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能做到!

作者: 伊卷舒 | 来源:发表于2018-02-11 12:54 被阅读168次

    文/伊卷舒

    (一)

    生活中总有一些人,他们人生道路上的每一步,都踩在点子上,都能踏出不同的凡响,而且每一个音阶,都在递增向上,顺畅,又飞扬。

    我唯一的女同事Arlene,就是每一步都踩在点上的人。她二十六岁获得西海岸名校S大的博士,随即在东海岸找到了教职,六年之后,又顺利地拿到终身教授的头衔。再过三年,她就提升为正教授了。她的老公是环境科学系的系主任,用我们系里女秘书的话说就是 “exceptionally handsome (超级帅)”。

    我觉得Arlene很亲切。记得来面试的时候,我在洗手间遇到她。大冬天的,我用冷水往脸上浇,准备给全系的论文演讲。Arlene一双湛蓝的眼睛直视着我,慢慢地说,“最后一关了,坚持一下吧。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她出了门,又折回来,加了一句,”放下你那些东方式的羞怯,抬起头,挺起胸”。她示范着把自己的头高高仰起,胸口耸立,后背弓成了一轮优雅的弯月。

    我以为,Arlene 在我们系,一定是那个被群星围绕着的太阳。

    我也暗下决心,做女教授,要做Arlene 那样的女教授。

    很快,我就发现,男同事无一例外地,只要一谈到Arlene,言语里多少带些微辞。像系主任拉旁塞就不止一次地告诉我,“真不凑巧,只能把你放在Arlene的隔壁,那是唯一的空办公室。我希望你别成为她的翻版”。

    罗斯教授认真地对我说,如果在二楼待着不愉快,他就出面向系里申请,把三楼的活动室清理出来,让我搬到三楼上去。

    还有几个人用了同样的一句话,“天哪,你怎么会顷刻之间,就和她成了朋友”。他们在“你”和 “她”上面都加了重音、长音。

    等我明白了系里的男士,为什么不喜欢Arlene,已经是一两年以后的事了。

    (二)

    Arlene是纽约人,三十六七岁,高挑曼妙,仿佛永远踩在一条看不见的直线上,有节奏,也有弹性。她的装扮也很出众,那不是一种抢眼的浓妆重彩,而是可以细品出来的精致高雅。她的发形,耳环,项链,围巾,手套,无一不是搭配得体,宛若一位老道的艺术家精心构思的随意之作。

    每天上午九点,Arlene的红色跑车,准时弛进安栖楼前面的停车场。遥控钥匙,发出噗——噗——噗—— ,像是大幕拉开前的铃声。车上的大灯小灯交相闪起,像是大幕上方的聚光灯,为了引起观众注意,做出的特效。

    Arlene穿着的大氅,宛若出征的战袍。大氅的下摆向外撒开,在封闭的走廊里,煽出猎猎的风来。那种飘逸和动感,把经济系沉闷,古板的一团厚重,划开一道大大的口子,让阳光照进来,让微风吹进来。

    米勒的名画《我们能做到!》(We Can Do It!),方正地挂在Arlene 办公室的门上。一位金发碧眼的女郎身着工装服,头缠红纱巾,手臂高高举起,。她那双躲在弯弯睫毛下的深蓝色眼睛,直盯着每一个人,发射出一束束颤动的电波,把“我们能做到” 的信念,钻进人们的脑子里。


    米勒的宣传画《我们能做到!》

    这是一幅美国二战期间,最著名的宣传画。女郎最为始料不及的是,她那振臂一挥,不仅为美国赢得了二战,而且还开始了妇女就业、参政的浪潮。

    Arlene 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站在她办公室的门前,和画上的女郎重叠起来,像是娘子军团的统领,尤其当她斩钉截铁地说着这句口头禅,“他很怕女人,他感到女人的威胁力量”。

    (三)

    招呼了门上的红巾女郎,走进Arlene 的办公室。屋里面却是完全不同的一番气息,柔软,温馨。杯子上印的是意大利名画家波里切利的《维纳斯》,花瓶是法国印象派莫奈的《花园里的睡莲》, 还有她去世界其他地方旅行时, 捡回来的各种石头,沙滩上粗细不等沙子和大大小小的贝壳。

    在办公室最显眼的位置上,挂了一幅《在纽约的电影院里》,美国三十年代大画家爱德华﹒哈珀(Edward Hopper)的名作。在纽约的一家装饰讲究的电影院里,电影开始了。昏暗中,观众们全被银幕吸引去了。在前厅的小走廊上,站着一个金发妙龄的引座小姐。她身着蓝色的工作套装,靠在墙边,现在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她的右手托着半侧的脸颊,眼帘低垂下来。整个的画面弥漫着淡淡的忧郁和感伤。“引座小姐”在人堆里面,仍旧孤寂失落的神态,让我深感共鸣。


    哈珀的油画《在纽约的电影院里》

    一天下课回来,忽见Arlene 门上的小名字牌变了。Arlene· 奥尼尔 一夜之间变成了Arlene· 麦卡锡。

    “我终于又结婚了,祝贺我吧。”Arlene 满脸的兴奋。

    “为什么改姓哪?”我很惊讶。

    “我只想让他开心。”

    系的男同事一定不相信,Arlene的嘴里会说出这样的话,也不会相信,是她自己提出改掉原来的姓氏。

    Arlene 的前任是一位很有名气的海洋学家。他跟着科学考察队出海,比在家的时候还多。他们结婚三年之后分手了,因为,“他都不愿意陪着妻子去一趟意大利”。现在这位是我们学校环境科学系的教授,Arlene 第一天来学校上班,就看到一位“浑身沐浴在早晨阳光里的人……” 她觉得,他俩“曾经非常的熟悉,然而以前确实没有见过面,这大概就是一见钟情吧”。在那会儿,这位麦卡锡教授,是三个男孩的父亲,有一位金发碧眼的太太。Arlene 等了十年,麦卡锡最小的儿子上了大学,太太改嫁了一位冰球教练。他们才结婚。

    我正感叹着,一个小教堂里的简朴婚礼,却是十年的漫长守候,Arlene轻轻地回答了一句, “为了他,我可以舍掉一切,在所不惜的”。

    正如这两幅画的位置,《我们能做到!》是Arlene向外的宣言,而《在纽约的电影院里》,则是她内心的写照。

    (四)

    星期一早上,Arlene 呯地一把,推开我办公室的门,不由分说地拉起我就往外走,脸色煞白,浑身哆嗦,嘴里不停地说:“他们干的。一定是他们干的。”

    顺着她的手指方向,我看见她门上的那幅画,女郎的嘴上,被人用黑笔画了两撇小胡子。

    拉旁塞来了,看了看。皱着的眉头, 一直没有散开。

    门前围着的人越来越多,男同事们的第一反应,都是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他们畅快的笑,或者说,笑的畅快,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的几个循环之后,才平稳下来。他们当然意识到那笑是多么的不合时宜,所以,除了竭力收拢脸上的笑容之外,还得控制前仰后合的身子,以及嗓眼里喷出的,绝非人的声带里能够发出的音响。他们平常木纳的面孔,一时间风生水起,惊讶、窃喜、幸灾乐祸等等细微,而又繁复的心理过程,闪出、扩大、伫留、消失。然后,他们装着有什么大事要办似的匆匆离去,边走边用手在脸上划拉一把,像是要抹平最后残留的那一绺笑褶。

    Arlene不断地进进出出,完全无法安静下来,头发也失去了往日的一丝不苟,嘴角两边的口轮咂肌,多了几道深深的外环线。

    我把Arlene 拉到她的椅子上坐下,对她说:“现在我们能够做的,无外乎两点:报告警察,要么不去计较。可是警察来了又能怎样哪?找证人,取指纹,给这位女郎照相存档。这么有创意的篡改,没准第二天就上了网络。”

    Arlene 一直阴沉紧绷的脸松弛了一些:“我就是要大声疾呼地表达我的想法。这里是一个对妇女很有歧视的社会,听过种族歧视吧,可是黑人1868年就有了选举权,而妇女到了1920 年才有选举权。”

    我感到痛心的是,Arlene 的势单力薄,像是身后没有一个士兵的将军,孤枪匹马,去迎战来自强大对手的明枪暗箭。我忍不住地问了一句:

    "您为什么非要以这种方法寸土必争,针锋相对呢?我们能在这个传统的男人世界立足,不能说明问题吗?您不认为您的那几篇论证妇女权利的文章,就是对他们的最大挑战吗?”

    Arlene 腾地一下站起来, 两只眼睛仿佛能够喷出火来。

    “在这里当教授,是我努力的结果。我是一步一艰难,才有今天的一切。这就是我最无法忍受的一点:他们就是不肯承认,我们能做到,更别说去承认,我们能做得更好。”

    “你看看,他们口才文采都不如我,连我的板书都是最漂亮的。可他们还是排挤我,贬低我。系里的大事小情,从不问问我的意见。你能相信吗?系里的招聘委员会,没有一次请我参加,也没有给我一次优秀教师奖,更别说选我当系主任了,尽管我的学生评语是4.8分(最高5分,最低1分),文章也多。”

    Arlene边说边舞动着她那轻盈的手臂,她颀长的脖子,也被一阵"引颈向天歌", 抻成了一弧优雅的半圆。

    (五)

    一连几天,Arlene没有要把那张画取下来的意思。她一如既往地上课,看文章,处理数据。她办公室的门,还是用一个古董的门顶子, 固定在半开的位置。可是从她那脚下再也无法走齐的一字线,我看出了她内心的起伏波澜。

    我时常惶惶不安地盯着走廊,仿佛Arlene 的门上挂的不是一幅画,而是一个火药桶,随时可能爆发什么大的战事。

    第一天,男学生男老师的反应都一样,他们昂首阔步地走过女郎的面前,禁不住地爆出各种意味的笑。第二天,男人们的笑消失了。他们快到女郎眼前的时候,总是加快脚步,迅速地瞟上一眼,然后匆匆离去。到了第三天,男士们的脸上似乎有了一种集体的犯罪感,他们低着头,绕着走,生怕女郎犀利的目光,榨出他们灵魂深处“藏着的那个小来”。

    我每天从不同的角度上,在不同的光线里,看着那个嘴上翘着两撇小胡子的女郎。她也能生出好多种脸相来,愤怒,悲壮,不屈,怪慎,调侃……三天之后,我也由开始的气愤,变得放松,最后竟看出一种喜剧意味来。在经济系沉闷、冷漠、做作的气氛里有了世俗的宽松。平面的一幅画,变成了立体的一部戏,静止的画面变成了动态的交锋,并且,还有出招的先后,水平的优劣,境界的高低。

    从第四天开始,Arlene 的门前一下子热闹起来,各种嗓音的“祝贺你”,连绵不断——他们说的是Arlene 的文章《再论平等》。这些男同事似乎忘记了时间差,也忘记了专业差。这篇文章是几个月前发表的,讨论的是家庭经济学的问题,和他们的专业方向,相隔的有几座山那么远。他们对文章忽然有了非常多的兴趣,像选题,数据,文献资料……他们的措辞,如同博士生一样的谨慎, 语调也像大学生那样的谦逊,当然是在学生们大考之前的那会儿。

    Arlene把头高高昂起,各种的揶揄塞进回答里。男同事们的热忱,没有被Arlene的锋芒带刺吓退回去。他们几乎是以一个姿势——靠着Arlene办公室的门框上,站在那里。红巾女郎不是在他们一臂之遥的前方, 就是在他们一掌之隔的身旁,取绝于他们依靠在门框的左边, 还是门框的右边。男士们就这么站着,等着Arlene把嘴边的硬话说了个遍,等着红巾女郎把他们的心理盯了个透,才最后离去。

    Arlene又走回了她那一字线的踩步法,脚步更加沉稳。她身披的大氅向左右两边的摆幅,增到极大值,习习带着风。

    (六)

    几天以后,Arlene带着起子钳子一堆的家伙事,让我帮着把画取下来。我这才看见Arlene挂画的时候,是一种怎样的细致又精心。她先用长长的透明塑料夹条,包住画的四边,再用凹扣的钉子,把长夹条固定在门上。我们一个个地取下钉子,打开夹条,把画卷齐,用宣纸包好,再装进她事先准备好的一个硬纸板做的圆筒里。

    我们的动作,像是在摆弄一个易碎的古董,而心里则像在操办一个追思会。在我们四手取下画来的一霎那间,我感到一阵割皮似的疼痛,就像是摘下的不仅仅是一幅画,也剜掉了自己的一部分。从此之后,安栖楼二楼东角的“三剑客“,只剩下两位了。我无不伤感地说了句: “The game is over, let’s go home.(戏演完了,让我们回家吧) ”。这是电影《真假公主》里面皇太后的一句有名的台词。

    Arlene摇摇头,“这戏是不能完的”。她平静地说起跟这幅画有关的点点滴滴。她有三个优秀的哥哥,她一直想赢得父母的注意力,让他们觉得Arlene也能做到。这幅画是她启程去西海岸读博士之前,她爸爸从纽约的索斯比拍卖行,买来的真品,送她作为礼物。这位女郎目睹了Arlene,为了证明“我能做到”,一路走来的风云雨雪。

    听着她的叙述,Arlene和那个目光直射,右臂高举的女郎,在我眼前来回地切换,渐渐地合在一起。我毫不怀疑,即使那幅画被收到封密严实的筒子里,Arlene也能让它再次演绎出活色生香的作为来。

    (七)

    直到今天,我依旧认为,Arlene 在生活中, 是那个每一步都踩到点上的人。只是我对如何走好每一步的过程,有了不同的理解。我再也不会认为,从一点跨到下一个点, 只是轻松地左脚抬起, 右脚放下, 走在柔软的地毯上, 或者大理石的街面上。而是,每一步前行,都包含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艰辛,多少焦灼难熬的等待,屡败屡战的勇气, 还有永不退却的信念。

    【文章为伊卷舒原创, 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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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178d18bfad97:写的实在是太好了。作家。
        178d18bfad97:谢谢您。新年快乐。
        伊卷舒:@爱中爱华 谢谢您啊,每篇都看。您喜欢,让我特别高兴。祝您快乐。
      • 三儿王屿:之前看到你文章里很多这幅画的细节,没想到是这个缘由。看得百感交集。
        伊卷舒:@三儿王屿 谢你喜欢。都是写实的,这幅画, 这幅画的结果... 就是因为Arlene, 我也喜欢美国画家哈珀。Arlene 很像那位"引座女郎", 细长的, 喜欢穿阔脚裤, 古典式的鞋,不过头发是亚麻色的。再谢。
      • 宁曾:永不退却
        伊卷舒:@宁曾 Arlene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吃素,每天去健身房,她每次出门,都像要去见女王,“武装到了牙齿”般的精致。她是个内心温柔怜悯又浪漫的人,只可惜外面的人都觉得她强势霸道又欺凌。谢谢你收到精品文里。其实我昨天一边等着小儿游泳比赛,一边匆匆写的。有时间,好好修改一下。再谢。周末快乐。
        宁曾:@伊卷舒 很喜欢。受到很大的鼓励。心里很多感想。
        伊卷舒:@宁曾 谢谢了。你喜欢,我好高兴。
      • 任真:佩服这位女士。
        伊卷舒:@任真 谢谢你啦。这些都是真实的事情, 她是挺了不起的。再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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