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客源义经之大和篇:关原之鬼

作者: 50岚 | 来源:发表于2018-08-11 21:53 被阅读57次

    茶几上摆着上好的盐渍鲭鱼和梅子泡饭,这两样东西本是井伊直政在春季最爱的风物,只是这个时候,他无论如何也提不起食欲。

    从进门开始,对面的年轻人就保持着盘坐的姿势在榻榻米上一动不动,两把奇异的兵器随意摆放在身边,似是和主人一起,在等待自己的回复。

    “你家有鬼。”这是这个奇怪的年轻人,成功拜谒自己以后说的第一句话。

    1

    整座高崎藩,连看马的小厮都知道,井伊的家城里来了一个奇怪的骗子,就像往日里的那些阴阳师一样。他自称源氏——当然,这年头谁都敢说自己是源氏子弟。

    他甚至以传说中的英雄源义经为名,真是自不量力。

    他说一口蹩脚的大和语,身上佩着两把诡异的兵器,左边是一把比寻常太刀长几寸的刀,右边是一把比寻常剑刃细几厘的长剑。

    他在井伊大人的府里住下以后,每天早晨背着个盐袋,沿着府邸的边缘一遍一遍地撒,再一粒沿着石阶撒下山脚,这已经是第七天了。

    但是今天他没有出门撒盐。

    “源义经。”井伊不太自然地念出这个名字,“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叨扰我家城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吗?”

    井伊家建城以来,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在城内发现一具被缢死的尸体,匪夷所思的是,从没有在尸体周围找到过用来勒颈的工具,久而久之城里便传起了妖怪的绯闻。井伊直政为了平息武士们的恐惧,聘请过多位阴阳师,却每每无功而返。这件事,已经成为了他最大的心病。

    源义经从右手边的鞘中拔出一把细长的护手剑,轻轻放在膝上,井伊观察到那是一把银制的剑,锋利的棱面上找不到一点泛黑的痕迹,看来它时常被主人擦拭。

    “大人是世人口中的赤夜叉。”源义经又从包袱中取出一瓶装满浑浊液体的琉璃瓶,“怎么会惧怕这种魑魅魍魉。”

    井伊听出了这句话里的嘲讽之意,重重哼了一口气。

    “你自己上门找到我,许诺我七日除鬼,现在已经是第七天,还没有弄出什么所以然来,莫非想试试我井伊家的怒火?”

    源义经饶有兴致地看着井伊背后的守护灵,这头慵懒的老虎似乎也惊讶于竟然有人类能看见他,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陌生人,昂起脑袋,睁大眼睛,活像一只大猫。

    “一反木棉。”源义经收回目光,打开瓶盖,“这是它的名字。”

    “大人,除鬼是我的份内之事,只是教我这本事的那个人曾经说过一句话。”他将瓶盖中的液体缓缓倒在剑刃上,“杀它们之前,先听听它们的故事。”

    “我不知道有什么可以说的,我这辈子杀人无数。”井伊说,“如果死去的魂灵全来找我算账的话,恐怕数不清。”

    “那我再给大人一点提示。”源义经用袖口将液体在剑刃上轻轻揉开,“三尺白绫,不知道大人有没有印象?”

    井伊听了这四个字,摆在膝上的双手猛得巨颤起来,脸色一回青一回白,似乎想起了什么令自己极为痛苦的事。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马靴急促踏过地面的踏踏声,转瞬功夫,冲进来一个披盔戴甲的武士,背上插着一面纹有三瓣葵花的旗子。

    这是德川家的家旗。

    武士气喘吁吁,却顾不上休息,他单膝下地,双手抱拳:“禀大人,德川大人有命,携带兵马,即刻赶赴关原。”

    德川家规,家臣接到调令之后必须当日开拔,违令者自裁。井伊当然不敢怠慢,令使走后立马吩咐仆役端上盔甲,当着源义经的面开始更衣。

    这是一套鲜红色的皮革重甲,架子的上方挂着井伊那只标志性的鹿角盔。

    “大人,除鬼的事?”源义经也站了起来,将银剑收入剑鞘。

    “来不及了。”井伊直政叹了口气,“石田三成陈兵关原,大人的霸业在此一举。”

    “大人可记得,我答应你除鬼之时向你所要的允诺?”

    “如今魍魉未除,你跟我讨起赏来,脸皮还真厚啊。”井伊直政一边勒紧护胸铠,不屑地笑道。

    源义经摇摇头:“不论是鬼是妖,我自会为大人平患。只是不知道大人府内是否还有多余的铠甲?”

    “你想出战?”井伊好奇道。

    “愿为大人鞍前马后。”源义经说道,“只是想看看那位闻名天下的德川大人。”

    2

    当井伊直政带着兵马赶到关原时,德川的东军已经摆好阵势,关原四周的山麓和原野已经升起诸位大名的家旗,石川的西军也分散在不远处就阵。

    井伊携着亲卫和源义经前往德川营帐的路上,源义经注意到远处的山上正在升起一道纹着双镰的家旗。

    “那是哪位大名的家旗?”源义经问道。

    “小早川家的。”井伊面露忧色,“松尾山被他占了,从他这个角度,可以轻易冲击下方任何一个战场。”

    源义经点点头,若有所思地朝那座山上望去,只见一个小小的人影后站着只贼眉鼠脸的狐狸,正怯懦地望着自己身后的守护灵。

    不一会儿,众人就到了德川的阵前,营前下马,井伊吩咐源义经跟在自己身后,穿过营门,徒步走到德川帐内。

    井伊进帐后,三步即跪倒,高声道:“井伊直政参见大人。”

    源义经只得随他跪下,悄悄打量着帐内的环境,面前只见一扇绘着海浪的屏风,其后隐约能看见两个人影,一站一坐。

    听到井伊的话,端坐着的人影挥了挥手,便从旁出来两个小厮,弯着腰把屏风从左到右慢慢移开。

    随着屏风慢慢移开,站着的人影慢慢显露出来,那是一个身穿着佛袍的清矍老人,白色的胡须从下颌垂到胸前,手中捏着一串硕大的佛珠。

    源义经又往上看去,只见那个老人正眯起眼睛打量自己身后的守护灵,他的眼神锐利而又阴鸷,仿佛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

    “他能看见我的守护灵。”源义经暗忖,这是除了自己以外,他第一次见到能看见守护灵的人。

    一条斑斓的巨蟒从老人身后徐徐升起,嘶嘶吐着挑衅的声音。

    这时屏风已移到尽头,那位五大老之首,曾为信长臂膀的男人出现在源义经的眼前。

    他背对着帐门,端坐在一块蒲团上,佝偻着肥胖的身子,就像是一个普通的老人,身侧躺着一只和他一般肥硕的狸猫,似乎正在打盹,不时抬起头看一眼身边的巨蟒,惊得那巨蟒连忙缩回僧人背后。

    狸猫好奇地瞟了一眼源义经的身后,又懒懒地躺下。

    “是井川啊。”

    德川家康依然背对着二人,他的声音不急不慢。

    “请大人示下。”井伊抱拳。

    德川家康拍拍手,几个弹指后,帐内进来一个弯着腰的年轻人。他穿着一身常服,毕恭毕敬地站在源义经身边,等待吩咐。

    “我儿忠吉,今年也十七了,带他去见见世面吧。”德川思索一阵,“就给福岛那小子监军吧。”

    不料井伊听了这话,竟面露不甘之色,他再次抱拳,朗声道:“家主,您是觉得我老了,不堪大用了吗?”

    德川哈哈大笑,“不愧是我的赤鬼啊,打了一辈子先锋,让你当监军,恐怕还真有些不习惯。”

    松平忠吉偷偷看了一眼井伊。

    “去吧,赢了这一战,我们就再也没有仗可打了。”德川摆摆手,“要好好活着啊,井伊。”

    他的话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

    井伊只好站起身,领着松平和源义经正欲离去,这时德川身旁的僧人开口了。

    “井伊大人身边的这位武士,以前可从未见过呢。”僧人道,“不知是大人何处招揽的才俊?”

    井伊停住脚步,面露嫌恶的神色。

    “劳天海大师费心,这是在下的阴阳师。”

    从德川帐中出来,松平已经换好铠甲,源义经和他一起策马跟在井伊身后,不时便攀谈起来,两人是同龄的年轻人,自然有许多相近的话题,不久褪去了初识的陌生感。

    “刚才帐里那位高僧,不知是何人?”源义经随口道。

    “那是我父亲的军师,也是随军的僧首,天海大师。”松平说。

    “我听人说信长大人生前极为憎恶佛教,被佛门中人称作第六天魔王。”源义经说,“德川大人是他的知交,怎么会信佛?”

    听到信长这两个字,井伊回头看了源义经一眼。

    “父亲以前是不信的。”松平摇摇头,“天海大师是突然出现的,我第一次见他,父亲便把他奉为国师,我也不知道原因。”

    源义经点点头。

    “对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突然好奇罢了。”源义经把目光移向远处的山峦。

    3

    福岛家的部队驻扎在东山道的十字路口,按照德川的吩咐,井伊把属下安排在福岛阵后监军,便带着二人前往福岛的营帐。

    在入帐之前,源义经注意到,井伊附在松平的耳边说了几句话,松平听了之后,似乎有些犹豫。

    “尽管去吧,一切后果由我承担。”井伊说道。

    松平只好上马,往井伊的大营方向而去。

    这时一个矮小的男人正掀起帐帘,携着一脸谄媚的笑容,往二人的方向快步走来,他面色苍白,身材短小,却蓄着一副刚硬的八字须,青色的括袴上悬着太刀和打刀,一副武士的打扮,看起来十分滑稽。

    源义经往他肩上望去,只见那个位置上站着一只白毛大老鼠,正狡黠地四下打量。看到这样的守护灵,他不禁哑然而笑。

    福岛一边走到井伊身边,一边挽住井伊的手,说道:“我说德川大人会派谁来监军呢,原来竟然是井伊大人啊,快,里面请,里面请。”

    井伊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开,冷冷道:“福岛大人好雅兴啊,在阵前也打扮成武士的样子。”

    他把“打扮”这两个字咬得格外重。

    福岛面色一滞,差点把笑容硬在脸上,只好连忙招呼着井伊和源义经往里去坐。

    按井伊的虎性,与这种他眼中的鼠辈自然无话可说,纵是福岛在帐中把马屁拍到了天上,也只不过换得他一句冷哼。幸好这种尴尬的气氛没有持续多久,福岛家的探子就进帐来报,说是石川军的先锋,也就是福岛军正对的宇多喜军已经开拔。

    福岛听完探报,正双手撑着蒲团,颤颤巍巍地坐起来准备发号施令,忽然被一只大手按回座位,原来井伊已经先他一步站起。

    “这是终结乱世的大战,第一战一定要由我德川家的属臣打响。”他的手按在福岛肩上,目光却看向帐外的远方。

    “德川大人人任命我为先锋,你怎么能忤逆他的意思。”福岛似乎有些急了,“再说你的部队在后方待命,如何能及时赶到?”

    所有人都知道,织田信长已经死了,如今的世上只剩两个人可以争夺天下,而这场德川与丰臣的战争,等同于决定天下归属的最终战役,谁打响第一战,谁就能在战后的评功里记上大大的一笔。

    井伊冷冷觑了福岛一眼,便带着源义经走了出去。

    帐外,松平站在马旁,似乎已经守候多时。

    “大人,赤备军二百人,铁炮五十门,已经调至前线。”

    时至此时,天下大名皆已抵达关原,放眼望去,四周的山麓和平原之上尽是猎猎飘扬的大名家旗。两百名身穿着鲜红铠甲的骑士跟随着井伊的背影,沉默地踏过东山道的泥土,源义经几乎已经能看见对面宇多喜军士兵的表情。

    “开炮。”

    随着一声闷响,宰割天下的大战开始了。

    4

    如果有天人站在云端俯瞰战场,此刻关原上星罗棋布的阵营就像是一个个方块,在炮声响起之后纷纷缓慢地移动起来。而井伊和他率领的二百赤备军,则像是一个飞速移动的红色三角,正在撞向宇多喜军的方阵。

    在这个三角形的尖端,井伊头顶的鹿角在烈日下闪闪发亮,他一手执辔,一手执戟,俯身纵马,宛若一尊渴血的夜叉。

    随着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赤备军就这样生生撞进了宇多喜军的方阵,源义经和松平紧紧跟在井伊马后,将宇多喜的阵营撕出一道锥形的伤口。

    井伊没有要减速的意思,他将手中的长戟从一个士兵的胸腔中拔出,重重拍打一下座马的臀部,然后将长戟高高举起。

    “赤备军,突破!”

    这股血红色的洪流就这样穿过宇多喜军的胸膛,将七零八散的对手留给后方的福岛,继续冲向前方的阵营。

    冲进第二阵之后,马匹的惯性已经到了尽头,在马上打杀一阵,井伊便率先下马,从地上捡起一把长足九尺的野太刀,双手拖刀,向一头迎面冲来的战马冲刺过去。

    战马悲鸣,双膝跪地,几乎在地上滑出一道血槽,那名骑兵滚落在地上,被身后的源义经随手在胸膛上补了一戟。

    松平从背后拔出两把短小的肋差,反手持刀,专插盔甲空隙,转瞬间已过了四五人。源义经看过去,只见他手中的刀芒和背后螳螂的双臂交相辉映。

    “为什么不拔刀。”松平踹开面前口吐鲜血的士兵,朝源义经的腰间努了努嘴。

    “我怕累。”源义经笑道,随手替松平挡开背后的一刀。

    这时赤备军已经分散在敌军的方阵里,四面八方都是不绝于耳的喊杀声,源义经和松平跟在井伊身后,三人所及之处,只见遍地尸体。

    井伊依旧骁勇无比,拖着沉重的野太刀左奔右突,但是源义经注意到,他不时看向背后的方向,眉头紧蹙。

    赤备军再如何骁勇,也不过二百之众,现在陷在千人阵中,如果没有后援,被拖垮只是时间问题。

    福岛已经将被冲垮的宇多喜军打得七零八散,但他好像丝毫没有前来汇合的意思。

    井伊稍稍分神,右侧肋骨被一刀划过,他挥刀回斩,从那个士兵的颈部掠过,首级高高飞起,无头的尸体和他的腹间,几乎同时飙出一道鲜血。

    鲜血洒在他的脸上,再流淌到血红色的胸甲缝隙里,他怒吼一声,举起长刀,似是被这鲜血激起了夜叉的凶性,连斩七八人。

    源义经摇摇头,不着声色地带着松平往井伊的方向转移。

    “那条白绫。”井伊说了句不着头尾的话,“是我的结发妻子,颜千代的。”

    “她是庶民的女儿,母亲说她不配做我井伊家的妻子。”井伊笑道,“我没有听母亲的话,与她私自定下终身,在一处樱花盛开的田野。”

    福岛依旧没有前来救援的动向,赤备军已陷入苦战,松平欲开口,却被井伊制住了,他一边挥舞着太刀,一边继续往下讲着,像个永不知疲倦的杀神。

    “我把她带回家里,母亲百般刁难,但我在德川麾下已经立下战功,我以为恃此,便可以和自己心爱的女人在一起。那条白绫,是德川大人赏我的布料,我送给她,她说很喜欢。”

    “上田合战,整整一年,我没有回过家。”井伊擦了擦眼睛,“母亲骗她说,我在德川家娶了大名的女儿,她如果继续活着,会耽误我的前途。当我回家的时候,只剩下这三尺白绫,她用我送她的丝绸,勒死了自己。”

    “母亲劝我,不为她立坟,让我掩盖她存在过的痕迹,让世人,都不知道我大名鼎鼎的赤夜叉,娶过一个庶民的女儿。”他将太刀插在地上,“我同意了。”

    “你一说白绫,我就知道是她回来了,但是她为什么不拿走我的命呢?背弃她的人,是我啊。”

    他跪倒在地上,双手环握住刀柄,头盔跌落下来,一头散落的黑发遮住脸上的表情。

    这世上没有永不知疲倦的杀神。

    松平几乎惊呆了,任再迟钝的人,也能意识到井伊已有求死之志。源义经无奈地抿了抿嘴唇,拽着松平杀了过去,示意他保护井伊。

    源义经俯下上身,前腿微弓,伸手扶住腰间的太刀,四只手指抓住刀柄,大拇指轻轻按在刀鞘上。

    起风了,他轻轻闭上眼睛。

    风越来越大,渐渐刮起地面的沙石,松平几乎快要睁不开眼睛,但他不敢伸手擦拭,他被一种古怪又恐怖的凝滞感笼罩住了,他看向四周包围自己的西军,原来静止的人不止自己一个。

    脑子里的潜意识在不停地告诉自己,动,就会死。

    风停了,源义经睁开眼睛。

    松平不知道那把刀是如何出鞘的,上一秒它还在鞘里,下一秒却出现在源义经的手上,而在这之间,在那不可观察的微小时间里,一个西军的士兵已经被分为两半。

    源义经动了。

    他拖着刀,在地上擦出一道火花,几乎是以与地面成四十五度角的轨迹开始跑动,就像得到了地心引力的豁免,直直冲向前方的西军包围,到了近前,又高高掠起,双手持刀,下斩。

    “他不是人。”这是松平当时唯一的想法。

    如果杀人是美妙的音符,那么眼前这个人,谱写的就是华丽的交响曲。

    说不清过了多久,像是须臾之间,又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源义经停下了。

    三人方圆五十米内,再也找不到第四个活着的生物。

    如果战场是一幅水墨画,这个人在拥挤的画面上,杀出了一片留白。

    他将那柄长刀插入泥土,鲜血顺着双臂一直流到刀刃,再流入土壤,他双手拄着剑柄,抬头望向面前的敌人。

    他们脸上挂着止不住的惊骇,就像看着一个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松平注意到他扶住剑柄的双手正在微微颤抖。

    “走吧。”他开口了,嗓音沙哑。

    松平扶起身边的井伊,源义经拔出太刀,三人一起向东军的方向走去,他们没有遇到任何抵抗,所及的每一寸地方,都被惊恐的西军让开一条宽达三丈的道路。

    即将抵达福岛阵中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呼啸,井伊挤出最后的力气,一把推开松平,把源义经扑倒在地上。

    当源义经把井伊扶起的时候,发现手上尽是温热的鲜血,他抬头看去,一片炮弹的碎片,紧紧插在井伊的胸口。

    “扯平了。”井伊笑了起来,露出一口血色的牙齿。

    源义经正准备回话,忽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5

    热,好热。

    四面八方都是冲天的火光,和滔天的喊杀声。

    那个高大的身影依旧守在斗室门口,半步不肯退却。

    “归蝶,带他走。”那个人说道,他的声音坚定而又有力。

    “大人,我们不是说好了么,地狱也要一起去的。”

    抬头望去,那是一双多么美丽的眼睛啊。

    她似乎也感受到了自己的目光,低头看来,目光里尽是不忍和温柔。

    他摇摇头,不知是绝望还是无奈。

    不对,那个男人从来不会绝望。

    “半兵卫,带我儿子走。”

    “领命。”

    梦像往常一样戛然而止,源义经醒了。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草铺的榻上,帐篷四周是摇曳的烛火,身上的盔甲已经被褪去,贴身的内衬浸满了汗水。

    “你醒了,怎么出这么多汗。”

    松平投来关切的眼神,在源义经昏迷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守在床前。

    “热。”

    “怎么会,天不热啊。”松平摸了摸脑袋,“对了,身体没事的话快起来吧,井伊在等我们。”

    当源义经和松平抵达井伊帐中的时候,他正挑着灯观看一幅战势图,赤裸的上身斜裹着一条粗麻白布,几乎被血染得透红。

    “来了。”他的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疲惫。

    源义经点点头。

    “来看看这幅图。”他示意二人上前,把身子让开。

    这是一张基于关原地势所画的地图,东军注以蓝色,西军注以红色,仔细望去,只见在关原的平原地形之上,红蓝双色已经紧紧交缠在一起,互有胜负,难解难分。但令人奇怪的是,在西边的松尾山上,有一个岿然不动的红色方块,似乎从未参与过战事。

    “这是小早川的部队。”井伊咳嗽起来,他的伤势似乎颇重,“他的兵马约有万数……如果他向山下发起冲击,我军没有多余的兵力应对。”

    “也就是说……”松平紧张起来。

    井伊看向松平,紧蹙眉头,缓缓点头。

    “德川家的霸业,岌岌可危。”

    源义经束手站在一旁,听着两人的对话,若有所思。

    这时井伊将视线转向他的身上。

    “今天,在场的人都看见了那一幕。我明白,你决不是一个普通的阴阳师。”井伊说,“我不问你的来历,这和我没关系,我只知道,是你救了我们的命。只要你不阻挡德川大人一统天下的脚步,我们就是过命的兄弟。”

    源义经静静看着他,没有回话。

    “而在这个战场上,能阻挡小早川下山的人,我只能想到一个。”

    “如果真有这么个人的话,那他为什么要帮你呢?”源义经玩弄着手边的烛火,“他可能只是一个路过的浪人,根本不愿意为这种无聊的事情搭上性命。”

    “德川大人本是一个没有什么野心的大名,他常说,在家射射箭,弹弹琴,是人生中最快乐的事情。”井伊坐了下来,似乎刚才的那些话,对他已是十分吃力的动作,“直到他遇到信长。”

    听到信长这两个字,源义经放下手中的烛火,把眼睛眯成一条线。

    “打那以后,他每次见过信长,回到家里,都会不停复述他说过的话。”井伊说,“信长说,他要一手终结这个乱世,信长说,他要大名们安其位,百姓们得其所……他说,这个男人的眼睛里是有光的,会灼痛懦夫的眼睛。”

    “后来信长不在了,大人在家哭了许久。”井伊继续说,“直到有一天,他告诉我,他说井伊啊,我要去完成信长大人的遗志,你要跟我一起来吗?”

    “那天开始,我决定把生命交给大人,纵使化身修罗,也在所不惜。”

    “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拥有怎样强大的能力,今天做的事情,是不是你的极限。但是如果你可以,请务必帮助德川大人,此战后,你便是我井伊家的恩人。”

    烛火映在井伊的脸上,他长长的马尾化作影子,在帐壁上不停摇曳。

    “我去。”不待井伊回答,他便转身而去。

    松平看了看兀自回忆的井伊,又回头看了看源义经,转身追了出去。

    “你真的有办法吗?”他快步追上源义经。

    “我不知道。”源义经没有回头。

    “我和你一起。”

    “你不怕死吗?”

    “我有刀。”松平拔出背上的肋差。

    源义经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看着松平。

    “杀过多少人?”他指了指松平的刀。

    “二十五。”松平得意地说,“今天十一个。”

    “杀过鬼吗?”

    “啊?”

    他笑了起来,拍了拍松平的肩膀,便转身离去。

    6

    松尾是座荒山,山上能称得上建筑的只有一座天狗庙,这年头连天照大神都没了香火,自然也没人会想来祭祀天狗,源义经沿着上山的路,是一条年久失修的石阶,这里地势陡峭,易守难攻,也难怪没有东军与小早川对垒。

    约摸半个时辰时辰左右,源义经已经能遥遥看到山顶的营火,他正准备继续往上攀登,只听得簌簌几声,身旁的枯树上忽然跳下两个人,直直拦在路中间。

    “来者何人?”

    这两人身穿黑色劲装,以巾覆面,腰间缠着苦无串,一副伊贺流忍者的打扮。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伊贺国的忍者似乎成了一种特产,谁家都要养几个。

    “小早川家的斥候?”源义经问道。

    “是。”

    “东军使者,求见小早川大人。”

    很快,两名忍者把源义经带到了小早川的营帐。

    小早川是一个白净微胖的中年人,光滑的脸上找不到半根胡须,此刻他正坐在一张铺着熊皮的榻上,翻阅着手中堆积如山的战报,看来他虽迟迟不参战,对战事的进展倒是挺关心。

    昨日在山下见到的那只狐狸,正攀在他腿上警惕地看着源义经。

    “是德川家的贵使啊。”他笑着招呼源义经坐下,“我不过是丰臣家下的一个小小大名,不知你来我这有何贵干。”

    “山下的大名们可是赌得火热呢,大人为何不敢下注?”源义经没有坐下。

    小早川把玩着手里的书简,笑而不语。

    “既然不敢赌,那就在山上多呆几天吧。”源义经说。

    “别别别,你说这话,让石田大人知道了,我可是要自裁的。”小早川笑道,“我只是在山上整顿粮草罢了。”

    “你看,石田大人已经责令我明日出击,违令者斩。”小早川看着书简,“我也很为难呢。”

    “如果我能让你下不了山呢?”

    小早川听了这话,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低声道:“那可就多谢了。”

    出了小早川的营门,源义经没有原路返回,转而往山阴的方向下山而去,天狗是阴物,它的庙自然修在阴处。

    不多时,源义经便到了山腰的天狗庙,这时月明星稀,源义经得以看到寺庙的全貌,天狗庙修建在石阶边凿出的一片空地上,这是一个典型的奈良建筑,六角飞檐上挂着厚厚的蜘蛛网,布满灰尘的大门显示这里已经许久无人踏入。

    源义经没有迟疑,一手推开大门,随着吱呀的声响,天狗庙的大门敞开了。

    过了院中的古井,便到了天狗的位前,这是一尊鸦头人身的木制雕像,外凸的眼睛反照着淡淡的月光,在夜里显得格外可怖。

    源义经从拔出银剑,再从襟中取出琉璃瓶,将银剑细细涂上剑油,随手插在雕像的头上,便席地坐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这庙内四周都有围墙,此刻竟然无端起了一阵微风,地面的落叶被风吹起,打了个旋,落在源义经身上。

    这风似乎没有要停歇的意思,它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至在院内刮起了一阵小小的龙卷风。

    源义经不为所动,静静望着风的方向,那里不时有几片黑色的羽毛从中飞出来,轻轻落在地上。

    “是谁……毁我灵位。”这声音尖锐晦涩,一点不像是人类能发出来的声音。

    “反正无人祭拜,毁了便毁了。”源义经淡淡道。

    听了这话,那风势猛地变大,刮得这座破庙的木梁发出阵阵哀鸣。

    源义经探手从身后拔出银剑,随手放在身边,说道:“鸦天狗,我要你帮个忙。”

    那阵旋风看见源义经手里的剑,似乎有些忌惮,往后退了几步,从中传来声音:“就凭这把剑?”

    “不止。”

    源义经说完这句话,朝背后看了一眼,说道:“出来吧,让他看看。”

    那阵风散了。

    在清冷的月光下,地上跪着一个高大的人影,背后收着一双巨大的翅膀,浑身布满尖锐的羽毛,它把头深深埋在地面,一动不动。

    源义经看见这一幕,回头笑道:“原本还以为你没什么用。”

    鸦天狗正欲开口,被源义经一句话堵了回去:“打开你的结界吧,把山上那些人困住三天。”

    “人太多了,我的结界……”鸦天狗往山顶看了一眼,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只能吓唬吓唬他们。”

    “作作样子,能让山下的人看见就行。”

    7

    整座高崎藩,连看马的小厮都知道,井伊的家城里来了一个奇怪的骗子,这骗子撒完盐,跟井伊大人出去了两个月,德川大人在关原大胜之后,这骗子竟然被封了武士,甚至还有人听说,他多了个“关原之鬼”的名号。

    那马厮正在马棚里奋力刷着马,一边想着自己何日能被大人封为马棚天王,正窃窃笑着,大人居然和那骗子一同进来,要了两匹马,马厮痴痴看着他们绝尘而去的背影,拍了拍脑袋,更加卖力地刷起了马。

    须臾间,两匹快马就出了井伊家城,正是樱花开放的季节,四处都是一片赏心悦目的绯红,二人并肩驰骋在泥路上,井伊开启了话题。

    “关原的胜利,所有人都说是鬼神相助德川家,一股黑雾把小早川莫名困在山上,没有给你记下这个功劳,真是难为你了。”

    “没关系,大人记下就行。”

    “她真的原谅我了吗?”井伊话锋一转。

    “大人看过就明白了。”

    井伊不再说话,二人继续策马前行,不久,来到了一处山坳,只见这山坳的角落里,一处樱花树下,藏着个小小的坟茔。

    井伊匆匆下马,走到近前,仔细观看墓碑上的文字。

    “井伊直政之妻颜千代之墓。”

    源义经拴住马,缓步走到井伊身边,说道:“她是自愿赴死的,为了你的前程。她不怪你。”

    “她只是怪你把她忘了。”源义经接着说。

    井伊没有说话,泪水已经盈满他的眼眶。

    “以后,每到樱花开放的时节,就来看看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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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刀客源义经之大和篇:关原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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