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礼教越兴，对立的破坏越大。文学不是承担规则的，不是为扭曲的事实做辩护的，不是以集体的得失来衡量个体的价值。文学是一个心灵窗口，它需要释放那蠢蠢欲动甚至邪恶的部分。此时的邪恶未必是真恶，而是因为真实的世界往往压抑，往往以虚伪和清高来盘剥真实的欲求——这种集体的恶，才是人类不幸的根源！

北宋的理学家程明道与兄弟程伊川观妓听乐，明道廓然无碍，而伊川面容蹙然。一个是眼中有妓心中无妓；另一个是眼中无妓心中有妓。你看，这位道学家本身也未必真能含摄天理，他心里也在蠢蠢欲动，哪还能以个人之见塞天下之口？

按诗教来说，《行行重行行》是温柔敦厚的，是克己复礼的，这叫守地坤之德，不离先王之化——酸不酸？我宁以为她是爱之深情之切，和这些死了的鸟道无关无联。道德不是法律，当它具备了法律的效力，一定会变得冷冰绝情，因为它悖逆了道德中的仁爱准则，个体实现的准则。所以在东汉末，很多人弃礼教如敝履，坦诚面对他人眼中的“不道德”。这是个平民进行阶层跳跃和观念革命的时代，他们意识到了礼教就是贵族“维稳”的借口。一个重要的现实是，人们在造势播撒舆论时，总会厚着脸皮说一句“此乃古圣之法”。切记，古圣未必是他的偶像，而是抵挡刀枪的盾牌。让我们再听一听孔子的那句话：“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既然能“兴观群怨”，你们又哪来的“不怨”的道理！

就这样慢慢观之，我们看见了一道特殊的景色——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这是春天到了，一切都欣欣然生长着。远处，河畔一丛丛嫩绿的小草，不仅青，而且很渺小，它无法战胜大风，也躲不过秋霜，但此时，它在享受着生命的滋味，享受着阳光、水的滋养。青青的颜色，是它健康而满足的证明。

当我们把目光移近点，出现了一个园子，园中有柳，郁郁葱葱，又是健康的，旺盛的。柳不是桃，桃李成荫是生儿育女的和谐象征，有了结果，有了安顿。柳树虽然郁郁葱葱，到底弱不禁风，有飞絮，终是空空荡荡，终留不住。

从欣欣向荣的自然回归到人伦社会中来时，园外生意盎然，还真是一派好春景，园内就打了折扣。看似满足充实，但不可依恃。人伦关系到底如何，我们并不知道，我们还没见到他，因此只能借他之目光，揣测他心思。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目之所接，是座高楼，楼足够人俯仰、远望。内心自足，不必望，不必思，百无聊赖才见远望的幽人情怀。这是个女孩子，古人对肖像描写很少写实，意在传神而已。凡有实有肉，必与情欲有关。“盈盈”二字，是说体态美好。她立在窗牖边，正在观春色。于是我们知道，首句也可以当做她眼睛的踪迹。

她在望的过程中，是由远到近的，由不相干的事物慢慢回到有关的事物。无论是“盈盈”还是“皎皎”，都是说女孩子形态姣好。这扇窗，也是她打开世界的方式。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除了身姿，这里说到了她的面貌。扑上美丽的妆扮，一粉一素，均匀和谐。

“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是唐词，而这里发先声。她打扮得那么漂亮，保持着对美丽的追求。她在楼上窗边，目光是从无尽的远处而来。自然是充满生命力的，自己是美丽动人的，和春景要打成一片了。但她的内心如何呢？

一片繁芜之下，藏着一种寂寞。她极力要“盈盈”“皎皎”“娥娥”“纤纤”，和自然的“青青”“郁郁”对应上，不辜负春色如许。然而，她还是感到失落——

“当窗牖”。

诗给我们的画面是静的，我们的听觉甚至可以说是失聪状态。如果单为观景，她大可不必费这么大劲还要打扮，后四个叠词让我们感到她的用心。所以，她不是因为要观赏景色才梳妆，而是出于内心寂寞。她想通过这个窗子，得到一点慰藉。偌大的楼阁，无声的虚美，外界的繁芜，一个实有而空虚的世界产生了。

是什么原因？她想得到什么？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她以前的身份很卑微，是青楼之中的娼妓。

那个时代的娼妓，未必一定会以身体为资本，她们需要经过娱乐活动的培训，也会懂些画工、音乐，以此来养活自己。但是，这种生活状态是凄凉的，她不被重视，她没有任何的依靠，只能用技艺和身段来维持被看轻的尊严。终于，她离开青楼，和丈夫结婚了。这时候，她终于有了幸福感，一个“昔”字，是诀别，是放下。她开始了新的生活，从“倡”变成了“妇”，从坎坷无定的飘零状态转变成有了着落的伦理状态。然而，这个丈夫却是个“荡子”。

“荡子”并不是浪荡子弟，而是奔波四方的人，和《行行重行行》中的“游子”意思相同。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她以为被眷顾了，只是“今”的状态让她感到莫名的酸楚。这个丈夫远走他乡，迟迟不归，自己虽然为“妇”，但没有尝到夫妇之间的爱意。她从热闹繁华的假情意场合脱离，等待着她的竟然是冷冷清清的真情意。她或者可以在风月场合中看透看淡，到这个环境里，她不知如何是好了。

当然，她感到压抑，她明白忠诚。美丽的春景引起了她的怨言，她渴望着丈夫归来。

《行行重行行》里的女子是温柔体贴的，宽慰他人的，最后不免自省得失，而《青青河畔草》的女子是坦诚活泼的，甚至让人感到坦然的辛辣。“空床难独守”带有强烈的性意味，她有很浓厚的自我意识，比《行行重行行》更加明显。当然，这和她的遭遇有关，她率真于自己的想法，甚至这一句话释放了她的需求和无奈。“空”、“独”是她的煎熬，“难”在说明她的挣扎和压抑。从诗歌表现的前后反差，末尾戛然而止，力量和冲击感深厚。那么多美丽的叠词，瞬间加重了反向的悖逆。

很多人评论这首词，都认为最后就变成了妖艳轻佻，有伤“诗教”。然而，它更像是带有自伤的耍戏，既说出了相思之苦，又起到了宣泄的意味。

有首歌叫《女人花》，与这首诗意蕴有所相似：

我有花一朵，种在我心中，含苞待放意幽幽。
朝朝与暮暮，我切切地等候，有心的人来入梦。
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
只盼望有一双温暖手，能抚慰我内心的寂寞。

虽然坦诚活泼，但心里的情花并没有败落。否则，她也不会登楼远望。因为按照叙事过程来看，我们可以把这首诗反过来读。于是我们看到，诗里妍语叠出，最后的核心仍是真朴的柔情，通向无限远的思念。

收尾相接，诗变得情欲交织，这正是实实在在的人间，圆融一体的情爱。《古诗十九首》，也因她而浑然。

本文系《古诗十九首》随笔第3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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