?为什么非要跟我作对?我说,不影响你,我去把那盆仙人球给扔掉,容易招惹飞虫。楼道声控灯没亮,我抱着花盆摸黑下楼,年前的H城异常寒冷,南方没暖气,室内室外一个温度,所以凉风袭来竟然有点清爽,好像嚼着块薄荷味口香糖。那辆白色越野车停在楼下,藏A牌照,我拉开副驾车门,李扬正抱着方向盘抽烟,空间狭窄,烟雾缭绕。他变化挺大,头发比较凌乱,脸上架了副墨镜,两腮因久居高原而呈现暗红色,胡须也没刮,往车上一坐,像是公路片里横行霸道的悍匪。高考那年,他家找关系把学籍迁到西藏,在拉萨一所中学读了半个学期,最后以比较低的分数考进了西藏大学,专业是计算机科学,属于定向就业的项目,按照协议,毕业以后他去了阿里地区一个叫普兰的县城,在县政府做机要秘书工作,据说出门可以望见积雪的冈仁波齐峰。今年是去普兰县的第四年,最多再有一年,他就能被调回H城工作,大家时常问李扬回来有何打算,他说想辞职开个店铺,卖啥都行,只要位置在城中心就好,图的就是热闹,每天能找人说说话,免得让语言功能退化。李扬所在的普兰县人口不过八千,县城规模不如内地一个乡镇集市,每天坐办公室里发呆,望着窗外孤零零的雪山和荒原,有种被放逐到孤岛的感觉。
我用力关上车门,他递过一根烟说,你抱着个罐子干啥?我说,是盆仙人球,不知道什么时候死了,正好出门扔掉,你刚从西藏回来?他说,从拉萨开到香格里拉,找个酒店睡了一天,又接着开回到H城。你要扔就扔吧,抱上车干啥?我说,肯定不能扔小区啊,孙婕明早看到准会发火,她有个怪癖,就是扔东西必须跑远远的,能抛进海底就不埋土里,能扔填埋场就不塞小区垃圾箱。他磕掉烟头,把车开出了小区,停在路边没有光照的地方,远处闪烁着几点橙黄色,挡风玻璃上划过一串水痕。我说,咱们去哪?他说,不知道,随便转转,开到哪就算哪。我仔细一看,他穿着件类似藏袍的大衣,手腕垂着一圈淡绿色手链,在晦暗的空间中散发出微弱的光芒。我说,兄弟你可有好一阵子没回H城了。他说,是挺久,大概三年或者四年,有些人有些事已经灰飞烟灭了。我说,这不奇怪,上月搞的同学聚会,他们讲到过很多旧事,可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他笑着说,我们终究是一路人啊。经过民族文化公园,李扬把车停下,这个点没多少人,广场中央空荡荡的,边缘散落几个长椅,要是俯瞰公园,还真像一幅八卦图。以前这块地属于四中操场,除了跑道和草坪,还有个网球场大小的锥形假山,建成时间无考,最早可追溯到抗战时期,根据县志记载,此山实为一处防御工事,后来因故废弃,成为学校栽种松树的小型园林。我问,想起来了?李扬摇摇头,说记得操场是块平地,哪会有什么假山。以前我跟李扬关系不错,他个头矮小,属于打架时容易吃亏的类型,那时我们这流行一种活动叫斗兽,现在想来特不人道,简单说就是由势力强大的混混组织,让两个比较弱小的学生互殴,赢的有奖励,输的每天要交保护费。斗兽场所就在假山,黑话叫笼子,李扬进过几次笼子,有胜有负,但总的来说,是输多赢少。在我的记忆中,H城时常开展校园反暴力普法活动,但是笼子里每天都举行着热闹的斗兽比赛,直到四中校址搬迁,操场被推土机夷平,那座假山才湮灭在公园洁白如雪的水泥之下。
我和李扬坐在长椅上,没有灯光,他的身子黯淡下来,仿佛即将融入黑夜的一团阴影。我说,你先讲讲,大半夜叫我出来,有何贵干?这地方正对着广场,傍晚时分我妈习惯到广场跳舞,她退休前是个教书的,捏了半辈子粉笔,老来弄出不少疾病,特别是有个肿瘤正埋伏在体内,这事我们一直都瞒着她。李扬说,其实也没什么,就突然很想找个人说话。我说,所以你就找到了我?他说,是啊,你这人从小有个优点,就是啥都能听进去,我想你应该考个证,开间心理咨询室,保准能挣钱。我说,这话有道理,你知道我是干啥的不?他说,真是心理医生?我说,差得远,不过职责也类似,信访局知道吗,每天为那么多人服务,有些话已经把耳朵给磨出老茧了。他摸出烟盒,自己点上一根,所以你的听觉很敏锐嘛。我说,这话啥意思,跟听觉有个锤子关系。他说,你摸着良心讲,能听见我说话不?我说,老子耳朵又没聋。他说,你发誓。我说,好,我发誓,我,杨中,今天在民族文化公园所说的句句属实。他悠长地呼出一口气,随后摁熄烟头,低声说,可是他们都听不见我说话。我说,哪些人?他想了想,说,所有人。第一次出现这种问题,是在大学的新生联欢会上,校区在拉萨河边,风景不错,我所在的专业有一半是藏族,但是汉话都讲得挺顺,所以很快就跟他们熟络起来,其中有个男生叫什么多吉的,我们都爱打英雄联盟,讲的都是游戏。问题出在联欢会快结束时,不知道从哪句开始,多吉突然没接上话,我以为他在走神,就大声重复了几遍,可是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说,李扬,你讲话怎么没声呢?我说,怎么可能!但是这下他听见了,之后就没出现类似的情况。第二次发生在某个周末,我们宿舍联机打游戏,老四出门去食堂买饭,老大要了红烧牛肉盖饭,老三要了拉面,我要了火腿炒饭,等老四提着餐盒回来,唯独没有我的火腿炒饭,我说老四你耳朵聋了?老四,老三,还有老大,他们都说,没听见你出声啊!越往后这种现象就越频繁,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降临,快毕业那年我谈了个对象,她一直以为我是个很腼腆的人,事实上我跟她讲过不少话,相当一部分都没得到回应,于是我变得越来越寡言少语,终于她说,你不爱我了?为什么不跟我说话?我没法解释,因为辩解一旦说出口,就立刻逃逸得无影无踪,有时我会想象自己漫步在外星球,所有人戴着宇航头盔,彼此间交流都好像隔着几个光年的距离,可是世界上只有我不能说话啊,我为什么要被抛弃在这颗死寂的星球上,忍受漫长而痛苦的静默?我说,你先停停,有点口渴,来瓶酒怎么样?他说,随便,你能听我讲话就好。我穿过广场来到公园门口,马路对面有个便利店,店员塞着耳机打游戏,我想到孙婕写过的一篇小说,讲有个便利店的收银员热衷于奸杀女性,作案多年仍逍遥法外,孙婕特别喜欢这篇,给几十家杂志投去稿子,连一封回信都没收到。H城作协有个作家是我大学同学,私下告诉我说,孙婕已经有点走火入魔的苗头了,要知道文学必须关注文学本身,不应该被附加太多诉求。我拿了两罐啤酒,店员结过帐,他的眼神有点飘忽,我说,你怎么还没被抓?他说,神经病。我说,你应该吃枪子。他说,你再不滚,我就要报警了。
回到公园,李扬还坐长椅那儿,月黑风高,他又黯淡了一些。我把啤酒递过去,他的声音有点衰弱,仿佛将死之人哀怨的呻吟。我说,刚讲到哪?他说,毕业之后,就去了一个叫普兰的地方。我在县政府做机要工作,单位给分配了住房,紧挨着办公楼,倒也算方便。唯一麻烦的是喝水,自来水太苦没法喝,好在高原上有不少泉眼,单位轮流派人开车去打水,用塑料桶盛满之后再拉回来,每天的用水量在十桶左右。泉水不好喝,碱味重,烧开之后水垢极多,像落了层皮屑。普兰县境内有座山叫冈仁波齐峰,据说是藏传佛教的圣地,你去过没?我说,经常听到,但是连西藏都没去过。有部电影叫《冈仁波齐》,讲的就是那座山。他说,是的,冈仁波齐就在我们普兰县。每年有不少藏民前来转山,他们常去的寺庙有五座,其中一座叫幻变寺,我也去过几次,是代表县政府做新年慰问,给喇嘛们送些茶叶布料啥的,他们回赠的礼物主要是酥油和青稞,食堂拿到青稞就天天给我们做糌粑,说实话,我从来不觉得这玩意有多好吃。我说,是的,西藏没有吹嘘的那样好。他说,那地方根本就不适合人类居住!据调查,在西藏有些地方长期待过的内地人,平均寿命很难超过六十岁。我爸在拉萨做铜器生意,体检查出心脏病,去年搭了个支架,才勉强捡回一条命。我说,让他回H城休养!他说,我爸倒是回了,可我还在呢,拉萨四年,加上普兰五年,我很有可能会死在那里。我说,你别瞎想,这不是已经回来了嘛。他仰头将啤酒一饮而尽,我晃了晃,我的还剩小半罐,酒精在夜晚蔓延得挺快,到处都是淡淡的酸涩气味。他说,我有个领导叫真金江措,藏族,懂汉语,我们都叫他老金,老金这人没什么架子,爱好打猎和德州扑克,牌技奇臭,但是枪法极好。县政府大院后面是片荒原,夜晚可见猞猁出没,老金隔三差五就拎着枪去打猞猁,他有一支双管猎枪,使得出神入化,每次提着猞猁回来就交给食堂做炖猞猁肉,我吃过不少,味道像驴肉,腥味比较浓烈。老金此人相当健谈,唯独跟我说不上几句话,原因你可能猜到了,自从到普兰以后,那种现象就出现得愈发频繁,有时一整天别人都听不见我讲话。两年前,接近藏历新年那几天,老金和我去幻变寺慰问喇嘛,时间是正午,我在荒原上驾车前行,远处冈仁波齐山向大地投射阴影。老金看着外面,说,李扬,你要活泼一点嘛,是不是觉得这里无聊?改天我教你用枪,咱们去打野羊吃怎么样?我说,金主任,劳您费心了。老金摇摇头,你不说话就算了,开好车!
夜里万籁俱寂,H城陷入一种异样的静默中,我能感受到有黑色的烟雾自某处喷涌而出,迅速向四面八方扩散、蔓延,在城市上空组成厚重的一层乌云,旋即又溃散开来,如泡沫般悄无声息地幻灭了。李扬随手扔掉易拉罐,沉闷的声音在夜晚稍作挣扎,没了动静。我在想,为什么要听面前这个自称李扬的家伙说这么多,他不过是我高中一个普通的朋友,普通到在大街上遇见也只会点头打个招呼,这种朋友我拥有不少,他们喜欢在聚会中高谈阔论,讲女人硕大的乳房,讲诡异的股票行情,讲美国生化实验室培育新冠病毒的阴谋。而李扬,他此刻有如一个孤魂,正将我死死纠缠住,仿佛要诉说无穷无尽的冤屈。
我仰头将酒喝干,现在一滴也倒不出来了。孙婕极其痛恨酒精,原因是她爸酗酒无度,几年前患上肝癌,凄凉地死去了。老头精神有问题,喝过酒逢人就说自己看见飞碟,H城一群疯子搞了个不明飞行物研究协会,推选孙婕她爸做会长,此后老头更是癫狂,陷入妄想不能自拔,直到肿瘤扩散至全身,终于带着他幻想出来的飞碟走了。孙婕闻不得酒味,我们百分之八十的吵架跟酒有关,有时是我外出应酬喝酒,有时是我心血来潮自酌自饮,无论哪种情况,她总是能准确分辨出空气中残存的酒精分子,然后跟我大闹一场。
李扬说,你在听?我说,听着呢,你讲下去。他说,幻变寺位于山坡顶,远观金碧辉煌,很是恢宏,有点像袖珍版的布达拉宫。老金和我带了两麻袋茶叶和白砂糖,此外还有些西药,主要是退烧药和抗生素,西藏的喇嘛寺也闹新冠,藏医不管用,活佛都圆寂了好几个,幻变寺也有个活佛,七十多岁,身体不怎么硬朗。之前我来过两次,没见着他,但是老金他们都挺信这位活佛,既拜马克思,又拜释迦牟尼,这叫不负如来不负党。老金跟一个中年喇嘛谈得火热,后来我知道那是他发小,两人打小就一块放牧,老金考了大学,那位发小则是进了寺庙。到傍晚喇嘛留我们吃饭,活佛要见老金,我跟了去,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活佛,一个裹着厚重僧袍的消瘦老者。我学老金恭敬地低下头,活佛跟他讲了几句讲藏话,然后拍拍我的肩膀说,扎西德勒!我抬起头与活佛对视,这时看见他眼中闪过难以察觉的恐惧,好像在他面前惶恐站立的是个本该被格萨尔王斩杀的鬼怪。活佛端详着我的脸,走到老金身边耳语几句,老金就好像触了电似的往后弹开,两人又说了些话,基本上是活佛向老金询问,我站在原地,感到手足无措。片刻后,老金用汉话说,李扬,活佛看出你身上附着一只恶鬼。我说,什么意思。老金说,你是不是经常发现别人听不见你讲话?我说,对极了,刚开车时跟你讲过几句,没有回应。老金说,多久了?我说,五六年吧,读大学时就出现了,偶有发作,之后便越来越频繁,有时一整天没人搭话。老金啊,这些年你知道我是怎样熬过去的吗?为什么你们都不肯听我?
寒风卷过,李扬站了起来,他黯淡的身影在夜晚显得格外缥缈。我说,兄弟,你先冷静一下比较好。他沉重地喘着,又坐了回去。我说,事实上,你刚才讲的完全经不起推敲。第一,现在陪你胡侃的是我,对吧?那为什么我没听漏哪句话呢?这证明什么活佛完全就是个装神弄鬼的骗子。第二,退一万步讲,就算你真被恶鬼附身,为什么只有一种表现?哪种鬼会无聊到搞这种恶作剧?
李扬双手抱着脸,你看我有啥异样?他声音有些颤抖,仿佛夜空中即将消逝的电波。我说,西藏紫外线太强,你晒黑了。他说,后来我想了想,活佛讲的还真有可能。我说,你给个理由。他说,在四中的时候,我把王小强给杀了。我说,操,你别吓我,王小强是谁?他说,隔壁班一个傻子,东南西北分不清,加减乘除不会算,他家交了择校费才进了四中。我说,有点印象。是个回民?他说,是,以前老跟着大康后面跑,还喜欢去蹭杀猪饭。我说,大康又是谁?他说,隔壁班扛把子,属于打架不要命的类型。我杀王小强的地方在笼子,先用砖头敲了脑袋,他没吭声,只回头望着我,想说话但是没成功,我又跳起来,朝太阳穴猛砸几下,手感像拿菜刀剁肉,王小强就死瞪着眼,直挺挺倒了下去。说着他伸手开始比划,GTA系列玩过没,罪恶都市还有圣安地列斯,就像那样搏斗,拳头一挥,也没见淌多少血,人就跟棉花似的软了,得再砸上几砖头,脑袋才慢慢渗出血来,暗红色的,如同大地溃烂的伤疤。我仰头看了看天空,今夜无星辰,也不见月亮,有架飞机交替闪烁着红绿色灯光,掠过城市顶端晦暗的空域,轰鸣声在夜幕中划出一道令人不安的裂痕。我搭住李扬的肩膀,说,兄弟。他说,咋。我说,你可别骗我。他的声音越来越衰弱,此事千真万确,王小强尸体就埋在笼子下面,那有个地下防空洞,以前没人发现,后来被大康他们找到,用作逃课的藏身地。兄弟,不是我想杀他,是他要弄死我啊。
天有点儿冷,H城在冬季常刮大风,李扬的声音逐渐被淹没,成为夜晚不确定的一种呼号。我看着他,没有了光,他的身体已经难以分辨,黑色越过边界,从四面八方将他侵蚀,仿佛即将融化在春天的一个雪人。你在看我?我说,近视严重,晚上有点看不清你。他说,这是预兆啊,很快你也会听不见我,看不见我,最后这世界再没有我曾经存在过的证据。之所以杀王小强,是因为大康挑了我俩决斗,地点就在笼子,大康押我赢,原因是那时王小强比较瘦弱,我虽然个头矮小,力量却不差,有些时候还能占点上风。王小强我没跟他打过,你知道的,这人脑子有问题,比较轴,发力还挺狠,一拳干我面门,当时就流了鼻血,顺着嘴角灌进口腔,我蹲下抱住头准备挨揍,却听见大康在骂我,他骂了什么?现在想不起来,但是大康明显有些沮丧,你看过赌片吗?就是《赌神》《赌圣》《赌侠》这些电影,那时我觉得大康像个站在桌前紧握筹码的赌徒。笼子还有另外几名常客,全是四中打架厉害的扛把子,他们比较亢奋,后来知道都押了王小强赢,难怪大康会那样沮丧。我说,凭良心讲,这种游戏残忍至极,我当时以身处四中为耻。他说,你这不事后诸葛亮嘛。我不置可否。大康揪住我耳朵,李扬你他妈真是个怂包,连傻子都打不过,你家祖宗十八代脸都被丢尽了!我说,所以,你就打死了王小强?他点头,那时王小强傻呵呵地痴笑,大康给我塞了块砖头,我掂掂重量,托手里特有安全感,像握着柄长剑。王小强没怎么挣扎就死了,大康踢他一脚,从脑袋后面慢慢渗出暗色的血来,他是目击者,我是杀人凶手。
一点钟的时候,我看见公园外面的便利店灭了灯,这个时间,孙婕已经关掉电脑,去梦里继续构思故事了。作为一名教师,她不仅厌恶与孩子们相处,而且痛恨这份无法拒绝的职业。作为一个作家,她又缺少广泛的社会认同,或许那些文字纯属自我感动,或许它们都是各种心血来潮的临摹行为的畸形产物。有时她会认为“作家”这个称呼是讽刺,是侮辱,是歧视,因为她全部文字都诞生于极其隐秘的暗室中,没有光明,没有温暖,仿佛下水道最肮脏最低劣的老鼠。她经常悲哀地说,还没有哪个作家认为自己所从事的职业是份地下工作。对此,我不能理解。
没有光啊。他问,你说什么?我说,没有光,现在最后一点灯光也熄灭了。他说,刚才有点走神?我说,是,抱歉啊好兄弟。他说,咱讲到哪了?王小强被打死,尸体扔在笼子下面的防空洞。我说,那地方还在?他摇头,找找看嘛,带你来也是为了这个。时隔久远,又没怎么跟人说话,不仅语言功能衰退,就连记忆都有点混乱了。说完他从长椅起身,冷风猛地刮过来,十年前四中的操场就在脚下,那时我们还是很要好的朋友,有场足球赛李扬上演帽子戏法,我踢的是门将,最后我们3-4被隔壁班绝杀,对面第四球明显越位,但是裁判没瞧见。踢进那球的是大康,李扬跟他有点争执,从此就得罪了这家伙,我们班没个有话语权的,只能眼睁睁看着李扬三天两头挨打。公园布局复杂,很多地方跟记忆对不上号,我在他前面,向着以前假山所处的方位走去,一路无话。那里如今是个健身活动区,各种器械像墓碑似的杂乱排列,老头老太特别爱把玩它们,尤其是两台太空漫步器,我每次下班路过公园,可见俩老头赖上面吹牛,像精神病院外出放风的智障。李扬说,你要把我带去哪?我说,咱们去假山。他说,四中哪有这么个地方。我说,就是你待过的笼子。有点印象,原来是个假山啊,记得上面栽满了松树,秋冬季节到处都是枯黄的松针。我们来到那里,夜色正浓,水泥地面顽强地反射出不很明显的白光。他突然哭了起来。王小强就埋在下面啊。没人知道他一直很孤独啊。我说,好兄弟,给个具体位置。他哭得很剧烈,有些句子断断续续的,我没听清。这时我才发现,李扬的身体已经彻底黯淡下来,轮廓变得越来越模糊,仿佛迅速干涸的一块墨痕。他止住啼哭,嘴唇微微翕动着,好像要向我诉说什么,但是我所听见的,只有夜间航班掠过H城上空产生的低鸣,宛如行将就木之人不甘的呜咽。在彻底融化于暗夜之前,他长大嘴巴,努力朝着天空嘶吼,但是我什么也听不见。很快,他的身影变得支离破碎,旋即溃散开来,被一阵旋风鼓动着,消失在静默如谜的夜晚。
我返回广场,长椅附近散落着一对啤酒罐,风从后方袭来,将罐子带到马路对面,成为远处令人遐想的两个点。夜里两点钟,我回到家,卧室还亮着灯,孙婕坐电脑跟前打字,她的头发从脸颊垂下,皮肤呈现枯黄的暗色。我从后面抱住她,电脑屏幕铺满了四号文字,一个故事已经悄然结束,或许她现在需要一枚句号,但是我所看见的却是个意味深长的省略符。她从我怀中挣脱开,说,你晚上到哪去了?我说,去扔一盆烂掉的仙人球。她说,扔什么地方?我说,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遥远到你永远无法将它找回。她哀怨地说,你啊,撒谎成性,不仅没有扔掉那盆仙人球,还跟来路不明的家伙喝了酒。为什么你总是跟我作对?为什么你从来不肯听我说话?究竟要说多少遍,你才愿意低头看看我?随后,她掩面痛哭,同时喋喋不休地向我诉说着,仿佛浑身力气都在片刻间被耗尽,最后就连声音都有些异样。至于她说了什么,我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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