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新增疑似病例8人,确诊病例1人,天津新增疑似病例3人,确诊病例1人。”电视里的疑似病例和确诊病例每天都在增加,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澜儿关掉电视,拿起手机,打开门,朝办公室走去,上班,聊QQ。
澜儿不知道别人都是什么时候玩QQ的,反正在她们公司,QQ火起来就是最近几个月的事。赶上非典肆虐,公司大门想出去都得找领导签字,至于工作,非典大形势下,该上的项目都临时叫停,谁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所以公司上上下下都是及时行乐的场景:领导那天天斗地主,小兵们抢得上电脑的都在和陌生人聊着天,抢不上电脑的凑一拨人,打着牌,聊着天。生命都有危险了,谁还工作啊,谁又还学习啊,享受一天是一天吧。
澜儿所在的办公室是公司技术核心部门,所以一人配备一台电脑。别看平时大家都嫌她们部门太累,不愿意来,可在特别时期,这装备可是让各科室都垂涎三尺的。推开门,一屋子人都整齐划一地守在电脑前,没有人吭声,只有键盘噼里啪啦,时不时忘关音响的会有“咚咚”上线的声音,或者“吱吱吱”伴着小企鹅左右摇晃。
那时电脑和办公桌是分开的,办公桌在屋子最中间,电脑摆放于两侧墙边。所以办公室中间空空如也,六个人,一个个朝着墙,聊得面带微笑,那微笑是传到电脑那头的,跟身边的人无关。
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或几个聊得比较好的网友,聊到一定阶段彼此会互相留个电话。很默契地,这一屋子人都没有留手机号,谁也不知道互相能聊多久,大家不约而同留了办公室的座机号。至于名字,也很有默契,自己的名字,换个姓,所以电话那头明明说出一个办公室没有的人,他们也很知趣地叫相应的人来听电话。
只看见接电话的人满面娇羞,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可是这又有什么秘密可言呢?反正谁的网友叫什么,他们彼此也知道一些,至于他们在电话里说什么,别人也没有兴趣听。自己两只手在键盘上还捯饬不过来,哪还管得了别人聊啥!反正聊来聊去,无非就是天气怎么样,心情好不好,我又听到一首好歌之类的。
那个年代纯洁,很少有什么网络色情、网络暴力的,QQ网友似乎和笔友没有太大区别,尽管偶尔也会说句“我想你了”之类的话,或者聊对路了,聊个通宵,但聊就是聊,谁也没想过见面,尽管很想看见他真实的样子。
澜儿也有两三个聊得好的网友,其中有一个算至交,怎么说呢,就是只要对方上线,他们立即隐身,无论跟别人话题聊到哪儿都会戛然而止,一心一心两个人开始热聊。他们同龄,都喜欢周杰伦,都爱针尖对麦芒地挑茬“掐架”,都未婚,似乎怎么聊都不过分,毕竟有无限可能。所以有时候也会开个玩笑,喊上一句“亲爱的”,或者说上一句“我真的好想你”之类的。但澜儿有分寸,她知道他们不可能。他们处在两个世界,更何况澜儿有男朋友,只是在另外一个非典疫情更严重的地方,他们已经两个月没有见面了。
澜儿从来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无论兴趣、无论爱好都南辕北辙,甚至不会甜言蜜语的男朋友,可是澜儿知道,她从来没想过要和他分开。
澜儿平时很独立,可是在这个空气都有点恐慌的特殊时期,她很希望男友每天给她打一个电话,说上一句我爱你,哪怕我想你都行,可是依旧是没有。男友是那种很理智的人,知道非典要不了他们的命。可澜儿不,澜儿觉得既然有危险,就应该时不时问候一下,所以那一阵儿他们之间的关系有点僵,要么是不打电话,打通了,澜儿也没好气,恶性循环,电话打得就更少了,更生气,更没好气……
但天地良心,澜儿从来没想过要分开,人只会跟自己在乎的人生气,生别人的气又有什么用?说一堆漂亮话还来不及呢,谁闲的没事愿意瞎得罪人。可是寂寞和心慌的情绪总得有人安抚,所以“白色恐怖”下澜儿有个热聊的网友一起嘻嘻哈哈,也没有什么过分的。要不,还让人怎么活?
但澜儿从来没有跟他聊过通宵,想都没想过。因为澜儿一直认为夜色会让人的心变得很脆弱,两颗心总渴望挤得更紧一些。她不想两个人难堪,不想失去这个可以畅所欲言的好朋友。
网图,侵必删但其实后来澜儿也聊过一次通宵,不过不是跟他。
那天,快下班了,忽然一个头像摇晃着来找澜儿,她一看,是大学同学,在校时很优秀,学生会主席。那时宿舍的人都开玩笑说男孩喜欢澜儿,但澜儿从来也没接收到什么信号,反倒让姐妹们说得一看到他的时候,心有点扑通。后来就毕业了,然后,没有然后。
他问澜儿晚上有时间吗,想跟她聊会天。澜儿想也没想,就说好啊。
吃过晚饭后他们就开始聊。7点,他们在聊吃了什么饭;8点,他们在聊学校食堂的饭;9点,聊一起参加过的演出;10点,聊他们一起参加的辩论赛;11点聊学校变样了。很快就到了12点,澜儿毫无困意,这时电脑上忽然收到一张图片,澜儿打开,是自己的照片,是她在一次学校汇演时唱歌的照片。
这张照片澜儿清清楚楚记得,当时贴在学校展览窗上,后来取下来的时候,同学通知她去拿,可是找了半天也找不到,同学还一个劲地跟她说抱歉。原来竟然在这里!男生说,他在学生会,想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偷”一张最喜欢的照片还是很容易的。
男生说完,澜儿忽然瞬间流下眼泪,怎么也停不住,以至于她再也看不清电脑上发来的一条又一条信息。男生在那边看到这边没有反应,忽然嬉皮笑脸地说:“逗你玩呢,开玩笑不用非等到愚人节吧?那照片不知怎么在一堆会议纪要里,我不知道,顺手装起来了,后来看见已经是毕业之后的事了,现在完璧归赵,怎么样?”
好啊。澜儿擦了擦眼泪,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反正他也看不见自己已哭得花了妆的脸,看不到她在拿衣服来回蹭着鼻涕,看不到她的键盘甚至都被打湿了……
后来俩人又开始聊风,聊花,聊雪,聊月,聊所有无关紧要的事,只是这些风花雪月他们竟然不知不觉聊了整整一个晚上。已经快早上8点了,澜儿说我们上班吧,办公室该来人了。男生说好,接下来,男生说了一句话,澜儿直到现在也忘不了:“你知道吗,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女孩子。”
澜儿还没有反应过来,对方的身影已经变成灰色,此后的数年再也没有亮过。而澜,回屋睡了一天的觉,其实她也不知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只是觉得整个人大病一场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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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典疫情已全面结束!”两个月后,电视里到处都是喜报,而门外,男朋友拿着一大捧娇艳的玫瑰花单膝跪地,大家都在起哄,“答应他吧”,“吃四喜丸子去喽”,“早生贵子”……
澜儿望着门外高高大大的男朋友,三个月没见,他竟然瘦成这个样子!
“我爱你,可是我不能过来,”男孩所在的城市疫情比较严重,“我们谁都出不来,我们比你们更恐慌,可是我不能告诉你,我不愿意你每天悬着心,我们那儿每时每刻都在一遍遍地消毒,我特别害怕自己被传染上,我怕你怕失去我,我也怕真的失去我,你会痛不欲生,与其那样,不如我们吵着吵着,万一我走了,你也不会太难过……”
“别说了”,澜儿哪里还能再听下去,这段表白让她听得心都痛了,仿佛是钢针在心口一针一针地扎。顾不上门口有许多人,她扑到男朋友的怀里,痛痛快快把这三个月的眼泪全都流了出来,而男朋友,只是紧紧地抱着她,抱得她甚至骨头都有点疼。可是,她觉得,没有比这更幸福的痛感了。
一个星期后,他们就结了婚,婚礼一切从简,他们等不及那些繁文缛节,这种感觉,只有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才深深懂得。
2019年,他们已经结婚16年了,澜儿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生活琐琐碎碎,但不管是七年之痒,还是孩子幼时他们手忙脚乱的生活,如今都走过来了。老大上初中,老二上小学,常人眼里的幸福,他们家一样都不少。
前两天澜儿忽然听到QQ可以注销的事,不知怎么的,似乎所有关乎青春的记忆都回来了,16年前聊过的网友在脑子里浮现,尤其是那个男同学,澜儿又想起了男同学的那句话“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女孩子。”
这么多年,这句话她一直没有忘,这句话仿佛就是她的护身符。每当她遇到不顺心的事,不管是工作,还是家庭,她都会想起这句话,她会甩一甩头,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朋友们都说她似乎每天都神采飞扬,只有她知道,她不能辜负了那句话,还有那句话后面没有说完的潜台词“最好的女孩子就应该是最幸福的”。
这天晚上,等孩子都睡了,澜儿打开电脑,登录QQ,看见那个无限逗比的网友时,不由自主笑了笑,可是当翻到那个这么多年再也没有亮过的头像时,忍不住又流下了和那年那晚同样多的眼泪。
那一年,他和她就仿佛站在同一家超市的电梯上,只不过,一个向上,一个往下。走到中间的时候,他们看见了对方,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可是电梯在继续运行,他们被分别载往两个方向,而且越走越远,直至不见。就像那首歌里唱的,时光无声,可是,岁月有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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