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几年，皇上没有发动战争，黎民百姓过上了舒心的日子。一个夏天的午后，晴空朗日，蝉鸣阵阵，大柳村的村民睡过午觉，陆续出来乘凉了。
刘青山把薄衫一披，袒露着健硕的胸脯，趿拉一双布鞋，缓步走到大柳树下的石头上坐下。没一会儿，邻居李家四兄弟也凑过来了。李老四光着膀子，抻着懒腰，两排肋骨凸出，好像要挣脱这副皮囊。李老大刚刮完胡子，摩擦着胡子茬坐在紧挨刘青山的石头上，问道：“中午没睡？”
刘青山道：“睡了，做了个梦，梦见皇上要来看我，我就赶紧出来等着了……人家大老远来的，别让人家挑理......”
李老二最好吸一口烟，腰里老是别着一根烟袋和烟口袋。他紧吸了两口，吐出一团烟雾，抢说道：“青山哥也就能梦里看看，我可是看过真的皇上，那阵势，那排场，可了不得……”
李老三道：“我二哥这可不是吹牛，那天皇上老子跑的快，要不然我二哥非得削他一顿不可......”
刘青山道：“你二哥没那胆量，要说是老四，我信......”
李老四抖了抖干巴巴的肩膀，撇着嘴“哼”了一声。
五个人都是二三十岁的年纪，庄稼活干得出色，伏天没事就坐在一起闲聊，天南海北、神仙小鬼、皇上屠夫、国家大事没有他们聊不到的。
刘青山忽然正色道：“有一件事可不是开玩笑，是我亲身经历，亲眼所见......我八岁那年，在拦河山上看见一块横躺的巨石，太阳照在上面反射金光。我正看时，发现石头上渗出很多血，把我吓得够呛。我跑回家，想一想，偷了我爸的止血药就回去了，把药敷上之后，血不流了。我躺在上面晒太阳，等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起身一看，那块巨石不见了，我躺着的地方也是一块石头，但是很小，只有我身体那么长。后来，我再去找那块巨石，始终没找到。你说这事怪不怪？”
李老大憨憨一笑，道：“你爸知道你偷了他的止血药，要打你，你跑到俺家躲了一宿，第二天，我爸和我妈把你送回去的，这事儿我记得，呵呵......”
刘青山道：“我偷药的时候，我爸睡得跟猪似的，他怎么知道的呢？”
李老大看一眼李老三，笑而不语。
李老三道：“我不知道，我那时候小，啥也不知道......哈哈哈......”
刘青山笑道：“你从小就是个叛徒......咱们去老赵头家的瓜地偷瓜，是不是你告的密？”
李老三道：“老赵头赏了我两个大香瓜，老四也吃着了......”
李老四点头，“嗯”了一声。
刘青山道：“我爸那个止血药可不一般，他老人家说，那是一个白胡子老神仙给他的......”
五个人在一起闲聊得兴起，身边多了两个陌生人他们也没在意。那两人，从身着看是一主一仆，主人穿一身绸缎，仆人穿的也是上等面料。
那个主人一部花白胡子，突然冷笑道：“哼，山野村夫。”
李老四一听，腾地一下就蹿起来了，骂道：“你个老不死的，你骂谁是野猪？”
李老大连忙阻拦道：“老四，他说的是‘村夫’，不是野猪。”
花白胡子又冷笑道：“年纪轻轻，吃饱了睡，睡醒了吃，没事乱哄哄，跟野猪也差不哪去！”
李老四胳膊细，但是抡得圆，拳头小，但是攥得紧，朝着花白胡子的面门就打去了。那个仆人急忙上前伸出右胳膊挡住，结结实实挨了一拳，表情痛苦，额头渗出汗来，拉住主人的衣襟说不出话来，挤着眼睛示意主人快走。花白胡子没敢再说什么，快步走了，坐进不远处停着的轿棚马车里。那个仆人左手扬鞭，赶车走了，右胳膊耷拉着，一动也不敢动。
五人重又坐下来，痛骂那个花白胡子。
二
夏季的闲聊还在继续的时候，官府派出一小队人来到大柳村，敲锣打鼓，把村民聚在一起。带队的官差王有德出身于大柳村，他觉得自己大小是个官人，应该得到村民的尊重，每次出现在村里时都要整理一番衣着，把腰板挺得笔直，但是，村里大多数人还是叫他外号“缺德”，久而久之，他也就习惯了。这一次，王有德腋下夹着一叠文书，满脸笑容，面对全村的乡亲大声宣告：“村里的老少爷们、大姑娘小媳妇，都叫我缺德，今天我就干一件有德的事，都听好了啊......”村民们一阵哄笑。其他官差嚷道：“都别吵吵了，听好了啊，好事儿......”
李老三喊道：“能有什么好事？你要娶姨太太呀？”村民爆笑不止。
王有德嘟囔一句“奶奶的李老三”，打开腋下的文书大声读起来。村民听完，兴奋不已。原来，有商人要来村里开矿，需要大量的工人。大柳村招工的事务，由王有德负责。这一次，大柳村的村民把王有德当做上宾款待，在村长家给他摆了一桌。王有德乐得合不拢嘴，他爹也第一次夸奖他：“我儿子有出息了！”
三日后，王有德在自家门口摆了一张长条桌子，铺上一张大红纸，开始给报名的人登记。他的字虽然潦草，却很管用。刘青山和李家哥四个一起来报名。李老四的身体看上去干瘦，但他的实力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王有德和这五人说说笑笑，正要写上名字时，有人突然断喝一声道：“慢着，这五个人不能用！”
大家甩头一看，是一个花白胡子，穿着阔绰的人。王有德连忙站起来叫马员外，并且给大家介绍说，这就是来村里开矿的东家。刘青山和李家哥四个认出了这人就是前些日子辱骂他们的人，顿时心绪复杂，不知道该厚着脸皮说些软话好，还是转身一走为好。
花白胡子马员外沉着脸道：“这五个人不能用！”
王有德不知道缘由，以为是李老四的形象影响了五人，连忙说李老四如何有力量。马员外怒道：“领教过了......这五个人不能用，哼，山野村夫！”说完，袖子一甩，走了。
王有德还要跑上去求情，被刘青山一把拽住，道：“不要求他，就是他来求老子，老子也不给他干！”马员外回头瞪了一眼刘青山，扭头走了。
刘青山给王有德讲了那天发生的事。王有德道：“唉，青山哥，何必较劲呢......”
开矿的东家不让录用，刘青山和李家哥四个只好回家了。
矿山就是挨着村子的拦河山。山的那一边是一条大河，一眼看不到对岸，水深处，河水湍急、凶猛，祖上留下的名字叫浑天河。浑天河本来是直冲拦河山的，但被山体阻挡，改变了河道，沿着山体往下流。
谁也没想到，拦河山竟然是一座金矿。
大柳村的村民多了一份不菲的收入，两年之后，让十里八村的百姓羡慕不已。
刘青山没有被录用，老爹老妈和媳妇都埋怨了一阵。为了增加收入，争一口气，刘青山干活更加勤奋，闲时就去打些猎物变卖。两年下来，挨了不少累，收入比以前多了，但和采矿的村民们还是相差不少。有时候郁闷难耐，他就借酒消愁。
这一天晚饭后，李老大兴冲冲跑进来道：“青山兄弟，快准备准备，明天咱们也采矿去！”
刘青山道：“什么？”
李老大道：“采矿去！我托人说情，马员外同意咱们去采矿了！”
刘青山的老爹老妈和媳妇喜上眉梢，凑过来，都说这是好事，马员外是个通情达理的大好人。
李老大道：“只要青山兄弟给马员外赔个不是，说点软乎话，就啥事没有了......”
刘青山立眉道：“什么？”
李老大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必较劲呢？马员外也是宽宏大量的人，你想，老四把人家仆人的胳膊打折了，人家都不计较了......”
刘青山道：“你们哥四个赔过不是了？”
李老大道：“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本来咱们就......唉，何必跟钱过不去呢......”
刘青山的老爹老妈和媳妇都说“是啊，是啊”，但刘青山哼了一声，不再言语。李老大蔫头耷脑地回家了。
李家哥四个走进了矿山，村里的年轻人就只剩下刘青山一个人了。
三
矿山开采了五年，村民富起来了，但是发生了几次矿难，死了十几个人，马员外给了赔偿，官府似乎毫无所知。十里八村的村民也加入不少，为了钱，都无视灾难，都侥幸认为，倒霉的不应该是自己。
李老大的腿被砸伤了，康复后成了一条瘸腿，所以被解雇了。闲聊时，李老大透露，山里挖出了水。刘青山惊鄂道：“是浑天河的水吗？要把山挖透了？”
李老大摇头唉息。
刘青山道：“浑天河要是冲过来，别说咱们大柳村，就是十里八村，一直到县城，都在劫难逃......你就没劝阻吗？”
李老大道：“大家挣钱挣得眼睛都红了，哪还管这些，唉......”
又过了些日子，矿里渗水这事被秘密传开了，尽管村民都知道了，但没有人声张。
刘青山想报官，却怕村民说他挣不到钱心生妒忌。忍了些日子，刘青山还是到县衙，把矿里渗水的事报了上去。过了半月，并不见官府出面干涉。
转眼又是一年，这个夏天雨水特别多，三天两头就是一场暴雨，庄稼都被淹了，面临绝收的风险，采矿的收入显得更为重要了。
这一年里，刘青山见报官不灵，就自行修起了堤坝，保护村庄。村民心里都有数，知道刘青山修的堤坝能有什么用处，所以大家一有空也默默添石加土，一道堤坝围住了村庄。
被金钱迷住双眼的大柳村，在一个雨夜，还是遭了灾难，拦河山里大水涌灌而出，大柳村的堤坝眼看就要被冲毁了。一旦被冲毁，村民们远处可逃。在刘青山的指挥下，全村老少，凡是能搬石担土的，都奔跑在堤坝上，挡住了大水的一次又一次冲击。上了年岁的老妇人跪拜菩萨，向各路神仙求救。
夜空里，雷声轰隆，突然一道闪电划破黑夜，照亮了全村，紧接着一声炸响，暴雨倾盆。堤坝被冲开了一道口子，刘青山跑过去察看，勉强看清口子越冲越大，眼见危及整个堤坝。大家扔下去的石头，倾倒的泥土都被瞬间冲走了，人们彻底陷入恐慌之中。
黑夜里，刘青山听到了男人恨天恨地的叫骂，听到了女人凄惨的哭声。他找不见父母妻儿，但知道父母妻儿都在仰仗着他。他抱起一块大石头跳进了堤坝的裂口中，大叫道：“快，快堵住，不用管我，快......”
李老四看见，抱起一块更大的石头跳了下去，裂口的水势稍有减缓，人们扔石倒土，终于堵住了裂口，但是刘青山和李老四掉进河水里上不来了。
两人的魂魄升在空中，看见远处飘来许多鬼差。这两人胆量都很大，并不惧怕鬼差，反问道：“就死了两个人，怎么来了这么多小鬼儿？”
鬼差呵呵冷笑道：“你看那边。”
两人往鬼差所指方向看去，浑天河河水暴涨，马上就要冲塌拦河山了，而这一边，大柳村的村民还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瞎乱忙乎，作着无谓的抗争。
鬼差道：“你俩先跟我走吧，过不了多久，你们全村人就团聚了。”
突然一道闪光，一个身材魁梧的金甲天神现身，指着刘青山叫道：“慢着，这个人不能带走！”
鬼差一看，笑道：“你是哪路神仙，阎君的面上过得去吗？”
天神道：“我是此地山神，别说阎君，和天庭的太上老君也说得上话......这人救过我的命，你把他留下，阎君那里，我自会说去！”
鬼差眼珠一转，道：“也好，这还有五百多人，不差他一个。”
刘青山听得明白，跪拜请求道：“神仙大人，求您救救全村的百姓吧，我宁可一死！”
山神道：“大柳村的村民自掘坟墓，谁也救不了，殃及的无辜之人也只能自认倒霉了。天道不可违，我救你一人不但赔上人情和许多钱财，还要折损百年的修行......”
刘青山见无力回天，愤恨道：“只可惜，大难之前只有我们这些山野村夫拼命抗争，最后死的也是我们，那个罪魁祸首马员外和不作为的贪官却能逃之夭夭！”
山神道：“我送你个人情，把那马员外和县令送上黄泉路也就是了。”说罢，默念做法，一道烟雾往县城方向飞去。
浑天河泛滥，把大柳村以下的百里之内淹成汪洋大海。来不及逃走的人们都在黄泉路上相遇了。马员外和那个县令互相撕扯着，埋怨对方指错了方向，竟然往大柳村这边逃过来。
刘青山选择了和家人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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