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城郊有座隐于雾中的山峰,相传仙人路过此山,酒瘾发作,盘踞于此山的小白龙,酿制了果子酒献于仙人。
仙人大喜,解完酒馋,收了这白龙为挂名弟子,将随身携带的两株仙草“太微紫麻”赠与白龙,更以“龙灵”二字为此山命名,将此山唤做“灵龙山”。
百年后,灵龙山上修了座小寺庙,唤做灵龙寺,灵龙寺的主持自称“一心法师”。一心法师心里清楚,当年酿制“枣梨”果子酒的其实是两条灵龙,一青一白,白龙名做“一心”,青龙唤作“灵犀”。
一心法师从洞天六宫救出李修缘娘子(可阅拙作《画中仙》),回到灵龙寺,发现寺里一片狼藉。
大徒弟一净见到师父,失魂落魄跑过来道:“师父,半夜您不在,庙里来了位青衣道人,用他的拂尘卷起妖风,把三净师弟卷走了,这可怎么办?”
一心法师望着天际,摇头道:“灵犀,没想到到了今日,你还是放不下。”
清晨下起霏霏细雨,细密交错的雨滴在石阶青苔间泛起淡淡水雾,映入眼睑的满是晶莹剔透的春情,烟雨中的山道,朦胧沉静如怀春少女。
灵犀道人青衣束发,手持拂尘,漫步于平缓山道之间。山道旁的小溪传来淙淙水声,溪旁长着几棵桃树,树上的桃花开得正好,粉红花瓣带着几滴晶莹露珠,远处绿色野竹划破了湿漉的云气,忽地,一只彩色麋鹿从茂密竹林跳过,溅起了几滴雨露,回首一望,转瞬即逝。
“是麋鹿。”灵犀道人身旁被他自灵龙寺绑来的小和尚三净,正撑着芭蕉叶避雨,看到麋鹿后手舞足蹈地大声叫道:“道士姐姐,你看到了吗,方才跳过去的是只五色麋鹿。啊,糟糕,水倒了。”三净说得兴起,不小心把芭蕉叶弄歪了,芭蕉叶上的雨水洒落在他剃得发亮的头顶,顺着脖子淋湿了他的僧袍。
“聒噪。”灵犀道人皱着眉头道:“还有,小和尚,你今后要称我为师叔,我和你师父可是同辈。”
“唔,知道了。都是水,这可怎么办?”三净摸着自己光溜溜的脑袋和湿漉漉的的僧袍,垂头丧气地说道。
灵犀道人斜看了他一眼,将食指与中指并直,捏了个“起风”诀,一股暖风从地而起,把三净身上的雨水瞬间吹干。
“哈哈,衣服干了,师叔真厉害。”三净开心地抱着灵犀道人的大腿,双眼闪着崇拜的星星,欢声笑语道:“谢谢师叔。”
灵犀道人从百年前化身成人起,从未跟人这般亲近过,一张清秀俊朗的脸庞铁青得好似生病一般,大声喊道:“小和尚,快把你的双手从我大腿上拿开。”
“呀,吓我一跳,师叔的大腿原来是抱不得的。”三净一惊之下,缩回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道。
“小和尚。”灵犀道人觉得自己方才的态度似乎有些过分,恢复了原来清高淡雅地姿态,轻声问道:“平日里你在灵龙寺做些什么?”
“晨起扫地,奉茶打坐,念经敲钟,傍晚还会和师父师兄们一起到山中散步。”三净左手牵住灵犀道人的衣角,右手挖着鼻子说道。
素来喜欢洁净的灵犀道人见到这一幕,颤抖着身体指着三净的右手道:“小和尚,你的右手在做什么?”
“嘻嘻嘻。”三净不好意思地把右手缩到身后,皱了皱鼻子嬉皮笑脸道:“天气有些冷,鼻涕都流出来了,我揩鼻涕啊。”
灵犀道人叹了口气,从道袍中抽出一条青色手帕,交到三净的左手,轻声道:“你先把手擦干净些。对了,我记得你师父以前最是喜欢洁净,你这般腌臜,如此用手揩鼻涕,他也不管你吗?”
三净用手帕擦了擦手,然后小心地把手帕放进僧袍里,双手枕在脑袋后面,笑道:“以前都是师父帮我揩鼻涕的,他才不嫌脏呢?”
“看来,他变了许多。”灵犀道人望着天边说完,沉默地往山下走去。三净见灵犀道人神情严肃,不敢再问。
二人相对无言地走了一个时辰,下了山道,来到一个称做“卧龙”的小镇,因卧龙镇靠近都城东京,镇旁有条清澈的小河,当地官府便沿河建了个街市,河畔栽满了桃花树,街市上酒楼茶铺鳞次栉比,人烟阜盛,倒比别处小镇繁华许多。
灵犀道人领着三净走在街市上,二人一僧一道,一高一矮,和尚长得唇红齿白,天真可爱,道长眉清目秀,仙风道骨,路上行人纷纷为之侧目,指指点点。
灵犀道人倒也不以为意,领着三净来到一家名作“清漪小矾楼”的酒楼门前,对三净道:“我们上去吃饭。”
三净见这酒楼用青色竹竿在门口搭建了门楼,围以彩帛,彤窗绣柱,极为气派,想来楼里必有很多珍馐美味,赶忙连连点头道:“三净听师叔的。”
刚踏入酒楼,楼里的小二就出来打招呼,点头哈腰道:“二位道友,楼上有雅座,请上楼。”
灵犀道人问道:“雅座是否清净?”
那店小二笑道:“不瞒道长,我们酒楼里客人多,哪能人人都像道长一般仙风道骨,与世无争。若道长待会嫌吵,我们可以用屏风将座位隔开,刚巧方才有一拨道长们也在楼上用饭,也想找清净地,我把您的座位安排在他们旁边,清净对清净,您觉得如何?”
“小二倒是会说话。”灵犀道人拂尘一摆,带着三净上了酒楼。
刚上三楼,确见五位道人坐在酒楼里,小二挑了酒楼临窗位置,让灵犀和三净坐下,赶忙上了银杏、胶枣、桃圈、嘉庆子、樱桃煎、甘棠梨六盘时兴果子,对着三净笑道:“这位小师父不止天真可爱,而且样貌端庄,来日必是位得道高僧。先用些果子吧。”
三净年幼,最是贪吃,见到这些甜美的时兴果子,喜笑颜开,一把抓起,塞满了整个嘴巴,连连点头称赞。
“你慢点吃,噎着我可不管你。”灵犀道人无奈地摇摇头,对着小二问道:“小二,不知你这店里可有“拨霞供”?”。
“道长真是好见识,若是一般的小酒楼,定是没拨霞供这等新兴吃法,不过我们酒楼既敢称做小矾楼,自然不会比东京城里的白矾楼差太多,前些日子我们店里刚引进了这新兴菜式。”
这“拨霞供”是自称“梅妻鹤子”的隐士林洪,于山中得一樵夫所授。传说当年林洪曾经在冬季的山中,捕获一只肥美野兔,苦于山中没有大厨,不知以何法将其烹饪。
下山途中,路遇一背柴樵夫,这樵夫告诉林洪,可以将风炉安于座上,用水半锅,以柴火煮之,待汤水沸腾后,用筷子夹着切成薄片的野兔肉,在热气蒸腾的汤水中一撩拨,马上变出云霞一般的色泽,再蘸上“酒酱椒料”制成的调味汁水,入口一咬,兔肉不仅鲜美无比,而且随着酱汁不同,可以尝到不同的口味。
林洪将这种烹饪方式命名为“拨霞供”,随着林洪入世为官,“拨霞供”也从山野间传入市井,不仅是兔肉,各种风味肉片和蔬菜菌类均可一涮而熟,蘸酱食之。因为吃法简单有趣,这种新兴吃法如今慢慢在这东京城周围流行起来。
“我喜吃素。”灵犀道人将拂尘放在身旁座椅上,对着小二道:“你先上些蔬菜菌菇用于拨霞供吧”。
“得嘞,这就给您准备。”小二说完,一溜烟跑下楼去。
三净顾着吃果子,灵犀道人又是寡淡之人,二人相对无言。旁边那五位道人的言语也就隐约传了过来。
只见那席间一肥头大耳的胖道人对坐在主位须发全白的老道人恭敬地说道:“清尘真人,此次皇上开坛设法,让天下道友们于东京城论道比试,准备为我大赵国选一位德高望重,道法高强的国师,执掌天下道观,听闻前年您在圣驾之前,大冬天的居然让一株梨树枯木再生,叶花齐开,皇上为之赞叹,真是道法高深。此次进京,国师之选必是您无疑了。”
那老道人神情倨傲,摆手道:“冯道长客气,我大赵建国以来,国泰民安,皇上无为而治,崇尚老子修仙之道,天下道观众多,法术高强的道友也不少,不真正比试过不好说的。”话语之间,颇有自得之色。
“清尘真人过谦拉。”席间一尖嘴猴腮的中年道士觍着脸道:“龙虎山是天下道教发源地,道法天下第一,您是龙虎山掌教玉虚真人的师弟,自从二十年前玉虚真人闭关后,您就是真正执掌龙虎山权柄的人,地位尊崇,德高望重,试问这天下,有谁能跟您争这国师之位,就算有人要冒这天下大不韪,我青城马友谅第一个不同意。”
席间其余道士连忙敬酒称是,称赞清尘真人得道谦逊,堪为道友典范,清尘真人微笑摆手,端起酒杯,连说众位道友谬赞,觥筹交错间气氛颇为热闹,倒与“清净”二字相去甚远了。
三净天真浪漫,童言无忌,听到旁桌道士们说得火热,眨巴着眼睛对灵犀道人问道:“师叔,什么是国师,您该不会也是要去争那国师之位吧。”
灵犀道人从道袍中抽出一支白色玉箫,抚摸着上面的箫洞,若有所思道:“这国师想来是天下道士之首,掌管天下道观的道祖。你师叔连挂单的道观都没有,怎会与人争那国师之位。莫要瞎说。”
不曾想三净童真之言被那胖道人听了去,他斜了一眼过来,往地上泼了杯残酒,讥讽道:“无知小儿,山野村夫也敢做这痴心大梦。”
灵犀道人听了倒不以为意,毫不搭理,望着玉箫沉思起来。三净本想争辩几句,见师叔无语,也只能恨恨地盯了胖道人一眼,闷声吃起果子。
“拨霞供上菜来咯。”随着店小儿一声喊,灵犀道人和三净面前的桌上摆了一口风炉,风炉上放了口装了六分汤水的火锅,火锅旁堆满了一碟碟用来烫涮的白萝卜,金针菇,茼蒿、白菜、蘑菇、羊肚菌,莲藕、茭白、土豆、香菇、红薯、娃娃菜、豆芽等时兴蔬菜和野生菌菇。
“道长,知道您喜欢吃素。”小二上完菜,轻声道:“这拨霞供的汤底是用萝卜和蘑菇现煮,味道稍微会清淡些,不过等您涮了这些时蔬,汤味就会变得鲜甜。我看那桌道长们似乎有些喝高了,给您搬扇屏风隔一隔可好?”
灵犀道人无声地点了点头,将玉箫放在桌旁,用筷子夹了几片莲藕和香菇,放进滚烫的火锅内,也不知这锅内放了什么调料,汤水滚沸后,倒是香味扑鼻。
三净咽着口水,小声道:“真香阿,师叔,您不吃肉的吗,若是放几片羊肉或是火腿,那就更香了。”
灵犀道人夹了几片莲藕放到三净碗中,皱着眉头道:“你一个出家的小和尚,居然要吃肉片火腿,真不知你师父是怎么教你的?”
“师父说,酒肉穿肠过,佛在心头坐。”三净一口把莲藕放到口里,咬了两口吞进肚子里,嘟着嘴巴道:“他平日里吃的肉可不比我少?”
灵犀道人放下筷子,拿起玉箫自言自语道:“我们聊的,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三净见灵犀道人又陷入沉思,不敢造次,用筷子将蔬菜菌菇放进锅内,夹了几片烫熟的香菇放进灵犀碗中,然后自顾自地吃起来。
“师妹,好久不见,你怎么一回来就绑了我徒弟。还有,这头黑驴我帮你牵来了。”一声长啸自街道远处传来,声音虽是不大,却气息绵长,在远处的山谷中回响好久。
三净一听这声音,整个人跳了起来,拍手道:“是师父。”说完迈开步子就想往楼下跑。
“坐下。”灵犀道人微微抬头,对着三净冷冷说道,眼中射出如箭般锐利无比的光芒。
不知为何,天不怕地不怕的三净望见他的眼神,整个人如坠冰窖,好似一条裹满风雪的冰河流过心田,周身发冷,不敢乱动,只能趴在酒楼的窗户,望着一心法师来的方向,小声道:“师父,你快来。”
灵犀道人的双眼第一次平添了些许雀跃之色,只见他轻轻拿起白色玉箫,放在嘴边,庄重地吹起箫来。
这箫声起初很轻,几乎听不见声音,慢慢地,随着灵犀道人的嘴唇轻颤,手指微动,声音渐渐响了起来,箫声宛转悠扬,如怨如慕,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旁桌的四位道人随着箫声起伏,纷纷跌坐在地上,捂住耳朵,哀嚎不已,只有那名称作清尘真人的老道士,手捏“守心”诀,闭目运气,护住心脉,但也面色苍白,胸口起伏,大汗淋漓。
倒是三净不受箫声影响,只是透过窗户巴巴地望着一心法师渐行渐近的身影,眼含泪水。
这箫声穿过河畔,河畔旁几十棵原本只开了几朵桃花的桃树,随着箫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快,枝桠间纷纷长出了白色的花萼,花萼上迅疾吐出了粉红花蕊,一朵朵桃花瞬间盛开,仿佛天地间有一只看不见的神手正在为这些桃树作画点缀一般。
忽地,所有刚刚盛开的桃花全部飞起,随着箫声悠悠扬扬地飘于空中,似乎正在等待主人的召唤。灵犀道人双眼一皱,箫声变得含蓄深沉,行云流水,宛如游龙在天,又似猛虎出笼,飞舞于空中的桃花犹如飞箭一般全部射向了一心法师。
一心法师牵着黑驴,本来晃晃悠悠地走得极为潇洒,见这些桃花来势凶猛,用力地拍了一下黑驴的屁股,大声道:“黑货,快上,把那些桃花吃掉。”
这黑驴极通人性,被拍屁股后对着一心法师妩媚一笑,用头蹭了蹭一心法师的胸口,仰头长叫一声,前蹄提起,似乎在为冲锋陷阵做最后准备,然后掉头拔腿就跑,一溜烟躲到了一巨石后边,朝四周看了看,发现还行,立刻眯着眼睛躺下装死,偶尔还张开眼睛瞧瞧躺下的地方是否安全。
一心法师无奈地叹了口气,骂了声“混账东西,跑得倒快。”然后举起右手,往空中用力一甩,一阵清风自天上徐徐而来,往桃花的方向吹去,暂时延缓了桃花的来势。
灵犀道人面无表情,加快了手指的速度,空中的桃花再一次聚集,继续如风暴般向一心逼近。
“唉,师妹,我已经好久没有吹笛子了,看来今日不分个胜负,你是不会罢手的。”一心法师从僧袍里掏出一根碧绿的玉笛,放到嘴边,轻轻地吹起笛子。
那笛声薄如蝉翼,细若游丝,犹如万古长夜中一朵雪花缓缓飘落,又似一朝风月里点点雨滴轻轻落下,绮叠萦散,飘零悠远。
随着笛声越来越密,越来越长,街市旁小河中的河水奔腾得越来越是湍急,终于,从河水中泛起一滴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在空中结起大阵,蓄力后全部飞向了来势凶猛的朵朵桃花,真是一滴不多,一滴不少,把空中所有的桃花都包裹在了水滴之中。
一朵一朵浸透在水滴中的桃花飞舞于空中,争相辉映,煞是好看,三净张大了嘴巴喃喃道:“师父,原来你这么厉害啊。”
漫天飞射而来的桃花被一滴滴水珠包住,莫看这些水珠晶莹剔透,薄如蝉翼,却是坚硬无比,包裹于其内的桃花暂时动弹不得。
灵犀道人眉头一皱,冷哼一声,右手对着河畔旁的桃树一弹,一股檀风旋转着将那几十棵桃树包裹住,须弥之间,那几十棵桃树似乎活了一般,枝桠越长越长,越长越尖,犹如藤条一般,飞舞着扫向包住桃花的水珠,将水珠一颗颗打碎,随着灵犀道人的箫声越发高亢,藤条一般的枝桠前端载着满天桃花,往一心法师面前疾驰飞舞而来。
“道源自天地,法传承自然,二者乃是纤毫之争,师弟你这招粗鲁了。”一心法师摇头说完,右手握着笛子,往河畔方向一划,河水里的鲤鱼、鲫鱼、草鱼、鳝鱼各种大小不一的河鱼,纷纷被包裹在一团团水中,从河里跃了出来,鱼头咬住飞舞而来的桃花,将所有桃枝桃花都牵扯住,鱼尾左右摇摆,鱼尾上的鱼鳞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在这些飞舞于水团中的河鱼阻挡之下,进击中的桃花和枝桠再次被拦了下来。
“还有更粗鲁的在后面呢。”灵犀道人阴沉着脸说完,站了起来,左手捏了个“降雨”诀,用手举着玉箫,对着无垠的天空,口中念念有词。
过了一会儿,一阵狂风从天而降,刮得人睁不开眼,天空中电闪雷鸣,豆大的雨哗一声倾盆而下,还夹杂着石头大小的冰雹,路上看得目瞪口呆的行人纷纷跑进附近的酒楼茶铺躲雨,这些冰雹砸在河鱼身上,河鱼忍不住疼,把桃花纷纷吐了出来。
“唉。”一心法师长叹一声道:“师弟,我不过让这些河鱼帮帮忙,你可别伤了它们。”说完吹起玉笛,这些河鱼在笛声的牵引下,从空中跃入河流之中,钻到了河底。
石头大的冰雹,飞舞中的桃花,尖如利剑的枝桠再一次射向了一心法师。
一心法师将绿色玉笛放进袖中,双手合十,口中默念“般若波罗蜜心经”,身体四周泛起一圈金色光芒,射向他的冰雹,桃花和枝桠在距他半步之遥都停住了脚步,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墙挡住了。
灵犀道人把玉箫放到嘴边,眼中露出了决绝的眼神,面色庄重,再次吹响了玉箫,这次的箫声与前次不同,没有婉转顿挫,也不悠扬如缕,只听见单调的“呜呜”声,只是这箫声铺天盖地,无所不包。
听到这箫声,一心法师收起了脸上轻松之色,大声吼道:“喂,切磋归切磋,我当年虽然欠你个合适的理由,也用不着拼命吧。”
随着箫声越来越响,距离“小矾楼”不远处的一座石头山开始晃动起来,越晃越快,终于,整座石山在箫声的带动下离地而起,以迅雷之势飞向了一心法师。
望着整座腾空而起压向一心法师的石山,三净吓得用双手捂住了眼睛,大声哭道:“师父快跑。”距离一心法师不远的百姓纷纷用手抱住了脑袋,等待着最终命运的到来。
“黑货,还不过来帮忙。”一心法师对着黑驴怒吼道。黑驴张大着嘴巴望着飞向自己的石山,知道自己再不帮忙,估计后果不堪设想,赶忙奔向一心法师,驮着一心法师飞向空中。
一心法师站在黑驴身上,双手合十,面色苍白,口中念念有词,忽地张开了嘴巴,从口中吐出一颗熠熠生辉,璀璨夺目的圆珠,这圆珠白气蒸腾,射出一道闪耀白光,居然将整座腾飞的石山吸了进去。
“桃源珠。”灵犀道人放下了玉箫,口中喃喃道:“师兄,你居然舍弃了飞升的机会,把内丹修成了桃源珠。”
一心法师把桃源珠吞回口中,已是大汗淋漓,面色铁青。
他再次拿出袖中的玉笛,吹起笛子,笛声悠远绵长,飞舞于空中的桃花缓缓地飞回桃树枝桠,悬浮于天际的冰雹化为秋雨,滴落下来。
灵犀道人不再执着,只是无言地坐了下来,用筷子夹起碗中的香菇,咬了一口,轻声道:“小和尚,不用怕,你师父没事。”
三净把捂在眼睛上的双手张开,睁大了眼睛寻找一心法师的踪影。
只见一心法师牵着黑驴,神态轻松地走到“清漪小矾楼”门前,对着酒楼内呆若木鸡的掌柜和小二道:“我身后这头黑驴喜好饮酒,你们拿五斤上好的竹叶青喂它,待会找楼上那位俊俏的道士要钱。”
酒楼的掌柜面色铁青,听一心法师这么说,赶忙迎了上来,点头哈腰,轻声道:“这位神仙说笑了,待会您和楼上那位道士神仙尽管点酒点菜,一分钱不用出,单单您俩在我们酒楼前面斗法这段故事,就够我们酒楼说上十年了,以后酒楼不怕没客人了。”
一心法师笑道:“掌柜客气,那老衲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完背着双手往楼上走来。
刚上楼,三净就扑到了他的怀里,大声哭道:“师父,您的白胡子怎么没啦,您脸怎么变得这么年轻阿,您是不是受重伤拉,还能不能活呀?”
一心法师笑着摸了摸三净的脑袋,说道:“现在这幅模样才是你师父原本的面目,是不是很帅阿,你师叔方才和你师父闹着玩呢,别担心。”
“哦。”三净听完,点了点头,走回灵犀道人对面,夹起莲藕,放进锅内,对一心法师道:“师父,您没事就过来坐,我们一起吃这火锅,可好吃了。方才见你们斗得那么凶,我都没吃几口?”
灵犀道人一听,不禁莞尔,差点没把口中的萝卜吐出来,她强忍住笑,咽下萝卜,皱着眉头道:“你哪里找来如此贪吃的徒弟,似乎天大的事都不如这吃饭重要?”
“我这徒弟天资聪颖,天下间本来就没有几件事比这吃饭重要。”一心法师坐到了灵犀道人身旁,笑道:“师妹,这么久不见,你的道法精进不少,为兄已经不是你的对手了。”
灵犀道人抬起头,望着一心法师,眼眸中露出久别重逢的喜悦,但那喜悦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不甘和疑惑。
她咬牙问道:“当年你不让我用那株太微紫麻,说是为了它们已有了灵智,用之不仁,但你自己最后却用了它。可是为何你会用那株太微紫麻把自己的内丹炼成了桃源珠。你我皆知,桃源珠除了能吸收山川湖泊让世人隐居于其中外,可以说是百无一用,而且损耗修为,早知你如此糊涂,我当时就应该把那株太微紫麻从你手里硬抢过来。”
“师妹,当年林通把拨霞供传入市井,为的是让天下人都能吃到最为原汁原味的兔肉。你这满桌素菜,拨的是哪门子的霞供哦”一心法师望着桌上的蔬菜菌菇,回首喊道:“小二,把你家酒楼里最新鲜的生羊肉和生牛肉都切好端上来,对了,再上两斤上好的女儿红。”
楼下小二搭了一声“好嘞。”
三净一听有肉吃,顿时眉开眼笑,赶忙给一心法师盛了碗热汤,还帮他吹了吹汤上的热气,乖巧地说道:“师父,肉估计还没那么快上来,您先喝口汤,歇口气。”
“徒弟里面,就属三净你最孝顺。”一心法师摸了摸三净的脑袋,喝了口热汤,对着灵犀道人问“我是师兄,我先问你,这么多年不见,你到底跑去哪了?”
“我跨过高山大海,穿过深涧险潭,一直在努力寻找这世上最为神秘的归宿—昆仑。”灵犀道人盯着手上的白玉箫道。
“原来你在寻找心中的诗和远方啊” 一心法师抬起头,望着天上流云变幻,闭起眼睛道“找到了吗,不过就算让你找到了又能如何,转眼不过又是飘散如烟 。”
“那至少比你从来不去寻找的强。”灵犀道人咬着牙道:“我不明白,当年那位仙人来自昆仑,送了我们两株太微紫麻,若是你我一人用掉一株,不仅可以增强功力,又可感知昆仑所在方位,这不是你我本来的目标吗,最终你为何不用,而且也不让我用。”
“上菜咯。”小二端着三盘切好的羊肉小跑着上楼。
一心法师用筷子夹起羊肉,放进热汤滚滚的锅内,面容肃穆,抬起头道:“当年我们一道酿酒,酿好后为试滋味,你饮了一口,却因不胜酒力醉晕过去。所以我只能独自带着果子酒进献给仙人,那位仙人赠我太微紫麻时说,那两株仙草早已通了灵智,用之不仁,除非是万不得已时方可服用,否则会遭天劫,不仅百年修为会前功尽弃,就连道心内丹也会毁于一旦。”
“都是狡辩,那你最后不也用了一株。”灵犀道人大声道。
一心法师把烫熟的羊肉放进口中,连说好吃好吃,右手端起酒壶,往自己的酒杯中斟满了女儿红,喝了一口,连说好酒好酒,说完用袖子擦了下嘴巴,从口中吐出了内丹,放进灵犀道人手里,微笑着说:“我把我的桃源珠交到你手上。是的,百年前,你离开后,我最终用掉了我最珍贵的那株太微紫麻。想知道原因吗,可以到我的桃源珠里去看看,里面储藏了我所有的记忆和对记忆的想象,也许,会有你想要的答案,又或许,你也可以帮我找找我真正想要的答案。”
灵犀道人闭起眼睛,轻握一心法师的桃源珠,默念咒语,飞进了桃源珠内。
她起先觉得桃源珠里的世界,朦胧一片,好像蒙着一层薄薄的清纱,又似隔着一帘静静的雨雾。
这是一心法师用内丹炼成的一方天地,可以吸收山川湖泊,楼台庭院和芸芸众生,有些景色虽是一心法师记忆中留存的幻像,却也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桃源珠里的天地与外界相同,有着时间的存在,一样的时光流逝,一样的岁月穿梭,唯一不同的是,时间流逝的长度基本不变,周而复始,由炼珠者心底深处的意愿而定。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而在桃源珠的世界,历史,总是不断的重复。
随着神魂中记忆的指引,灵犀道人寻找着自己熟悉的味道,飘到了日思夜想的灵龙山。
她缓缓睁开眼睛,从天空中打量着灵龙山。百年之前,灵龙山上只有间还未废弃的草庐,金色的稻草覆盖着屋顶,闪着微弱的光,风中的梧桐微微摇晃枝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天上的大雁在晚霞中飞翔,轻声鸣叫。
不过是天地一隅,又好似沧海桑田。
已近傍晚,他坐在草庐的石桌前,安静地翻看着道书,仿佛她从未曾因为争吵而离开过,又仿佛她的离开,不过是永恒岁月中渺小的瞬间。
此时的一心法师,还是一副书生打扮,身穿白青色长衣、洒脱而出尘,乌黑的长发梳着整齐的发髻,清秀的面容在夕阳里显得青涩俊秀,他翻动着面前的道书,神情专注,仿佛世间一切都不如眼前的这本书重要一般。
日出日落,时光荏苒。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石桌前,翻看古书,抬头望天,低头思考,吞雾吐气,打坐修丹。
云起云落,云卷云舒,似乎一切都与他无关。
大道至简,无味而寡淡,不过是日夜修练。
桃源珠内,灵龙山的山脉向着四方绵延,清澈的小溪缓缓流过桃花盛开的山间溪谷。
一心法师望着古老而神秘的道书沉思,偶尔会从袖间抽出那根碧绿萃雅的玉笛,这是由灵犀道人身上的一块龙鳞磨制而成。
他轻轻抚摸玉笛上的笛孔,想起当年灵犀喝醉后趴在自己身上的情景,不禁露出会心的笑容。
当年一白一青两条灵龙,尚未修成人形时,就以兄妹相称,义结金兰。修成人身之时,各从自己身上卸下一块龙鳞,制成了白箫和绿笛,互赠彼此,只要白箫绿笛尚能吹奏,便预示二人无性命之忧,就算分散在天涯海角,也不过是咫尺人间。
除了修炼之外,每日夜晚,不管刮风下雨,一心一定会挑着两个水桶,步行至灵龙山峰顶的“太极井泉”处,从井眼里打出两桶清澈的井水,挑着井水进入后山一隐蔽的山洞。
这“太极井泉”相传是当年道祖尚未飞升羽化时开凿而成,道祖修成正果时,随手将半杯还未喝完的清茶倒进这“太极井泉”的井眼处,让这口井水沾染了仙气。这井里的井水不仅甘甜无比,而且带有灵气,可以延年益寿,去除百病。
特别是到了八月十五月圆之夜,倘若月光能照进这井里,这井水会映化出月亮中桂花树开满黄色花朵,胖硕的月熊追逐白玉鹿的幻影,如梦似幻,令人神往。
若是山间野兽此时喝了这“太极井泉”里的泉水,便会有了灵性,生出慧根,机缘巧合,也可修道成仙或幻化为怪。
灵犀道人的神魂飘在空中,见这桃源珠里的一心法师每日夜晚往返于“太极井泉”和山洞之中,终于按不住好奇,随着一心进入了这山洞。
进入山洞后,隐隐听见滴水的声音。洞里很黑,四面都是钟乳石,水滴顺着钟乳石滴下来,滴在地上。钟乳石的形状千奇百怪,有些像海鱼,有些像猛虎,还有些像青翠欲滴的绿竹。
一心挑着水,在洞里缓步前行,并不着急,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来到洞里一石阶处,顺着石阶往上走,越过石阶,出了山洞,原来别有洞天。
这是一个四周悬岩峭壁的山谷,谷内绿藤四布,野花丛生,老树枝繁叶茂,蝴蝶飘飘起舞,宛如仙境。在山谷不起眼处,栽着两株有半人高的碧绿植物,一大一小,如玉雕而成,隐隐发光,周身被一股若隐若现的雾气遮挡,正是当年仙人赠予一心的那两株“太微紫麻”。
只见一心法师轻轻放下水桶,右手轻挥,拂去了他设置的雾阵,弯下腰,用水瓢将水桶里的“太极井泉”水缓缓倒在这两株“太微紫麻”上,神情专注,好似在抚慰婴儿一般。
说也奇怪,每次将水倒在这两株“太微紫麻”身上时,其中较大的那株会轻轻摇晃,似乎在感谢一心法师。
一心法师对这株较大的“太微紫麻”也更加关心,偶尔会轻轻抚摸它柔软而巨大的绿叶,顺着绿叶的根茎往上摸,一直摸到绿叶的边缘,无聊时他会用手指轻轻逗弄绿叶的叶尖,让绿叶随着手指的节奏晃动。
“仙人说你们已经有了灵智,平时用之不仁,除非是万不得已时才可使用,否则会损耗修为,毁坏内丹。”一心法师经常摸着叶子自言自语:“这不是自相矛盾吗,既然用之不仁,即使再如何万不得已,不也不能用。难道到了万不得已时,牺牲你们就算仁义吗。算了,多想无益,到时再说吧。为了你们,我还和灵犀都闹翻了,不知道她如今在何处,是否有继续修道。”
用“太极井泉”浇灌完这两株“太微紫麻”后,一心法师会坐到离它们不远的一块巨石处,从袖中抽出灵犀道人送给自己的碧绿玉笛,伴着月色,吹起笛子。
那笛声如流水般穿过山谷中五彩野花,绿色萝藤,顺着枯老古树,爬上陡峭悬崖,呜咽咽,悠悠渺渺,似乎在倾听,在期待,在彷徨,在诉说一段无法言语令人惆怅的思念。
夜幕已然降临,奔跑着月熊和白玉鹿的月亮挂在天边,轻轻用月光抚慰着寂寥苍翠,默默无言的山谷。繁星点点,犹如顽皮的孩子,对着山谷中吹着笛子的他眨弄着眼睛。
清风徐来,吹乱了他的青色衣裳和乌黑长发,他放下玉笛,轻轻拂去遮住眼睑的头发,仰头望着山谷之上夜空之中璀璨夺目奔腾不息的银河,无声地叹了口气,低下头把玉笛收进袖中,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挑起水桶,往草庐走去。
大道不和,惟有寂寞。
桃源珠内,岁月宛如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河,安静地往前流逝,悄无声息,连绵不断。
时光地流逝却也因人而异,因物而移。
最短如水中蜉蝣,不过是朝生暮死,一日之乐,最长似大罗金仙,可与天地同寿,万寿无疆。
只是个中滋味,往往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这一百年里,那株较大的太微紫麻吸收天地精华,幻化成一名女子,名为“青衣”,随着时光流逝,渐渐喜欢上了照顾自己的一心法师。二人郎情妾意,一起看书,修行,吹笛,念经,好不开心。
后来天下大灾,瘟疫横行。青衣为救天下苍生,牺牲自己,化作满天春雨,以自身灵气救百姓于水火。
随着青衣逝去,一心为了纪念她,把内丹化作桃源珠,用来承载他们二人所有的往事,常常遁入其中与青衣相遇。
再后来,他遁入空门,成为和尚,修建了灵龙寺。在寺里寡淡地看书,收徒,修行,念经。
灵犀道人安静地在天上看了他一百年。
心若不动,随遇而安,心若不伤,岁月无恙。
直到一心法师渐渐变成垂老之身,灵犀道人才从桃源珠飞升而出,望着身旁饮酒的年轻一心,轻声道:“师兄,百年桃源,南柯一梦,忘了吧。”
一心放下酒杯,最后尚未干涸的那一滴泪水,缓缓自心田流过,他抬头笑道:“我早已心如死灰。”
百年情缘,也不过,只是过眼云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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