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2017年初,一个阴冷的周六中午,我背起行囊,登上广州开往深圳的高铁。受好哥们陈任邀请,此行前往深圳的目的有二,一是在他们公司举办的“垂直马拉松”活动中帮忙,二是拜见他刚娶过门的妻子。
由于是初创公司,只有陈任两口子,既当老板又当员工,非常辛苦。认识陈任二十多年,他很少有求于我,仅有的几次,也是我力所能及。所以这一次,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窗外景色飞驰,耳边突然响起短信提示音。我拿起手机察看,是陈任的信息:“小子,到福田站下车,我去接你。”
为了此次跨市的义工之旅,我推掉很多应酬,还早早购买了车票。第一次去福田,知道我有点路痴,陈任通过微信发了定位。
点开他的头像,宽广的前额,明显后移的发际线,窥现岁月的痕迹,但照片上的他手握汽车方向盘,两道浓密的眉毛,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透出如炬的目光,嘴角和下巴留着青色的胡茬,使得脸型愈加棱角分明,英气不减当年。
列车快速穿过隧道,我瞥见陈任的微信昵称“blahor”,一个由英文单词“黑马”合成的名字,那些曾经的记忆,随着光影的变幻,一遍遍在脑海中闪过。
【贰】
陈任是我的高中同学,比我大几个月,我们因打篮球而相识。那时我住校,陈任家在县城,每逢下课我们就一起去篮球场打球。
当时的陈任,虽然个子不高,但长得浓眉大眼,打起球来很有范。他司职后卫,无论控球还是得分,都是场上的亮点,是对手的重点盯防对象。三分球,他的杀手锏,每一记精彩的投球得分,常常引起围观女生的尖叫。
我打球时间不长,靠着一股不服输的蛮力,在高手如云的球场上,勉强混个捡球的位置。而一般打分组循环对抗赛,打赢的小组可以继续留在场上,再由场下球技比较好的人组队挑战。
一个冬日傍晚,十几个同学打半场球,全部人打完一轮,还没有我上场的份。恰好陈任带领的队伍被淘汰下场,他朝我使了个上场的眼色,可场上的高个子男生扫视了一圈,依然没有选我。
“嘿,他还没上场呢。”陈任一边抹着额头的汗珠,一边指着我提醒场上的人。我满怀希望地看着高个子,却盼得他嘴里的一声冷笑:“等下一轮吧,我们可不想输球。”
像是大冬天被当头泼了冷水,我忍不住一阵战栗,按捺住怒火准备转身离开,却被陈任拉住:“别走,我带你。”
高个子连赢两局,换陈任组队对抗,于是他第一个唤我上场。
借着连胜的士气,高个子那一队打得顺风顺水。他派人死守陈任,不给触球的机会。眼看被对手大比分拉开,陈任叫了暂停,重新布置战术,让我们随机应变。
重新上场,注意到对手疏于对我的防守,队友便把更多的投球机会输送给我。许是手感来了,我接连的上篮、远投,命中率都很高,比分也节节攀升。
见我如神助,高个子显得有些慌乱,马上把防守的炮火转移到我身上。这一转变,正中下怀,陈任示意我盯紧高个子,而他和另一名队友通过默契的配合,打出了一波小高潮,渐渐把比分追平。
场外计分牌快速变换数字,高个子喘着粗气,站到发球线。他用余光瞥了一眼计分牌,持球的手指微微发抖,在我的干扰下,抛了一个弧线超低的球,差点被我截获。当即,高个子爆粗,狠狠地骂我。我没有搭理他,继续像个甩不掉的尾巴跟着。
最后的关键回合,控球权依然在高个子手上,只见他俯身双手运球,在罚球线外徘徊。
陈任朝我使了个眼色,我一个大跨步上前,挥舞着双臂,挡住高个子的球路。他怒吼一声,旋即侧身跨步,支起悬空的胳膊肘,故意用“三角板”的位置抵在我的胸前。我疼得赶紧缩起腰,侧转过身,在他面前扎起马步。
看我并不怯,高个子震住了,仍不停地骂骂咧咧,冷不防被陈任从身后偷袭得手。还没等高个子反应过来,球已经传到三分线外的同伴手中。他做了个投篮的假动作,吸引了高个子的注意力,但球又被转移给身后插上的陈任。
只见陈任大步流星地向篮下跑去,一个潇洒的跨篮动作,对着补位的高个子虚晃一步,跃起、瞄准、出手,只听“哐当”声响,篮球在球框内旋了几旋,破网而下。
“赢了——”我振臂高呼,顾不得擦汗。谁知高个子横在我前面,一手举着篮球,另一手握拳头,一副想打架的样子。陈任见状,赶紧跟上来挡在我的面前,义正言辞道:“你开三角板,我都没说呢,还想打人!”听见争吵,其他同伴也纷纷上前作证。
自知理亏,高个子气急败坏地摔下篮球,转身扬长而去。那时,我的心中默默认定了陈任这个好兄弟。
【叁】
此后,除了打篮球,我们还一起上晚自习。那时的住校生,晚自习结束必须回宿舍休息,十一点后不准进出校门。但每次晚修后,作为资深吃货的陈任,常常用自行车搭我去校外觅食。
南门广场是县城夜市最旺的地方,各种美食摊和大排档前,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夏天,我们去那儿喝几块钱的冷饮;冬天,我们一起吃大碗的牛肉粿条。宵夜完毕,陈任踩着时间送我到校门口,再踏着夜色回家。
某个冬夜晚修后,我和陈任在广场大排档吃得浑身燥热,不经意瞥见之前打球的高个子。他带着一帮小混混模样的人,围坐一起玩色盅喝酒,与我们一桌之隔。
高个子似乎发现了我们,小眼晴眯成一条缝,嘴角微微往上翘,朝身边的同伴耳语了一阵。紧接着,他叼着烟,拎起两瓶啤酒,晃晃悠悠地向我们走来,边走还边打着酒嗝,露出轻蔑的笑容。
“球打得不错,陪哥们喝一杯!”高个子拉了把凳子,挤坐在我们的中间,满身酒气。
我对酒精过敏,赶紧摇摇头,把酒瓶推还他。
“怎么?不给面子?”高个子斜着眼,深深吸了口烟,把烟雾吐在我脸上。
被呛鼻的烟雾熏得难受,我借口要上厕所,肩膀却被他单手擒住:“你一瓶我一瓶,喝完再走。”
“我、我酒精过敏。”我道出实情,可高个子不信。
挣脱不了他的手,我的脸涨得通红。
“我来替他喝!”陈任一脚蹬开坐椅,猛地站了起来。
高个子也站了起来,把两瓶酒摆在陈任眼前,说道:“你帮他喝,要两瓶!
我转头向陈任努了努嘴,示意他坐下,没想到他却开了口:“没问题!”
话音刚落,陈任便熟练地用牙齿咬开两个瓶盖,接着仰起头,咕咕咕地往喉咙里灌酒。
一瓶下肚,陈任的脸唰地就红了。他看了我一眼,又接着一口气喝光第二瓶。
高个子看傻了眼,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我们该走了。”陈任把空酒瓶推到高个子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
见高个子仍不放手,陈任随手抓起桌上的空瓶,举过头顶,做了个摔酒瓶的姿势。
“快放手!”陈任瞪大眼睛,与高个子对峙了一会。在里面宵夜的食客,纷纷投来诧异的眼神,档口的老板也丢下手中的活计跑了过来。
被他的架势唬住,又有其他人的劝说,高个子终于松开了手。
走出大排档,陈任主动给老板补上酒钱。见我一脸内疚,他扑嗤一笑:“两瓶啤酒,小菜一碟。”听完,我的心才变得踏实。
【肆】
经这么一折腾,回到学校时,校门紧闭。
看着黑乎乎的大门,还有灯光昏暗的宿舍大楼,我心急如焚,若再不进去,宿舍楼门一关,就要露宿操场。
似乎读懂我眼中的焦急,陈任小声地叮嘱我别慌,一路小跑到校外的IC卡电话亭打电话。片刻,他回到校门,借着路灯的微光,绕着墙根细细察看,最后停在某处,示意我推他的自行车过去。
他指着墙头说,刚从一哥们那儿打听到学校西面围墙,有一处烂了几排砖头,恰好有个深陷的缺口可以够手,人踩个东西就能翻过去。
我仰望那高高的围墙,足足有我两个人的高度,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连连摆手。
“没事,我把自行车支稳了,你踩在后尾座上,双手一撑就能翻过去。”陈浩双手比划着跨上车,“小子,你放心吧。如果害怕,就踩我的肩膀借力。”
稍作犹豫,我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扶着墙,两脚先后往车后座踩。待整个人站在座位上,我的心砰砰直跳,双腿忍不住发抖,绷直手勉强够得着墙沿,但却觉得软绵绵,使不上劲。
“快,踩我肩膀上!”陈任挺起腰,倾斜着上身往我腿部靠。
我踌躇着,踮起脚尖又放下。
“快!快!”他低声催促。
熄灯号又响了第二下,一会老师查寝,如果发现我还没回,可是要全校通报批评。
我咬咬牙,颤抖着抬起右脚,固定在他的左侧肩膀,两手顺势一撑,再快速提起左脚,左侧大腿重重地往墙头上一扣,上身也紧紧地趴在墙上。接着,我的右脚尖从他的肩头提起,却听得他嘴里发出“嘶”的一声疾呼,我感觉到自己的右脚背,擦着他的脸颊而过。
“你、你没事吧?”
“不碍事。看准再跳!”陈任压低声音回应道,“等会丢个小石子过来,我好放心回去。”
翻进围墙,我抛了个小石头过去,耳边才响起他回家的铃声。
第二天上课,我发现陈任的脸上搽了红药水,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高三那年,我们文理分班,我报了政治,陈任选了物理。后来,我考到广州上学,而他复读一年报读北方的大学。
记得陈任复读那年,不仅剃了光头,蓄起胡须,还起了一个英文名“blahor”,美其名曰“黑马”。暑假,我去探望他,笑他被高考整得如此惨烈。他摸了摸光滑的额头,说为了梦想的大学,这些都不算什么。望着他胡子拉碴的脸庞,还有布满血丝的双眼,我的心紧紧地揪着。
那一年,我们基本保持每周通信一次、每半个月通话一次的频率。在学习过程中,无论考得好坏,他都喜欢找我倾诉,而我也愿意倾听。走过高考,我和陈任的感情逐渐加深,宛如亲兄弟般。
【伍】
列车正缓缓驶入深圳境内,我们曾经的高考,那些并肩作战的日子,如同窗外飞逝而过的景色,未作片刻停留,便消失在时光的隧道里。
此刻,手机短信提示音再次响起,又是陈任,他发信息说:“抱歉啊,小子。公司太忙,你嫂子走不开,不能一起来接你。”
这条短信中所说的嫂子,是他离婚一年后再娶的姑娘,和我素未谋面。
记得当年,他在北方念书,认识了一个同在广播站的女孩,也就是他的前妻。在外人看来,他俩的条件不甚匹配。
但陈任曾对我说过,这个女孩从大一开始就跟着他;而彼时,他一无所有,可女孩毕业后却坚决地跟随他回到南方。如他所说,一个女孩可以跟他生活在一起,只为当下,不想未来,是他向往的爱情。后来他们在深圳结了婚,我见证了他的幸福。
2015年春节,我在广州过年。年初三,陈任开车来到广州给我拜年。我要请他下馆子吃饭。他说怀念当年高中吃宵夜的日子,特别想吃牛肉粿条。
我拗不过,只好坐上他的车。
那天,我们开了近两个小时车程,从我所住的郊区开到市中心,终于寻找到正宗的牛肉粿条。
我们各点了一份,在满屋子吃火锅的人群中显得很是扎眼。虽然已过而立之年,但却任性了一把。蘸着沙茶酱,两个人大口大口地吃肉,讲起高中打球和翻墙的糗事,忍不住哈哈大笑,全然不顾那些诧异的眼神。
临别,他提出开车送我回家。
【陆】
汽车缓缓地摇下玻璃窗,陈任专注地开着车,车载音乐响起《Never Grow Old》那个独特的女声。
我记得他在大学时推荐过,是The Cranberries(小红莓乐队)2001年发行专辑的歌曲,当时他刚任学校广播站站长,点了这首歌为那个女孩庆祝生日,并因此虏获芳心。
“I had a dream/Strange It may seems/It was my perfect day……”浅吟低唱的歌声环绕在耳边,勾起我的回忆。
“小子,我离婚了。”他双眼正视前方,淡淡地说。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将我拉回现实。
我诧异地看着他略显消瘦的侧脸,听他讲述这段失败的婚姻。他说,离婚的决定,从妻子被发现婚外情的那天起,整整纠缠了他三年,两人为此争吵、冷战、和解,再争吵,终以离婚收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车的前方霓虹闪烁,仿佛跨越光年,我定定望向投在挡风玻璃的灯火。
他报以沉默,厚厚的嘴唇抿着,倔强得让人心疼。
车厢内,那个充满魔力的女嗓循环萦绕,这一路,似乎很长很长。
【柒】
“Hope you never grow old……”我的手机铃声响起,是陈任打来的电话。他的时间掐得很准,车内的电子屏刚显示“福田站”。
走出车站,午后的深圳,天空一片湛蓝,暖暖地洒满阳光,陈任站在他黑色的车旁,朝我用力挥舞着手臂。
这匹不老的“黑马”,再婚后依然英气蓬勃。看着他,我仿佛见到二十年前那个驰骋篮球场的英俊少年。
网友评论
蹲墙载君返校舍,蹭破伤口君心疼。
阔别两地诉衷肠,情若磐石久弥新。
两碗粿条穿肠过,婚姻多舛与君说。
鹏城帮扶忙驰骋,青葱岁月苦笑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