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妈

作者: 不二缺先生 | 来源:发表于2023-12-25 16:55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爸爸走的第二天,妈妈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天一夜都没有出来。那年我六岁,哥哥十岁。

    六岁的我说妈妈肯定累了,睡了一天一夜,哥哥也告诉我妈妈的确累了。

    我举起小手,比了个耶,告诉哥哥我太聪明了。哥哥摸摸我的头说,妹妹长大后可别这么累。

    我说,我每天都有用不完的力气,我不会累。

    姥爷走过来抱走了哥哥,说要去买糖吃,我咽了口唾沫说我不吃,吃糖要蛀牙。

    妈妈是傻姑娘,姥爷经常这么说。说她老钻牛角尖,一根筋到底,甚至有点缺根筋。

    姥爷,筋是啥呀?给妈妈装一根不就好么?听得多了,我就问姥爷。姥爷想了很久,最后说了句我很久以后才能听懂的话:就是面能做饺子,能做馒头,能做饼,还能拉面条,可你娘只知道拿它做面疙瘩。

    我记得姥爷当时倒掉了吃了一半的面疙瘩,然后取下了他的假牙,用扫把上的细竹条抠了半天黏在假牙上的面疙瘩。

    可是我觉得面疙瘩挺好吃的,我就挺爱吃。将最后的面疙瘩汤倒进嘴里,我用袖子抹了一把嘴巴冲姥爷说。

    我也吃过好吃的饺子,面饼,可我还是最喜欢吃妈妈的面疙瘩,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面疙瘩是自己的,不用选。

    爸爸是入赘的,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入赘的意思,只知道爸爸干很多的活,多到手像老姜一样又皱又糙。所以我不喜欢牵爸爸的手,我觉得这块大老姜随时会把我的手磨破,但是哥哥却很喜欢,可能男人都喜欢这些粗糙的东西吧,就像爸爸那块又硬又糙的洗脸布。我想不通为什么破成这样了爸爸还每天用。

    我记得当爸爸的手越来越糙,毛巾越来越破的时候,妈妈破天荒地蒸了馒头。那天妈妈说,爸爸吃厌了面疙瘩,今天不做面疙瘩了。我清楚记得,那天爸爸没有回来吃饭,当然后面也没再回来。

    那天我大口啃着馒头,觉得馒头太干,于是跟妈妈说,妈妈我还是喜欢面疙瘩。

    但是那一盆白面馒头,姥姥和姥爷吃得很开心。对了还有小姨,她也吃得很开心。

    小姨小妈妈七岁,是个古灵精怪的小女人,还是个典型的美女胚子,反正大家都这么说。但是小姨的美我却看不出来,在我看来,大家都是一个嘴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组合方式一样,也就看不出谁漂亮谁丑。那天我盯着小姨的脸看了很久,除了觉得小姨长得和妈妈真的很像以外,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

    小姨被我看得似乎有点害臊了,偷偷溜去了王叔家。

    你说小姨长得这样好看,怎么就不结婚呢?哥哥瞥了眼小姨的背影,皱着眉头问我。可能小姨还没想好选王叔还是李叔吧?我思考半晌,觉得这个问题不太懂,但是我还是回答了哥哥。

    不过我觉得钱叔更好,每次他来找小姨都会给我饼干吃。我再想了想,脑海里飞过好几个身影,又补充了一句。

    自从爸爸没吃上白面馒头,妈妈把自己关了一天一夜后。 我家从此就从面疙瘩改成了馒头,我跟妈妈抗议过几次,可是她还是执意每天都做馒头。

    爸爸不会回来了,妈妈我们还是吃面疙瘩吧?我尝试着说服妈妈,可是妈妈没有回答我。她似乎是生气了,转过头去不理我,可我分明看见她背影的肩膀在不停地抖动,她肯定是在偷笑,因为姥姥姥爷都喜欢吃馒头。

    其实爸爸没回来以后,我就很少有机会跟妈妈说话了。妈妈每天早出晚归,我看到她的手逐渐和爸爸的手一样变得越来越粗糙。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我长大了吧,我开始不再那么讨厌粗糙的手了,至少我就不那么讨厌妈妈的手。

    那天我坐在家门口等妈妈回来做馒头的时候,看到小姨从钱叔的摩托上来下。钱叔还是照例给了我几块饼干,那是一种中间带有草莓夹心的饼干,我以前从来没有吃过。我因为饼干而笑得很开心,小姨也跟着笑,我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但是我发现,小姨牵着钱叔的手并没有变得粗糙,看来手糙不糙这个事和年纪没有太大的关系。

    等着等着,哥哥放学了,看到我手里的草莓饼干,哥哥说他也想吃。可是我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饼干,我不想给哥哥,哥哥嘟囔了一句谁稀罕呀就进屋了。不知道为什么,哥哥突然扑了过来,要抢我手里的饼干,我看到他的眼神,像极了上次王叔碰到钱叔和小姨在一起时的眼神。

    我觉得哥哥想要杀了我,就像上次我觉得王叔想要杀了钱叔一样。于是我放声大哭,我很少哭,但是那天我真的被吓坏了。饼干掉在地上被哥哥踩得稀巴烂。

    姥爷听到了声音,拄着拐杖出来了。问我哪来的饼干,为什么不给哥哥。我看到他的拐杖在地上跺得啪啪直响。

    我抹了抹眼泪鼻涕,刚想开口。小姨在一旁调皮地说,是妈妈给的。我看到小姨不停地给我使眼神,于是我就点了点头。

    我知道小姨不想让姥爷知道钱叔,当然也包括王叔、李叔。小姨说他们都是别人的人,我不太懂,但是我挺喜欢钱叔的。

    我记得那天妈妈回来得很晚,而且一回来就被姥爷打了一顿。我看到姥爷的拐杖抽在妈妈身上,嘴里还说着难听的话。

    你这个不长脑子的东西!连自己男人都看不牢,还要浪费钱买饼干!你这个讨债鬼!

    妈妈一声没吭,我明明知道她被打得很疼,很疼。我说妈妈你快哭,这样就没那么痛了。这是我的经验,可是妈妈显然没有听我的意见。

    自始至终,她都一声不吭。

    后来姥爷打累了,坐在门槛上呼呼地喘着气。妈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忽然撒腿跑了出去。

    那个眼神,我好多好多年都没忘记,直到好多年后,我依然老是在梦里看见那双眼睛。

    姥爷见妈妈走了,站起身来大骂:有本事别回来,跟你那没本事的男人一样!

    那天我们没吃上晚饭,小姨也似乎饿坏了,呆呆地坐着发呆,不知道是在想钱叔,还是王叔,也可能是李叔。

    第二天,我很早就被吵醒了。家里挤满了人,我看到村长和邻村的亲戚都来了。我想,难道过年提早了?

    哥哥告诉我,妈妈昨天跳河了。

    妈妈游泳去了吗?可是她明明不允许我们去河里游泳,大人就可以偷偷去吗?

    “过年”那天,我没看见小姨,她一直躲在房间里,钱叔来了她没出来,王叔来了她也没出来,李叔来了她还是没出来。

    后来我饿了,我想让妈妈蒸馒头吃,姥姥才告诉我,跳河不是游泳,跳河是死了。

    妈妈死了。

    我记得那天正好我们吃了三个月的馒头。

    从那天起,我们家里又吃上了面疙瘩,小姨做的。可是我不喜欢小姨做的面疙瘩,我喜欢妈妈做的,哪怕不是面疙瘩,馒头也比小姨的面疙瘩好吃。

    我知道我再也吃不到妈妈的面疙瘩和馒头了,因为我慢慢懂事了。

    我发现原本调皮爱笑的小姨,那天之后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和妈妈越来越像,甚至都有些像以前的爸爸了。

    哥哥说,以前的小姨和妈妈一起死了。

    小姨变得不再笑了,甚至不爱说话了,我觉得小姨像极了没有面部表情的稻草人。

    自从小姨不笑了之后,钱叔、王叔、李叔也来得少了。开始他们偶尔还来几次,可是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了。我想是因为小姨不再漂亮了吧。现在我已经能分辨一个人是否漂亮了,我看着小姨油腻的头发、粗糙的双手、下坠的嘴角、发黑的围兜,我发现小姨并不漂亮。

    小姨开始和妈妈一样早出晚归。天还没亮她就起床了,等我们起床的时候她就回来给我们做面疙瘩,等我们洗漱完吃完面疙瘩她又出门去了,晚上吃完晚饭也还要出去,直到天完全黑了才回来。我知道以前爸爸做的事情,后来妈妈去做了,现在是小姨在做。只是小姨做的,似乎比爸爸和妈妈加起来还要多。

    对了,我上学了。变得乌黑的小姨给我和哥哥都买了新衣服,新书包,是那种以前只能在村长家的电视上看到的那种。小姨说,因为她,我们没了妈妈。但是她不允许我们比别的孩子过得差。

    她说,是她害死了妈妈。

    我经常在上学放学的路上看见小姨,她在我们的地里,别人家的地里,像头老牛一样干活,汗湿透了褪色的单衣,泥巴溅了一身。

    我摸了摸身上崭新的棉衣,忽然觉得穿着单衣依旧被汗浸透的小姨让我很是揪心,我想要叫上小姨一起回家吃饭。可是当小姨看到我和同学在一起的时候,她默默转过身去,更加卖力地干了起来。

    上学后,我们不再天天吃面疙瘩了,可小姨还是不爱说话。哥哥说,小姨觉得这是她欠妈妈的。

    每次妈妈的祭日,小姨都不会去上坟。她总是说,今天还有很多活要干。可是每次我都分明看见很晚回来的她,眼睛肿得跟鸡蛋一样。

    我经常想,究竟是小姨压垮了妈妈,还是妈妈压垮了小姨。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我们和小姨先后送走了姥爷和姥姥。姥爷去世的时候小姨没有哭,姥姥去世的时候也没有哭。我觉得,小姨已经忘记了哭是什么,她只知道拼命干活,给我们买衣服,买文具。

    别人有的,我们都要有。这句话小姨讲了无数次。

    我问小姨,为什么你一直没有嫁人,难道不想有个自己的家庭吗?小姨说,你俩就是我的家。

    然后她想了想又说:能把你们养大成人,是我最大的心愿。

    再后来,哥哥和我都考上了大学,小姨也不再年轻,却依旧拼命干活。

    有一天,村长打来电话,把我和哥哥喊回了村里。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小姨。

    村长说,小姨积劳成疾生了癌,时间不多了。

    小姨把我和哥哥叫到床头,哆哆嗦嗦地给了我们两个信封。她说这里是为我们准备的大学学费。

    她还说:

    这是小姨最后能给你们的了,希望你们的妈妈能原谅我。

    望着眼前这个四十多岁,却白了一半头发,饱经风霜的小姨。我和哥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喊了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

    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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