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山村书记的肖像

作者: 云水歌 | 来源:发表于2023-06-04 05:01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二十年多前,在被称为农村第三次重大改革(耕者轻其赋)中,我身负着督导的重任,来到这个山村,不可避免地结识了他。

                               

                                        一     

    夏末秋初的一天,下着连绵的小雨。到村里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第一次来到这个村子,两眼一抹黑,不知道村委会在哪儿,一路东张西望,看见了村初级小学,就进去找人打听。       

    星期天学生放假,空荡荡的院子里,只有一位既不像教师、又不像家长的妇女,在台阶上的屋檐下打量着我这个陌生人。我问她村委会和村干部在哪儿?她不说话,却朝院子最里面的一排低矮老旧的一间阴黑昏暗的小屋子看;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又问她村干部在哪儿?她又朝那间屋子里看。我有点懂了她的意思,凝神仔细看,门里面有几个民工模样的人坐在一起。我站在场子中间朝屋子里放大声音问:谁是村书记主任?没人回应。       

    等我快走近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足足高出我一头、身材魁梧、威风凛凛的男人。深蓝色的中山装,深灰色的裤子上面,沾满了泥水的垢痕,脚和小腿伸在几乎齐膝盖的深筒雨鞋里,斜挎着一个只有远行者才背的防水大黑包,步幅大、步声响,一望而知是个理想中的豪杰。长脸、浓眉、阔口,鹰勾鼻,络腮胡,脸色腊黄,头发蓬乱,但目光烱烱有神,尖锐凌厉,仿佛能洞穿人心。     

    我自报家门,说明了来意,他却面无表情,不,凭着他的身高优势,俯视着我,眼神里流露出根本不把我当一回事的傲气。我强烈地感受到,这个“山大王”不欢迎我。他身后的屋子里,一个声音追了出来,打破了我和他之间沉闷又尴尬的短暂的僵持:“他就是书记。”       

    出于礼貌,我伸手想和他握一下,他却一挥胳膊,硬邦邦地说:“走,屋里坐。”       

    屋子里黑咕隆咚,简陋又凌乱。这就是村委会,集办公室、会议室、寝室、厨房餐厅于一体。

    他不卑不亢、不冷不热地向我介绍了坐着的五男一女:村主任、副书记、副主任(兼治保主任)、妇女主任、村会计,还有学校食堂的大师傅。小屋子里弥漫着浓烈的酒气,除了妇女主任,几个男人个个红光满面,不用疑想,肯定是刚刚喝了酒。我心里暗暗叫苦:像这样一天三醉的人,税费改革如何搞得好?       

    我坐下来,桌子上残汤剩羹,杯盘狼藉。正要把笔记本和文件放到桌上,昏黄的灯光下,忽然看见大碗下边有一小坨粗萝卜丝或丝瓜瓤之类的东西,刚要用手指尖撮起来扔掉,又忽然看清楚了,原来是鸡屎,不由得恶心反胃。强忍住心里的不满,请他介绍一下村里的基本情况和税费改革的进展。       

    他指着村主任说:“你说。”       

    我转脸正眼看村主任,才发现他没有喝酒,可神情卑微,少言寡语,老实闷儿一个;后来我才知道他滴酒不沾,说是“天戒”。他对书记敬畏得很,一声大气都不敢出。我既恼火主任的软弱无能,又愤恨书记的蛮横霸道。       

    谈完事情,他站起来,把碗盘里面的菜汤倒进一个大碗里,连嚼带喝,吃得干干净净,大手掌在嘴巴上抹了一把,叫妇女主任安排我的食宿,就带着其他人走了。我隐隐约约听到他在门口咕咙一句:“又是一个吃白食的监工,早点滚蛋早清静。”       

    妇女主任五十开外,泼辣干练,刀子嘴、豆腐心,年轻时准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此时却皮皱肉坠,腰粗发稀,眉眼走形变样,仿佛老天对她年轻时美貌的嫉妒,到老了才恶狠狠地惩罚;难怪文人骚客感叹美人迟暮,人老珠黄,说“岁月是把杀猪刀”,但对漂亮的女人更加残忍:岁月是盒除美灵。“风韵犹存”,那是说给涂脂抹粉、穿金戴银的贵妇人听的谄媚话,对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妇,就是糊弄人的谎言。山民们自我安慰地常说“深山出锦耀”、“山窝窝飞出金凤凰”,遗憾的是她没有飞出去。     

    她似乎看出来支书对我的傲慢无礼,叫我不要往心里去,说他就是这副德性。还说对我算是好的,至少没有不理不睬。他最看不起白吃白喝又不干实事的上级,而且最恼恨变着法子损公肥私的干部。有一个总支书记(真是他的顶头上司了)上任后,每次召集所辖八个村书记、主任开会,中午一定要留大家吃饱喝足。到了年底,总支书记单独请他去,给了他几千块钱的发票,叫他从村“提留”里报销。他问为什么要由村里开支?总支书记说,这些都是每次招待村干部的餐费,总支没有钱,只好由村里负担。他顿时拉下脸来,几乎是咆哮道:“你有钱请我吃酒吃饭,我感恩戴德。你他妈的没钱,还打肿脸充胖子,请我吃个毬毛!拿来叫我出钱,我私人出不起;叫村里出,村里不是你的’小金库’,村民们的血汗钱不是供你遭塌的!”而他最敬佩的人,是乡里的一个副书记,也就是请他吃酒又叫他报销的总支书记的前任,下村到户都是晴天一身泥、雨天一身水,自带干粮,只喝农民的水,不吃农户的饭。当总支书记时,召集村组干部开会之前,再三声明,参会人员自备饭菜,总支没钱管吃管喝。       

    直到后来税费改革进行债务锁定时,我才明白他把每一分钱都攒得出汗的另一层深意:当大山外面那些看上去富得流油、花枝招展的村子一愁莫展、哭哭啼啼地面对着几十万、几百万的债务,这偏僻又贫穷的山村,居然不仅没有一分钱的债务,反而拥有十几万的债权。村会计告诉我,这些钱都是村里垫付了应该由村民们负担的上交款。他也想大兴土木搞建设,改变山村的面貌,方便和丰富村民们的生产生活,比如架电话线,修村里的道路等等。如果把这些钱收起来,还是可以的。但村民们的生活实在困难得很,他于心不忍。上级批评他不能与时俱进,没有开拓进取的精神。

                                        二               

    这个山村有二百多户人家,男女老少近千人。但若论版土面积,比平原丘陵的大村也要大得多,方圆好几十里;又穷得多,全家老少一年忙上头,能有五六十块钱的节余,就算是富裕之家。八个村民小组,有四个不通公路,到农户去就得翻山越岭,走崎岖的羊肠小道;最远的农户,如果从村委会往那里走,而且走到后只和户主说几句话就往回赶,也需要整整一天的时间。散落在高山深谷、密林草莽的山民们,过着漫长、悠闲又困苦的日子。他们的作息时间,固定而又散漫,早饭九点多才吃,午饭到下午四点,夜里九点以后吃晚饭。时间在这里算得上是最富裕的东西了。       

    他住在村子东面最远的村民小组,副书记又住在村子北面最远的一个小组,到村委会一趟很不容易,村主任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而他对我(好听点说)敬而远之,既没有让我住在他家里,也没有让我住在他家附近,好方便工作;所以,就让我住在村小学,治保主任和妇女主任轮换着陪我。       

    村里的初级小学有四个教师,三十几个学生,只有二个班,一年级是一个班,二三年级是一个班,四五六年级到管理区的完小读。那时候外出打工的波澜微起,大潮还没有涌来,所以村里的小孩子还多。教师有一个是公办的,兼任校长,三个民办教师都是本村的人。妇女主任叫一个离家近的年轻教师回去住一段时间,然后把他的寝室打扫干净让我住。有十几个学生住得太远,就住在学校,和我隔了二间教室。       

    光阴荏苒。那天要在学校的场子里召开村民大会。我住在学校,出门就是会场;妇女主任和会计就住在学校背后的山边,一大清早就来了,等着他和主任,还有乡里来的干部。

    坐着闲聊,说起村里的这所新建的学校。我说建这所学校很不容易吧?一定欠了不少钱。       

    妇女主任笑了笑,说:“我们有福气。一分钱都不欠。真是无债一身轻。”

    我问她怎么把学校盖起来的?她说,那年春天,市人大到村里调查《义务教育法》贯彻执行情况,当时的学校房子破破烂烂,摇摇欲坠,不能回家而住校的学生睡在木板钉的床上,翻个身就掉在地上,有几个年纪太小的娃子怕摔跤,干脆就把被子铺在地上睡;说巧也不巧,说丢人也值得,调查组领导来的时候,正赶上学生吃午饭,那时学校里没有食堂,更没钱请人给学生做饭吃,只有一个老师,自己做饭自己吃。学生娃子一个个饿得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有二个女领导看了还偷偷擦眼泪。他们十分震惊和感动。在调查组长的一再追问下,我们才说出真实情况,有一些娃子每年总有二三个月,一天只吃二顿饭,还是一坨小小的野菜团。调查组走了不久,听说回去后号召捐款,光人大机关的干部职工就捐款十万,帮助村里修建起这所新学校;还拉来一车大米白面,分给村初小和管理区那里的完小。书记感动得热泪盈眶,在村民代表会上讲,全村的人要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为建新校做贡献。他又出力又出钱,把家里多年的积蓄二千多块钱,全部捐献了。       

    会计在一边插话说,那时候实在是太困难,“三提五统”还有税收,压得喘不过气来。每年年初,摊派任务就下来了,“羊子还在山上吃草,皮就被剥了卖掉”,比如特产税,基本上都是估算,就说这一棵桃子树吧,按五十斤的熟桃子算产量,不管你卖不卖的出去,人家就按照卖出去了来算收入,一斤卖五角,按百分之十五的比例提取,一斤桃子收七分五,一棵树五十斤,收二十五块钱,哪一家没有十棵二十棵?少的要交七八十块,多的要交一二百块;还有核桃、板栗树等乱七八糟的,算得人头晕,香菇按木杆子算,黑木耳按棚,一棚五块钱;一头猪子收二十五元,还要交一头统购;农业税一亩田征收三百多块钱,刨掉种子,化肥,农药和水费成本,每亩地只能刨出二十块钱的纯收入,这还没有算干活出的力气钱。我家种了八亩多地,一年要交一千三百七十多块钱的农业税;全家五人,连老人小孩每个人要交九十元的人头费,总共要交四百五十块钱。村里好多人打条子欠帐,我记得以前也是年年欠账,直到八零年,年底算账,才有了九十多块钱的节余。书记家的情况和我差不多,他捐出这么多钱,也是拿出了全部家当。       

    沉默片刻,我忽然想到一个奇怪的事情,就问他俩,村里是不是有一个外国人?

    他俩满眼迷惑,互相看看,又看着我,仿佛没有听懂我说的话。我又解释说,站在门口看小学生们游戏,经常听到一些小孩子喊一个小孩的名字,叫他“九千友谊郎”。

    他俩恍然大悟,哈哈大笑。妇女主任说,那孩子不是“久千友谊郎”,是“九千有一郎”,正宗的本村人,是超生的第四个孩子。那对夫妻前三个生的都是女孩子,但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空前一致,不惜粉身碎骨,也要一个“带把儿”的男孩,让家族得以延续香火,传宗接代。第四个果然是个男孩,罚款九千块钱,全家人欢天喜地,又求爹爹、告奶奶,几年才凑齐罚款。他爹就给他取了个乳名,叫“九千有一郎”。意思是花了九千块钱才有他。       

    说到这里,会计又说,我们这里的传统就是“重男轻女”,女孩将来是人家的,男孩才是自己的。再说种田耕地,砍柴造房,女孩子不中用。别说普通村民,就是书记”,他突然打住话头,好像泄露了天机。       

    我正在兴头上,刚想刨根问底,妇女主任嘴快,说:这都是公开了的,有什么不敢说的。书记家也是超生户。前二胎也是女儿。他不服气,硬是要个男孩,顶着上面的压力,四处放话,就算是不当书记,罚一万块钱,也要生个男孩。第三个真的是男孩,按规矩,罚了三千六百块钱。他那时候没有钱,只好用木炭和棉花,豆子来抵账。       

    说话间,村民们陆陆续续来了,都是户主,一百多人黑压压的把小场子快挤满了,坐的坐,站的站,蹲的蹲。村主任、副书记、乡干部和我,在台上把税费改革政策反反复复地讲解了几遍,好让村民们听懂。       

    我们讲的时候,他在屋里睡觉。村主任请他讲,他精神抖擞地站在桌前,和颜悦色地对村民们说,他也是个村民,也要交税和“三提五统”,一分钱都不能少。现在弄个书记帽子戴在头上,说不定哪天被撤职摘帽子,就和大家一样,是平头百姓了。所以,他也希望把事关子子孙孙的税费改革搞好。如果搞不好,他不当书记后,村干部找他多收税费,他也要拔刀子、拿斧头对着干。       

    散会后,我和村干部说事,外面乱哄哄的。忽然,听到他的声音,怒不可遏地和一个人吵架。我正要出门去劝阻,村主任慢慢吞吞地说:“没事。他要是收拾不住那个村民,就干不了二十年的书记了。”       

    两个人吵得很凶,围观的人又跟着起哄,狂暴的吼叫和纷杂的争辩,像火星子一样在耳边飞迸乱窜,不论怎样聚精会神,静心聆听,也听清楚一句简短完整的话。我问村主任是怎么回事?村主任说,跟他吵架的人姓王,看了墙上公布的负担表后,发现与他田亩一样多的人,比他少交一块钱。于是就不干了,要改成和那个人一般多。但计算时四舍五入,那个人的小数点是零点三,而他的是零点六,折成整数,就多了一块钱。村民们真是锱铢必较。       

    架吵完了,人也散尽了。他昂然进来,像一只斗架获胜的大公鸡。顺手拿起满是黑茶垢的破瓷杯,咕噜咕噜地喝了二杯水。坐在那里愣了一会儿,对村主任说:“我看还要多刷些标语,不能大呼隆地写,什么坚决搞好农村税费改革!要具体些,一是一,二是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比如说,新的农业税费政策从什么时候执行?就写从1月1日起执行,就是元旦那天天亮。还有取消屠宰税和教育集资,要写实在,不要弄得云里雾里,叫人摸不着头脑。”停了一停,又说:“还有,你们都要把弦绷紧些,旁边的几个村里的刁民在串连,得寸进尺,巴不得一分钱都不交,你还倒找他几个钱,要上访告状。我们村里的人坚决不能搅进去。”     

    又说了一会儿话,他叫我跟他去吃饭。我问在哪里吃?他笑着说,就在和他吵架的那一家吃。我说,你刚才像头愤怒的老虎,恨不得一口把人家吃了,为什么又要去人家的家里吃饭?他又笑道:“又不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吃他一顿饭,还算瞧得起他,我不计较他了。我不吃他的饭,他还担心我要报复他哩。”       

    路上,我感觉和他的心路距离近了,话也多了。他问我:“你说,鸡叫天亮,狗叫盗贼,哪一个才是真的?”       

    我觉得两个都是真的,但看他的表情,似乎还有别的答案,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他一本正经地说:“鸡叫是真的,鸡一叫,天就亮了,起床下地干活了;但狗叫却不一定。它不仅叫不起来人,反而让人放心地睡觉。狗子嘛,看家护院,主人家有它就觉得安稳,可以高枕无忧。报警是它的天职和本份。来人了,不管好人坏蛋,它都狂吼乱叫。真的来了猛兽,它却吓得浑身发抖,不敢吱声。逃都逃不赢,哪里还敢叫唤?反倒是有主人家在,狗才有胆子,或者是想在主人家面前表示它的忠诚。”       

    这一番话,让我对他刮目相看,别看他五大三粗,大大咧咧,可他是一个心思缜密、善于思考的人,而且别开生面,很是有趣。       

    到了那家,果然如他所料,而且王家人也认定他也会大驾光临,早就杀鸡剁肉,倾力摆上的宴席,算得上十分丰富,居然还有一个火锅,里面是干香春炖腊肥肉,满锅黑乎乎的像正在煮熬的沥青。我没有看见过他喝酒,这次却例外,喝了一斤多的苞谷酒。他的酒量大得惊人,喝酒如同喝水,还天南地北地乱吹,直到把那个和他吵架的人当场喝得睡到地上。

    这一切,仿佛夏日的天气,刚才还是电闪雷鸣,现在却是晴空万里。

    回来的路上,我说那个农民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为了一块钱要跟你拚命,请你吃顿饭,又花了一二百块钱。用请你吃饭的钱,能交几百年。

    他嘿嘿一笑,说:“钱财归钱财,人情归人情,人情比钱财金贵得多。”

                                        三

    转眼之间,已经过了中秋节。   

    那天上午,我吃罢早饭正坐在床头翻文件。他“嗵嗵嗵”地大步走进来。在一起共事快二个月了,也许是年龄上的差异,也许是工作和生活环境上的差异,除了工作,我和他没有什么深入的交流。但我对他的认识有些改变,不再认为他是个“山大王”,正如他说的,“我就是爹,我就是娘,就是这个村的当家人,所有的事情,再苦再累再难,我不管谁管?”     

    他放下背的大包,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说:“你来的时间也不短了,本来打算乘闲的时候,带你去看看我们这里天生的老龙洞,自生桥和蓬莱观,前个二年,来了一群男男女女的照像人,说是好风光,好景点,稀罕得很。上面要求要发展旅游经济,打造城市后花园。只是事情太多了,工作又太忙,没有时间。等忙过了这些事情,再带你去看看。”     

    我说没事,那些景物长在那里都几千几万年了,不在这一时半会儿。瞅一眼他背的鼓鼓囊囊的大包,只要他走出家门,这包就从不离身,相当于他履职尽责的办公桌柜。一大清早,他妻子就要给他做好一天的饼子,除了山民有非常充分的理由请他,他从来不在农户吃饭。天当屋顶,地当桌子,树当屏风,吃几块饼子,喝一肚子山泉。无论明月当空,还是狂风暴雨,就算是半夜三更,他也要回家睡觉。     

    我俩谈到村里的工作进展情况,他说,你别看现在虽然小吵小闹,大体上风平浪静,说不定哪天会突然蹦出来个惊天动地的恶性事件。     

    听他这一说,我想起几天前和妇女主任闲聊时说过的话。她说有些人看起来不吭不哼,慈眉善眼,可没人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发作。一旦发作,好像眨了个眼,就家破人亡了。

    她说,有兄弟两人,分田到户以后,两兄弟的田连在一起,哥哥的田在上面,弟弟的田在下面,上下只隔着一道梯田石墙。恰巧这石墙上长着一棵大银杏树,树冠一半在哥哥的田地上,一半在弟弟的田地上。每年秋里,银杏果子结满树上,压弯枝头。这银杏果我们叫白果,很值钱。城里的好多人每年秋冬交换的时候,都住在管理区那里,拿现钱收购白果。它就是我们这里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兄弟两人为这棵银杏树争得不可开交。那天上午,弟弟去晚了点,哥哥正在用长竹杆子打白果,打了一地,有一些落在弟弟的田里。哥哥就在弟弟的田里捡,被弟弟看见了。二话不说,拿着钎担,对着哥哥当胸一戳穿心过,等我们跑去,哥哥已经死了。人穷啊,穷得六亲不认,心狠手毒。     

    防患于未然,又谈何容易。令人唏嘘不已。     

    他拎起大包要出门。我问他去哪里?做什么?     

    他说有七组有个户主找他了好多次,要求解决家庭纠纷。那家原是兄弟四个,大哥到邻村当了上门女婿,自己的田地平均分给了三个弟弟。老二觉得自己大些,就把老大分的田地应交的税费一人包了。后来三兄取妻生子,妯娌之间起了龃龉,老二的媳妇唆使他叫两个弟弟平均负担,老三老四的媳妇不干了,于是兄弟之间撕破脸皮,问题就遗留下来。这次税费改革要一锤定音,因此,老二要求村里干部出面,快刀斩乱麻,彻底解决纠缠不休的问题。他今天就是专门去处理。     

    我说和他一起去。他说我搞不清楚里面的沟沟坎坎、弯弯道道,叫我别管。     

    他走以后,我也出门,漫无目的地走,打算遇到无所事事的老年山民,和他们聊聊天,了解一些没有发现的问题,和村民们的想法。     

    地里的烟叶已经发黄,烟农正忙着日夜在土炉里烤烟叶;山上沟里的银杏树一片片的金黄,果实累累,山民们正在采摘,把落下来的收集起来,去掉散发恶臭气味的腐烂外皮,白花花的内核能卖个好价钱。山路边的坡地上,枣皮(一种中草药)果子一蓬蓬,红艳艳的诱人,如果肯费时用力,一天摘下的小小果子,就能卖个百十块钱。可是,只顾得抢摘银杏,山民们对这极其丰富的、野生野长的小东西毫无兴趣,一任它们自生自落,化作尘泥。     

    在一块平缓的山坡上,我极目远望。隔着藤蔓,忽然看见下面山坳里的一棵大树下的草地上,他独自一人坐在石块上吃饼子。“隔沟能说话,相会得半天”,等我攀枝牵藤走到那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只见他双手抱头,仿佛非常痛苦的样子。我急忙跑过去,他已仆倒在地上,仍然双手捧头,面孔因痛苦而扭曲。突然,他放声哀嚎起来,声调都变了,身前身后的树叶和野草也仿佛瑟瑟发抖,叫人感到恐怖。我听说过他从年轻时就有个时好时坏的头疼病,没想到发作起来竟然是如此可怕。他黑黄的脸色白煞煞的,从额头到下巴全是豆大的汗珠,松针似的头发也是湿漉漉的。他的全身急速地翻滚扭动,似乎要把体内的疼痛甩出来,或者要摆脱什么东西的撕咬。     

    我惊慌失措,方寸大乱,拔脚就跑,想到村委会打电话,请医生来急救。他大吼一声叫我站住。又不停地用双拳敲头,有如一头受到重伤的猛兽,一声连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在荒山野岭里四处回荡。又过了一会儿,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情况似乎好转一些。喘息声渐渐地小了,他叉开双腿,伸长双臂,仰卧在被他翻滚扭动时碾压得狼籍满地的草丛上。周围死一般的凝重沉寂,我蹲在他身边,看着他恢复了平静。     

    我把他随身带的黏糊糊、滑膩膩的毛巾在溪水中搓了搓,拧了个大半干,给他擦干净汗水淋淋的脸。他完全清醒了,只是仿佛从鬼门关里拚命逃出来,身体还虚弱得很。我要扶他回去,他摇一摇手,叫我不要担心,那要命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疼痛止住了,也就没什么事了。他摇摇晃晃地扶着树干站起来,无论我怎么劝说,他就是不听,还要坚持去山那边的农户,调解兄弟妯娌之间的纠纷……     

    山村的税费改革任务终于圆满完成。最后的几天,他更加忙碌。为了村民们卖的烟叶不被收购者恶意地压级压价,他和村主任三次下山,宴请收购人员,搞好关系;为了确保每户农民的负担卡与乡财政所、农经站的证、表、微机等数据一样,五次跑到几十里外的乡政府核对。而他自己的烟叶有两炉在烘烤时损坏,七八棵银杏树上的果子还没有打下来,而此时的收购价,已经腰斩,从十五元掉到八元。     

    离开山村的那天,他和村主任各自在采摘家里的银杏果。此时此地,真的是“一寸光阴一寸金”,我不能再浪费他们的宝贵时间,收拾好行李,让学校的校长转告他一声,希望他和村干部到我家做客,就走了。     

    快要出山口的时候,我叫司机停下车,带着几分不舍和惆怅,回望那蓝天白云下泛黄发红的山峦,和掩映在碧绿松林里的农房。

    我的眼前浮现出他那高大威猛的身影,几个月的日日夜夜历历在目。他俨然冬天里的火焰,能把人灼伤,更能给人温暖。“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他就是这个山村的高个子,有他在,天不会塌下来。正如他的自信:“我就是爹,我就是娘!”他有爹的严厉,也有娘的慈祥。这山村需要他。他的雷厉风行、说到做到;他的嫉恶如仇、敢做敢当;他的光明磊落、赤胆忠心;他的忍辱负重、公而忘私,都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然而,也许他只能在这个遥远又偏僻的山村,才会格外地光彩夺目;一旦走出贫穷的阴影,他可能就会成为历史悲壮的投影。

                                   

                                   

                                      尾  声 

    十几年一晃而过。一位同僚到那里任乡党委书记,我请他打听一下那位山村书记。传来的消息犹如当头棒喝,晴空霹雳:好几年前就去世了。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静静地躺在大树下的一片凌乱的草地上。

    又是一个秋日,天色灰濛濛的,我再一次来到阔别已久、变得陌生的山村。村里的很多人搬到了山外的城里,看不见一个年轻人。田地荒芜,任凭墙倒水淹;学校空荡,听不见朗朗的读书声;银杏价贱,果子满地散落。人们常常悲叹“物是人非”,此时更是物非人非。在一棵老槐树下,我向一位百岁老人询问,来到了他的墓前。放下一束鲜花,禁不住热泪盈眶,思绪万千,默默无语地肃立了很久很久,耳边一声凄婉的鸟鸣,把我从悲哀中唤醒。

    凝神眺望着远方云烟缭绕的笔直峭拔的山峰,恍惚之间,我觉得他没有长眠在脚下那冷冰冰的泥土里,他就是那座高耸入云的伟岸的山峰,顶天立地。

    2023年6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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