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

01

阿蓉心情复杂地看着正在狼吞虎咽吃汉堡的女儿，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地掉下来。

孩子今年七岁，可是相对于同龄人，她太单薄了些。小脸苍白，缺少红润；明显因营养不良而枯黄的头发，今天被阿蓉扎成一条细细的小马尾辫。辫梢随着孩子的狼吞虎咽，一颤一颤的，像是在风雨中飘摇的小树叉。

今天是女儿的生日，可是她没穿新衣服，反而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裙子，也明显地小了。这还是前年过生日的时候，她爸爸给她买的。

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相对于平时，今天她的头上只是多了一个蝴蝶结发卡。

阿蓉就这么看着她，愧疚一分一分地增加，慢慢地溢到了喉咙处。这个感觉就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掐她的脖子，几乎快要让她窒息了。

阿蓉压抑得一把揪住自己的领口，拼命压制着自己的想要喊出来的欲望，而眼泪却不受控，变得更加汹涌。

要不是身处公共场所，阿蓉可能就会忍不住伏在桌子上大声地哭出来了。因为她这才意识到，不止是今天，自己很久都没给这个可怜的孩子添置新衣了。

阿蓉想念老公了，泪眼朦胧中，仿佛又看到了前年的今天，他们一家三口在商场里快乐的一幕……

老公亲自为女儿挑选的这条裙子，穿在她身上，很漂亮合身。女儿站在镜子前，高兴得转了好几圈，又跑回爸爸的身边，抱着他的脖子在他的脸颊上亲了又亲。站在旁边的阿蓉笑着注视着，感觉幸福极了……

02

孩子感受到了阿蓉的目光，向妈妈看去。注意到她在哭，女儿惶恐地放下手里的食物，站起来贴近阿蓉，试图用手去抹她脸上的泪。

“妈妈，你怎么了？是不是我惹你生气了？”她怯怯地问，见阿蓉没有回答，她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又拿起汉堡，递到阿蓉的嘴边小声地说：“妈妈，你吃吧，可好吃啦！”

阿蓉嘴唇哆嗦着，勉强对懂事的女儿说：“宝宝，你吃吧，妈妈不饿，你乖乖地在这等我，好吗？妈妈去洗洗脸!”

然后，她没等女儿回答，转身快步走进盥洗室，反手插上门，蹲在地上大哭了起来。插销挂住了她的毛衣，被揪得脱了线，这可是她唯一的一件“体面”的外套啊。可是阿蓉却什么也顾不上了，她要哭个痛快!

她觉得委屈，难过，绝望，她甚至觉得生活再也无法继续……

此时她对老公的想念全部变成怨恨。美好的回忆一下子荡然无存。对，全是他的错，要不是他因非法集资，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生活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家里的一切都被没收赔偿，房子、车子、银行存款……短短几个月，阿蓉变得一无所有了。令她想不到的是，亲情，友情竟然也随着她的赤贫也渐渐远去了……

可是，哭着哭着的阿蓉，逐渐又平静下来。她又扪心自问，如果把错误全部归罪于老公，这样公平吗？毕竟他的初衷也是想为这个家呀!

唉！与其说是老公的错误，倒不如说物质欲望惹得祸吧！

03

阿蓉和老公原本都是家乡小城造纸厂的工人。国家还实行“计划经济”时还好，工资虽然低，可是每月都能领到全额工资。可是“市场经济”了后，厂子的领导层决策失误，导致厂子连年亏损，慢慢地，工资由全额变成百分之八十，继而六十，最后只是最基本的生活费了……

阿蓉记得有一年厂子卖了一台机器，破天荒地发了一次福利，是十斤牛肉。可是阿蓉和老公为了手里有点现钱过年，竟然蹲在路边，把肉卖掉了。

即便是这样的节省，可是“走投无路”这四个字还是如期出现在他们夫妇的面前。厂子最终还是关门大吉了。那一年，阿蓉夫妇的女儿出生了。这原本是好事，可是此时却让他们拮据的现状雪上加霜。

老公看着一贫如洗的家，一横心，丢下老婆和刚满月的孩子，去了大城市投奔一个同学，从此开始打工谋生。出发的时候，为了给阿蓉母女多留点钱，他身上只有带了两百块钱。

阿蓉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从心里是支持他这样做的。她明白，不是老公狠心，他也是没办法，一家三口总得吃饭呀。

最初的两年，老公为了节省路费，没有回过家。因为有点修机器的技术，他打了好几份工，给阿蓉寄来的生活费虽然不是太多，但是足够让她们娘俩吃饱穿暖。

可是第三年，情况发生了变化，老公寄回家的钱变得很多了，阿蓉的手头也开始宽裕起来。而老公也终于衣锦还乡了，因为他是开了一辆私家车回来的。这辆原装进口的“本田”引得左邻右舍驻足围观，窃窃私语。要知道那时候阿蓉居住的小城，还没几辆私家车呢。

从车上下来的老公，春风得意。一身行头很是扎眼，笔挺的西装，打着领带，脚上还穿了一双锃亮的皮鞋。据说全身都是“阿玛尼”。

但是“阿玛尼”具体哪个国家的品牌，阿蓉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反正她知道很贵就可以了。由此她还着实地沾沾自喜，因为老公终于混出个名堂了。

04

很快，亲戚朋友听说阿蓉老公发迹了，平时走动不走动的都纷纷向他靠拢，请他吃饭的预约排了整整十天，要不是他在家乡的时间只有这么多，那他一个月也没有机会回家吃上一顿饭。席间，东道主们纷纷问他做的什么大生意，谄媚地问他能不能也提携一下他们。

老公很亲民，并没有高高在上。他谦虚地说自己和别人合作开了个投资公司，接了很多个项目。还说能发财不是因为自己的能力超群，是因为有贵人相助。

几乎每个宴请中，他都会给他们上一堂课。有时候也在场的阿蓉不能完全听懂，但是觉得大略老公的意思是“众人拾柴火焰高”，一起入资才能有高额回报。

老公的表哥是开饭店的，手里有点积蓄，他抱着试试的态度，先投了两万块，忐忑不安地过了两个月后，他就收到了回报，连本带利一共进账两万六。

这下，原来犹豫的人都纷纷跟风投资，而且在最初的一年内，都取得了高额收益。有的甚至要“放长线钓大鱼”，把红利也投入进去，以达到“滚雪球”的效果。

一片祥和。阿蓉在家乡很有面子，到哪都很有派头，她很享受这种感觉。现在回想起来，要是她不是被“虚荣”冲昏了头脑，留心问一问老公的所作所为，也许不会铸成那样的大错。

可惜阿蓉当时并没有这样的觉悟，她听之任之，丝毫没有任何的怀疑。

终于，一年后，情况变了，大家慢慢地收不到红利了。抱着些许的担心态度，他们跑去问阿蓉，但是她并没有参与老公的公司经营，所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阿蓉的哥哥也投了资，于是大家就派他和另一位“大股东”去一查究竟。他们不辱使命，尽快地赶到到了阿蓉老公的公司，但是现场看来，并没有任何的异常。

“妹夫”坐在一间装修得古色古香的办公室里，不停地接打电话，张口闭口谈得都是千万的买卖，而手下一群人也在忙忙碌碌。

宴请“大兄哥”的时候，听到了他代表大家的质疑，他只客气而又轻描淡写地说最近连续投资了好几个大型项目，暂时出现周转困难的情况，他请阿蓉的哥哥回去代为解释。还威胁说，谁要现在撤资也可以，但是公司将永远不再接受撤资人今后任何的投资行为。

阿蓉的哥哥一见这个阵势，也没敢再说话，回来后和大家实话实说，本着“护着家人”的心里，他还拍着胸脯保证自己的妹夫没问题。

因为还有那位“大股东”作证，大家就相信了阿蓉老公真是暂时遇到了资金周转困难。

又过了一年，阿蓉的老公才又回来一次，给孩子过了一个热闹的五周岁的生日。

生日后不久，就传来了老公被捕的消息。

紧接着，阿蓉什么都没有了。不管她接受不接受，“富足”的生活离她远去了。无家可归的她租了一间小房子，带着女儿清苦地活着。

05

日子过得不如她想象中那么安静，上门的人任然络绎不绝，那些人不是来安慰她的，而是来要账的。阿蓉没钱，于是小小的屋子里充满了咒骂，埋怨，推搡……

他们走后，流着泪的阿蓉，怀抱着瑟瑟发抖的女儿，一直坐到深夜才敢入睡。

阿蓉给人家当保洁，工资低。女儿上的是最低档的幼儿园，那里的条件恶劣，伙食不好，老师也很凶，女儿总是情绪低落，所以经常生病。

有一次女儿发烧，阿蓉实在没钱去医院。只好厚着脸皮四处借钱，父母，亲戚，朋友。可是没人理睬她，有得甚至都不让她进门，完全没有了最初求她时的谦卑。

甚至到了妹妹家，还挨了妹夫的一个大耳光：“你这个扫把星，我家所有的钱都交给你老公，你们骗了我所有的钱，还敢再登门！快给我滚出去！”

捂着脸的阿蓉看见，懦弱的妹妹没有阻止，只是坐在沙发上无奈地叹气流泪。

她悲哀地对妹妹说：“全是我们的错吗？当初是谁求着我坚决要入股？如果不是你们自己贪心，相信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结果？这一巴掌打的好，从此后我和你们再也没有关系！”

她刚一转身，就听见门被重重的关上了。阿蓉知道，这扇门夹断的，是她的最后的一点亲情！

阿蓉脚步踉跄，不知道怎么回的家。她三天三夜没合眼，哭着给女儿物理降温，好在孩子命大，终于转危为安了。

06

今天，又是女儿的生日了，同上一个一样，没有祝福，没有礼物，甚至都没有一个生日蛋糕。

阿蓉不忍心就这样让女儿像去年一样落寞。又想到自打老公入狱以来，好久没有带女儿出来吃饭了，于是，阿蓉征求了女儿的意见后，带她来到了肯德基。

好久没见过荤腥的女儿馋坏了，一个人吃掉了两个套餐。七十几元，那可是阿蓉母女一个星期的生活费呀。

阿蓉又是心疼女儿，又是心疼钱。心疼之余，就是又一阵阵的绝望袭来……

她想要逃离这个让她伤心欲绝的城市，可是她没钱，没学历，能去哪呢？

上个星期，她尝试给远在广州的“发小”发了短信，请她帮忙找一份工作。阿蓉特意强调自己不怕苦不怕累，只要能远离这个冰冷的地方就行。可是发出的信息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没有短信回复，阿蓉却也没有勇气给她打电话，怕当场听到让她绝望的回答，她觉得自己不能再承受任何打击了。她能做的只有骗自己说，发小也许换手机了，根本就没收到这条信息。

07

门外传来了女儿的声音：“妈妈，妈妈，你在里面吗？你快出来吧，我一个人害怕！”

女儿的声音，像是瞬间给了她力量，作为母亲，她必须坚强。阿蓉站了起来，尽量平静地回答道：“宝宝，别怕，妈妈在里面，马上就出去！”

她站起来的同时，手机却响了。她接起来一听，正是远在广州的“发小”：“阿蓉，我前两天生病了，没回你的信息，你的事我都听说了。没关系，你还有我。你尽快来吧，先住我这里，我在一家私立学校为你找了一个保洁的工作，你把女儿也带来，我替她联系学校，让她尽快入学！”

对方语速很快，一口气说完的这番话，在阿蓉听来，是近两年里最美妙的声音了。她原本平复的情绪又开始激动了。连连说着谢谢后，阿蓉又泣不成声。

挂了电话，她拉开门的手一下子变得有力了。阿蓉看见了怔怔站在门外的女儿，小小瘦弱的身体显得那么孤单无助。阿蓉不顾一切地将她一把抱在怀里，久久不愿意放开……

两天后，坐在火车上的阿蓉收回望着窗外目光，她知道，家乡的一切离她越来越远了，但是她预想的伤感情绪，却丝毫没有出现。

她又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女儿，她穿着一条崭新的裙子，满足地玩着手里的一个小小的玩具，脸上写满了快乐。

阿蓉的心情很复杂，但是不同的是，绝望的成分少了许多，希望竟然在一点一点的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