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一条有翅膀的鱼，生于濛水。

我不知道自己是神兽，还是凶兽。我只知道，我与别的鱼不同。

我能感觉到我体内有无穷无尽的力量，但那力量是什么、能做什么，我却一概不知。

濛水南流，注入洋水，水能流，但我不能走。

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能随着河水而去，我已被困在这濛水中好几万年了。

我在这水里寂寞，却始终得不到纾解。

这天我挥动翅膀，竟轻易挣脱了濛水，直上九霄。

我飞到了渭水河畔。

我在水里游了一会儿，觉得没趣，便又飞了出来。

可是还没来得及展开双翅，一个石子就射中了我的尾巴。

随着噗的一声响，我的鱼尾上多了一个血洞。剧痛袭来，我像一个石头般，快速下坠，咚的一声摔进了河里。

血弥漫开来，把河水都染红了。落水之前，我看到了一个拿着弹弓的樵夫。

在我失去意识之前，我落到了一张网里。

2

我的鱼尾被人用布条裹了个严实。而这布条，是从他身上撕下来的。

这是一个年轻的渔夫。

破旧的毡帽挡不住他的俊美容颜，粗布麻衣也遮不住他的健壮身躯。

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虽然我目前为止也只见过两个人。

“多谢！”我张了张口，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你会说话？”他显然受到了惊吓，向后退了两步。

“我是异兽。”

他露出了然神情。是了，天下的古怪事情数不胜数，一条会说人话的飞鱼又有什么稀奇？

“我带你回去！”他把我捧起来，我用力地扑腾了两下，血又从纱布中渗了出来，痛得我再不敢动。

“你凭什么带我走？”我恶狠狠地吼了一句，只是伤口太痛，加上我嗓音娇柔，一出口，竟像撒娇似的。

“你别忘了，你是我网到的鱼。”他朝我笑了笑，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我鱼脸一红，活了这么久，没怎么和人说过话，怎么就这么经不起调戏？

他把我带回了家——一个破旧的茅草屋。

“你就住这破地方？”

他不甚在意地回头，朝我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笑有些阴森。

“你喝鱼汤吗？”这句话好像晴空霹雳，令我心下一震。我愣在原地。

只见他挽起袖子，抓起一条鱼扔进锅里，添水加柴......

“大哥，我也是鱼，我是蠃（luó）鱼。”

“我知道啊。”他笑着回我。可是我总觉得，这人笑里藏刀。保不齐哪天，我这只异兽就会被熬成一碗鱼汤。

“我叫天多，你呢？”

“我叫蠃鱼。”

“那我就叫你小蠃，或者小鱼，这样吧，我叫你小蠃小鱼。”

名字难听，但我看了看锅里的鱼，却不敢反驳。

那天，一个年轻的渔夫，当着一条蠃鱼的面，喝了一大碗鱼汤。

3

我的伤好了，他把我养在一个小水坑里。

这水坑虽然无趣，我却不敢抱怨。毕竟鱼汤的阴影在我心里已经不可磨灭。

“小蠃小鱼，我回来啦。”他提着一篓鱼进了屋。

“今天吃烤鱼。”

我并不想理他，就在水坑里转着圈圈吐泡泡，假装听不见他的话。

“你真是异兽吗？”他蹲在水坑旁边问我。

“你什么意思！”我扑腾着翅膀，突然飞起来，在他头顶绕了一圈。

“你看看！你好好看看！我不像一只异兽吗？”

他并没有说话，默默地在院子里架起柴火，然后开始杀鱼。我瞬间没了脾气，又乖乖地飞回了小水坑。

“小蠃小鱼，过来。”他声音温柔，富有磁性，颇能蛊惑人心。

“我不！”谁知道他是不是心血来潮想把我烤了吃。

“我不吃你，你是异兽。”

看着他的神情，我略微放了心，飞到了他的肩头。

冰凉的鱼身挨着他温热的脖子，这种感觉诡异又奇妙。我的鳞片似乎在发烫......

“你是异兽，那你能干什么？”听到他的话，我有些窘迫。实际上，我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连自己是神兽还是凶兽都不知道，我生在濛水，在那里待了好多年，什么也不做。”

天多突然摸了摸我的鱼尾巴，那里有一个个浅浅的伤痕。

“你很孤独吧？”他问出这句话，我却陷入了沉默。

我不言语，他也低下了头。我在他肩膀上，看见他眼睛里，闪着泪光。

“我爹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被水带走了。”他的声音太过悲伤，我只能展开翅膀，用羽毛蹭了蹭他的下巴。

“我陪着你。”我刚说完，就看见他眼中的惊讶。

异兽在平常人的眼里，拥有神力，无论善恶，那都是不可靠近的存在。

而我，一条蠃鱼，就这么轻易地决定了，要陪着一个凡人。

4

我真的留了下来，他打鱼时我就盘旋在他的头顶。

晚上，他坐在船头，月光照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他美好柔和的影子。我和他一起，看渭水河面的粼粼波光，听山林中夜莺清脆的叫声。

“其实，我也会叫。”

不等他回答，我已经飞向夜空，张口，发出了几声鸟鸣。

我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也并不知道，我叫声悲怆，勾起了他许多伤心往事。我只是快活地绕船飞了一圈，又落在他怀里。

谁知，我不小心对上了他的眼睛。

他那一双眸子幽深晦暗。尽管我是异兽，不知人事，但也能感觉到他此刻心情不佳。

不知是怎么想的，我在他怀里摆动鱼尾，扑腾了起来。

他笑了笑，提起我的鱼尾，把我整个身子都倒了过来：“小蠃小鱼，你又不是狗，怎么还会摇尾巴？”

如果我可以化为人形，他一定可以看见我两颊绯红的娇羞模样。

“天多，夜凉了，我们回家。”

“好，回家。”他撑船上岸，把我搂在怀里，向村子里走去。

那一路，我待在他的臂弯中，不曾挣扎。

我甚至能听见他沉稳的心跳，扑通扑通的声音，足以让异兽也动真情。

就在那一天，我这样一只异兽，喜欢上了一个凡人。

5

然而，一切都在一个阴雨天发生了变化。

那天，天多出门去，我等到傍晚他还没有回来。

强烈的不安笼罩着我，最终我还是从水坑中一跃而起。我要去找他。

那天的渭水河突生异象。

我第一次看见河里卷起那么大的浪，河水发出那样巨大的声响，像是某种困兽的嘶吼，闻之令人色变。

“天多！”我不敢多想，只能飞到河面上，谁知浪头翻涌，别说人影了，连船的影子都看不见。

“天多！”我喊他的名字，但喊声被淹没在了浪声中。

巨大的惶恐让我几乎飞不稳，我一张口，发出了震耳的哀鸣。

我的叫声，原来可以这样凄厉。我又想起那双幽深的眼睛，鱼腹一热，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我在河上盘旋，一圈又一圈，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看到水里出现了一个人影。

是天多，一定是天多。

我俯冲下去，看到他被河水冲到岸边，紧紧地闭着眼睛。

我焦急地绕着他飞了很久，他也没有睁开眼睛。

“醒来天多，醒来啊天多。”我在他耳边喊他，他却没有动弹，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

不知道喊了多久，我绝望了。

我想起天多的爹娘，就是被水带走的。

这万恶的水，一切都是因为水。

我回头，冲进了水里。

一种奇怪的感觉遍布全身，体内隐藏的巨大力量喷薄而出。

我是异兽，这一刻我终于知道了我的能力，我才是水的主宰，我飞上高空，想要操控巨浪。

浪更大了，河水嘶吼着翻滚奔腾，但是，因为我的力量不够，河水最终还是不受我控制地漫出来，淹没了小小的村庄。

我使出浑身力气，护住了天多。

河水绕开了我的天多，他的身下是一块旱地，而周围，却是一片汪洋。

6

我没想到他会醒来，他艰难地睁开双眼，却看见周围已经被洪水吞噬，而我，还飞在高空中。

我对上了他失望的眼睛，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

果然，他看着我一字一顿：“蠃鱼！我再也不愿看见你。”

一刹那间，我好像被抽走了全部力气，我的翅膀耷拉下来，而后，我直直地跌进了水里。

一个浪头重重地拍在我身上，我却好像感觉不到疼。

我最后看了一眼天多，他吐出了几口水，然后站起来，脸上挂着一抹讽刺的笑。

“小蠃小鱼，这就是你陪着我，给我的回报？”

不！我想喊，可我喉头发紧，喊不出来。

我看着天多缓缓走向那个早已被洪水吞没的村庄，消失在水里。

这场水祸猝不及防，人们只知道，一条长着翅膀的鱼操控河水淹没了村庄。后来河水退去，那鱼在空中盘旋，久久哀鸣。

后来人们知道，那是蠃鱼。他们说，蠃鱼出现的地方，必发大水。

我成了凶兽。

可是，他们又怎会知道，我之所以操控河水，只是因为看到天多被水所伤，心中悲愤，想用自己的力量把洪水消灭。可谁知，竟酿成大祸。

我回到了濛水的最深处，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喃喃自语：“天多，你一定恨透了我吧，我不奢求你原谅，但我求你，求你不要讨厌我，好吗？”

小注：

《山海经·西山经》记：邽山……濛水出焉，南流注于洋水，其中多黄贝，蠃鱼，鱼身而鸟翼，音如鸳鸯，见则其邑大水。

翻译：濛水从邽山发源，之后向南流入洋水。濛水中有黄色的贝壳，也有蠃鱼，蠃鱼有鱼的身体、鸟的翅膀，叫起来声音像鸳鸯鸣叫，它在哪里出现，哪里就会有水灾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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