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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的夏天,天上的雨像瓢泼一样,整个淮河都涨满了。为保两淮煤矿和中下游的城市安全,在那一天的清晨,城东湖和城西湖作为泄洪区同时接到了上级的通知——今晚六点前沿湖村民全部撤离,转移到安全地带。
时间紧,任务重。乡政府里的每个人都下到各个村里忙起来,整个院子里只有燥热的风不厌烦地逗弄着一落在地上就热得卷起身子的叶儿打旋。
乡里的书记程成已经住在防洪指挥部里好几天了。三天前,他就预判了形势,所以各村的撤离工作虽然紧张忙碌但井然有序。
此刻,下午两点,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设立在河岸旁公路上的指挥部,用简易的帆布搭成,既不隔热还挡风。程成热得解开了上衣的扣子,热汗得了机会,立刻从他的脸上滑落到胸前,顺着他那根根清晰可见的肋骨继续往下,直钻到他皮带扎着的裤腰里去。
镇长杨宇森进来,手里捧个大西瓜。二话不说,一拳头砸开。西瓜的肚子仿佛也发了大水,随着拳头下去,汁水四溅。杨宇森顾不上擦他脸上的西瓜汁,使劲一掰。大的一瓣递给程成,小的一瓣自己早已刺溜一口下肚。
吃完了瓜,程成问杨宇森从哪里过来。
“堤东村。专门来跟你汇报的,村民之前已经做好撤离准备了,所以今天上午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那些家畜家禽,考虑到时间和卫生问题,暂时不带出来……“杨宇森说到这里,程成抬手摆了摆。这是他的习惯动作,意思是别绕说重点。
“李家五个老爷子死活不撤,说他们的牛羊猪狗要是被大水冲走了,等于生活没有着落。我说政府会补偿他们的,他们非得拿到现钱才愿意撤出来。现在五个人村头摽在一起,谁也不走。“杨宇森确实是无计可施了才来求救的。
“赶紧通知下到各村的人,我们集资。”程成有十几年的基层工作经验,如何跟这些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打交道,他有一套。
一个多小时,方圆十多里的乡政府工作人员,能联系上的都把身上的钱交给了通讯员带了过来。程成从包里拿出一沓崭新的十元钞票,这是他几天前临出家门时妻子递给他的,让他当天下班后送到老家。母亲病了,等着拿到钱去省里看病。不想一工作起来他忘记了回去,这钱却赶上了用处。
一共是1536块,够不够的,先把几位老人家弄上来再说。不然六点钟大闸一开,五条人命可就没了。程成心里盘算着,脚就迈开往外走。
刚才还要晒死人的太阳不见了,风起云涌之际,天色突然暗下来。
程成转身又进来,拿了一块油布,把钱一层又一层包好。他可了解老农民对钱的惜乎。别说他们,就自己,也金贵着这些钱呢,母亲可是等着它救命呢!顾不了那么多,先救急吧。
“老杨,你再到堤西那边转转,离湖近的几个村子排查一定要细致。”程成再次折返回来,催促杨宇森赶快干活。
连跑带走地赶到堤东的村头,雨点已经比他先到了这里。
村干部几个人给老李家几兄弟撑着伞,软声细语地求着。几位老人家不为所动,抱成团地闭着眼坐在泥地里假装听不见。
“程书记!程书记……”村支书第一个看到程成,激动地喊着。他是那么激动,又是那么委屈,还没说出什么来,自己先哽咽了。
程成又习惯性地摆了摆手。他大步走上去,来到李家兄弟面前,从包里掏出油布包着的那沓钱,蹲下身子:“老李头,这牲口钱可给你们拿来了。咱上去吧!”
几位老人家一听,立刻都睁眼。当他们看清程书记手里果然拿着那么厚的一摞新新旧旧的钱时,眼睛睁得更大了。杨镇长中午的时候还说洪灾损失要层层报批,不可能先给钱的。这么一会功夫,哪里来的钱?
“大伙凑的。”程成像是钻到他们心里看过一样了解他们,“大家希望你们尽快撤离到安全的地方,所以托我带来了他们的心意。现在,我就把这补助款分发给你们,分完咱们就赶快上去,怎么样?几位老哥哥。”
李老大一把抓住程成的手:“程书记,不用分了,我们信你。这钱你收着,我们跟你走。”老人家说完,忍不住嚎啕大哭。
程成知道,这里面有感动,更多的是故土难离的不舍。他也热泪盈眶,为这即将被洪水淹没的生机勃勃的村庄、为这几位深明大义的老人家。
雨突然大起来,几位老人年龄大,加上几天来吃喝不下,行动缓慢。程成看了一眼手表,快到五点半了。六点钟,大闸一开,不用两分钟水就下来,再不加快速度,怕是来不及撤离到公路上去。
“一人背一个,来,咱们背着老哥哥们走!”程成一招呼,大家立刻会意,各自背上一位老人就走。“咦?老杨不是说五个人吗?怎么就四个?”这个时候程成才看清人数。
“是李三哥吧?”李家老五讪讪地说,“他说反正程书记给钱了不担心损失,不如回家抱两只小猪仔,等于是赚了钱。我不让他去来着,谁知道他什么时候还是溜了。”
“你们快背着几位撤上去,我去找李老三。”程成话不多,语气坚定。
“程书记,这件雨衣给你,大,回头你背着李老三用得着。”村支书知道程成的脾气,劝不住的,也换不了别人,把一件很厚实的油布雨衣递过来。
程成抓过雨衣,返身再次冲进村子。
到了李老三家,里外转了几圈没有看见人。
猪圈里几只小猪仔嗷嗷待哺。见有人来,都扒拉过来,朝程成身上使劲拱。望着它们可爱的呆萌样子,程成不由得想起自己胖乎乎的刚满五岁的儿子。每次他一进家门,胖小子就颠颠儿地跑来,抱着他的腿蹭。还别小看这小小的生命,真是神奇,弯下腰,把小东西举起来转个圈。呵,听着那咯咯咯的笑声,所有的劳累烦扰就都没有了。
程成摇了摇头,一脚踢开小猪仔们。现在他顾不上想自己的仔,也顾不上它们,脑子里快速思索着李老三这个时候能往哪里去。
雨越下越大,噼噼啪啪简直是砸向地面。程成朝村部跑去,那里有喇叭,它的声音足可以把李老三喊过来。
村部里乱糟糟的,许多文件乱七八糟地散落着。这个时候,人命最大,其他的都无所谓。程成边想边往里间广播室去,心里巴望着广播最好能用。
“程书记,救我,哎呦,救我……”李老三的呼救伴随着呻吟像是从地狱中传来,听得程成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
原来,李老三想起前几天他刚交到村部的地亩钱,亲眼看到村会计锁进了抽屉里。他找个借口说回家抱两只小猪,其实是来村部拿钱的。谁知道天色暗、地面湿滑,加上他着急心慌,被门槛绊了一跤爬不起来了。
程成扶起李老三,疼得他抱着左腿嗷嗷叫。不用问,左腿折了。
先弄上去再说,程成把雨衣给他穿上,准备背着他走。
突然一阵轰隆声传来,程成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手表,不对呀,还有二十来分钟才到六点,怎么会提前开闸呢?
“不好了,程书记,大坝决堤了。”一辈子生活在淮河边的李老三颤抖着声音,拉着哭腔说,“我们,我们上不去了。呜呜呜…….”
决堤?堤坝在大闸上游,大水从冲过来可能比开闸放水时间稍微长点,但也是转眼之间的事。上去是来不及了,赶紧转移到高处。程成快速盘算着。他来到村部前的空地上,观察周围环境。不远处有一棵很大的柿子树,枝桠很多,可以把李老三弄上去。
两三分钟后,程成便把李老三连拖带拽地弄到树丫上,离地大概有三四米。不能再高了,决堤的水势格外大,会冲断了树头。
站在树上,程成清楚地看到浑浊的河水泛着白浪汹涌而来。他把雨衣给李老三披好。雨衣确实很大,完整地裹住李老三。想了想,程成把包塞到李老三怀里:“揣紧了,这包里可都是钱。”
李老三的头脸都在雨衣里,他看不到洪水就要进村了,但他能感觉到形势危险:“程书记,我们俩抱紧点,不要被水冲散了。”
他的话提醒了程成,他快速解下自己的皮带,把李老三的腰箍在树上:“李老三,水来了你不要动,自管抱紧你怀里的包。这棵树禁不动咱们俩,我去别的树上躲着……“
“哎!好的,程书记……“李老三在雨衣里呆着,看不到附近没有大树,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洪水吞没在浪涛里。连同他的话一起被吞没的,还有程成。
是夜,几艘小渔船滑向村部的位置,圆圆的月亮也来帮忙。那清辉有些热情又有点失落,照得那棵柿子树格外的孤单和倔强。
当人们发现树上的雨衣时都莫名兴奋,一边七嘴八舌喊着 “程书记“一边七手八脚解开雨衣。只有李老三,和程书记的手提包。
三十五岁的程成,在那个夏天离开。他把自己的青春和理想永远留在了那个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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