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公众号：花叔走着走着就走丢了。ID：花叔在路上
王青海家对面就是金堤河。河这边是阳谷，河那边是台前。金堤河水养人，河两岸的小米，金黄，粒大，出油，买来给坐月子的妇女最合适。河滩上西瓜个头大，沙瓤，十里八乡都有名气。河里还长着肥鲤鱼，聊城市里、济南市里，都抢着要。市里的人做松鼠鱼，做焙面，王青海觉得他们不会吃，糟蹋鱼。王青海就喜欢剁成大块，放在高压锅里炖。汤白肉烂，鲜。
王青海在县城建筑班做木工。这木工不是打家具的，是做建筑工地做楼梯、阳台的：拿木头做了模子，往里浇水泥。除了做木工，他还是个小头头，领着工地上的人干活。这些人没人管就磨洋工，管得多了吧，惹人嫌。王青海不痛快，就去买条鲤鱼回家炖，边等鱼吃边想着：
“X他娘的，这活儿干得没意思。”
王青海不乐意做木工头，可还是一直做着，他抹不开面子——这工程是他侄女婿小七包的。侄女是他大舅哥的二女儿，嫁给了王青海他们庄的小七。小七论辈分，还得管自己叫二爷爷。侄女很中王青海家的用，看姑姑姑父都亲，跟自家女儿一样。你说，王青海能不帮忙？
小七和王青海家也亲。逢年过节，家里的鸡、鱼、大肉，都是小七买，没断过。每年过年，王青海都想着该买鱼了，再不买小七又来送了。王青海家的就说：
“你别买了。小七肯定买了。你别买重了。咱吃不了这么多。”
王青海就不买了。
小七老送鸡、鱼、大肉，王青海觉得过意不去。他觉得不该受这个孝敬。可他不敢买——买了就会给家里的一顿埋怨。王青海家的一说话，王青海就头痛，就烦。王青海想：
“管他娘的，就这么地吧。”
一过完年，大儿子就打电话叫王青海家的去潍坊——王青海家的常年给大儿子看娃。王青海家的就嘟囔：
“亲戚都没走完就叫我走。自己看个五六天就看不了了？”
可还是赶紧收拾东西搭车去潍坊。大儿媳妇闹起来，家里鸡飞狗跳。而且王青海家的挂心孙女，离不开。
王青海家的一走，剩下十几斤肉、两条鱼、两只鸡在冰箱。王青海就慢慢地吃，吃到二月头才完。
家里就剩他一个人，王青海反倒高兴起来。每天不乐意做饭，就买三五斤黄瓜，拿刀一拍，蒜臼里捣几头蒜，搁上盐醋香油，下上一大海碗面条，边看电视边吃。他儿子给安了网络电视，能搜电影看。王青海喜欢看李小龙，觉得李小龙比李连杰强多了，是真功夫。但王青海最喜欢的，还是《泰坦尼克号》。送二儿子中考那一年，他在县城大姐家看的。等自己家有了电脑，马上让儿子给下载了，有空就翻出来看。
王青海喜欢《泰坦尼克》是因为王润娥。
王润娥和王青海一个庄。王润娥住村西，王青海住村东。王润娥长得和《泰坦尼克》里的演员有点仿佛。王青海看到女演员笑，就想起王润娥的笑。
王青海和王润娥从小不亲近，到了初中才算认识。后来俩人都考上高中，王润娥母亲让王青海多照看王润娥。王青海听到了心里。俩人来回都骑自行车。十里路，春夏秋冬，时间长了，王青海心里有了王润娥。他觉得王润娥笑起来挺俊。
王润娥没上完高中，高二就不读了，嫁到了台前她二姑姑村里。王青海考了两次，都落了榜，家里人给说了媳妇，大他八岁。王青海近视，身子单薄，丈母娘不喜欢，丈人说：
“我瞅着青海人老实。咱闺女年纪大了，嫁个老实人，能好好过一辈子。”
丈人说得对。王青海照丈人家真没话说，年年帮大舅哥收麦子，收棒子，犁地。家里翻修房子，王青海来脱砖坯，架大梁。王青海毕了业，在窑上干了两年，又去学打铁，长了一身疙瘩肉。中等个，可往那一站，跟个金甲力士一样。王青海脾气拗，但不跟人硬着干，也不打骂媳妇。丈人都说这是上过学的好处，不像他大舅哥，脾气暴，气上来就打媳妇。媳妇往王青海家跑。王青海就去劝大舅哥，二人喝了酒，大舅哥认了错，去王青海家接媳妇。
大舅哥卖香油。说来也浑，大舅哥磨了油去外面卖，偷斤少秤。人家不乐意，推了他几下，他就邀了王青海去干仗。王青海听了人家的话，竟然觉得有理，没有动手。大舅哥不乐意。过年王青海去丈人家，大舅哥在酒桌上，翻来覆去说王青海不仗义，不替他“向前”，王青海到院子里遇到媳妇，眼里憋着泪：
“你哥算啥人呢。”
丈人怕大舅哥惹事，想让王青海跟着大舅哥卖油。王青海不乐意，可最后还是答应了。赶车，装油，装粮食，卸粮食，都是他。大舅哥方外庄上都去了遍，名声在外，人都不买他的油。他们就过了金堤河去台前卖。王青海想起了王润娥，总是想着遇到她。可王青海不知道是哪个村，每次走街窜巷，人家大门一响，他就觉得王润娥出来了。看到人家院子，就想这会不会是王润娥家。
年初二，去完了丈人家，他就赶紧往家跑，故意从村西后街进村。王润娥她爹当街站着，问他：
“去老丈人家了？”
王青海下来敬个烟，说个话。王青海就问：
“润娥姐来了不？”
“刚走。”
王青海一阵失落，说了几句话要走。她爹说：
“家里坐会儿呗。”
“别了，大爷，该回家了。怕家里有亲戚。”
王青海跟着大舅哥换油，没遇着王润娥，可王润娥倒来家里了。王青海换完油回家，看见一个女的正领着孩子往外走，媳妇在送。俩人一见，女人叫：
“认不出来了，长得这么壮了。”
王青海认出来是王润娥。她还是那么美。
“你咋来了？”
“家里有点事儿。”王润娥说。脸上还是笑意，拉一拉孩子：
“叫舅。”
孩子叫了舅。王青海答应的时候，王润娥回头跟王青海家的说：
“玲花，我过去了。”
领着孩子就走了。
吃饭的时候，王青海问她咋来了。媳妇就说自己家女儿和王润娥家女儿一块在家玩儿，王润娥来找孩子。媳妇还说：
“离婚了，还打扮得这样子。”
媳妇边说边喝了一口棒子糊糊。
王青海懵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啥。后来果然见过几次王润娥去镇上买东西。再后来，见不着王润娥人了，只见着王润娥她爹带着外甥女在外面玩儿，王青海递了烟，问：
“润娥姐呢？”
她爹说：
“往河那边了。”
河那边就是指台前。王青海“噢”了一声，没多问。王青海嘴笨。过去了一段时间，他大爷十年，办事儿的时候，席上聊起来，才知道王润娥又嫁到了台前。这次嫁得好，是台前有名的富户。王润娥她爹心里也自在了，又出来喝酒吃席。
去王润娥她爹家里的人说，他家装了电话，添了一个冰箱。冰箱是电视剧里才见过的。王润娥她爹嫌费电，不用，冰箱一直搁那边，当柜子用。有一年过年的时候，王青海见到了王润娥。王润娥盘着头发，涂了口红，穿着大衣，也跟电视剧里的人一样。她爹家门前停了一辆电视剧里才有的锃亮的小轿车，村里人都围着看。一个梳背头的胖子，穿着皮衣，看起来跟王润娥一样白，打开车门，钻进去，打着轿子。王润娥就坐上车。车子启动，一忽会儿就在村头拐弯儿，不见了。人纷纷说：
“真是生得好不如嫁得好。”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要不是离了，咋能找这么好的‘嘴儿’（阳谷话：对象）。”
人都说这男的对王润娥好，不嫌她是破鞋，只是不让王润娥的女儿和他住。这女儿就在姥爷家住，一直住到高中。高中就住了校。后来去北京念了书。
王润娥一直没再生育。男的没嫌她，可在外面找了二房。二房给生了一对儿女。县城的生意，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王润娥丈夫的生意慢慢日薄西山，后来厂子开不下去，卖了地皮，没几年就死了。王润娥给二房赶了回来。
那一年，王青海正好觉得俩儿大了，万一上不了大学，就得盖房娶媳妇，想着把自家院子翻盖一下。他在抹洋灰的时候见到了王润娥。王润娥正往镇上去。她在镇上开了个商店。王润娥还是扎着头发，穿着大衣，可看着老相了。王青海算了算，自己四十了。王润娥大她两岁，四十二了。王润娥走起路来，还是挺胸抬头。可王青海看着，有些心酸。心酸什么，王青海自己也不知道。
王润娥的女儿毕了业，留在了北京，不常回家。她姥爷姥娘前后脚去世，发丧的时候来了，哭得痛心，跟亲女儿一样，后来过年也不来家了。王青海问女儿还跟王润娥的女儿联系不。女儿说有。王青海就说你劝劝她，多回来看看她娘。女儿说:
“我才不呢，管人家事儿让人嫌！”
王青海生了气。女儿又说：
“她烦她妈，你又不是不知道。”
女儿还说：
“俺姑也是，这么大了，还想‘寻嘴’呢。”
女儿低着头一直在手机上打字。
王青海听说了，人给王润娥介绍了一个。城里退休老干部，之前算是个领导，媳妇没了三年。王润娥去见了。后来，王润娥就去了城里。
王青海也觉得王润娥气人，这多丢人啊，连寻三回，给王家庄丢脸。媳妇说：
“这不跟婊子一样了么？”
王青海愣了。愣的是媳妇这么毫无顾忌地说。也不是愣媳妇这么说，是愣自己也有这想法。王青海看了媳妇一眼。媳妇面无表情地嚼着馍馍。媳妇不知道啥时候，也当他面放响屁擤鼻涕了。天热的时候，当面脱了衣服擦身子，两个奶子耷拉着。王青海想：
“还真老夫老妻了。”
女儿一毕业就结了婚，第二年就生了娃。王青海家的过去给看了三年，又添了一个。看到刚会跑，大儿媳妇也添了人，又去潍坊看。女儿添人的时候，王青海家的第一次见孙辈，高兴得很，照顾起来也尽心。大儿子添的时候，王青海家的看起来就有点烦，感觉自己跟服劳役一样。大儿媳妇也是个脾气暴的。俩人三天两头就吵。王青海家的嫌儿媳妇天天“胳膊肘往外拐”,“总想着回老家玩儿，把玲玲（孙女）丢给我看”，“不会照顾孩子，还偏偏说我照顾得不对。自己高兴的时候把孩子抱过来亲两口，不高兴的时候，又烦了。打骂孩子，孩子哭了，还得我去哄。”王青海天天给吵得烦，觉得还不如回老家干建筑活轻省。可回家了，媳妇又在电话里唠叨。王青海打电话给大儿子，让他管管。大儿子说：
“爹，你不能光听俺娘的。”
言外之意他娘也有不对。
王青海没说话。
王青海接完电话，觉得烦，就去买鲤鱼炖。卖鱼的收了摊，他就去超市买。一进去，看见了王润娥。王润娥真老了，脸上皱纹多了，而且头发梳得乱，眼睛也不像之前那么有神了。王青海说：
“姐，你咋回来了？”
“早就来了。城里住不惯。”
王润娥笑了笑。王青海觉得这笑跟他记忆中完全不同。他好像怕这笑把记忆搅浑了，赶紧挑鱼去了。回家把鱼一扔，他翻箱倒柜找到了自己当年初中毕业照。毕业照上，王润娥浅浅地笑。只是这照片太小，他看不真切，看不够。那天他觉得鱼吃得都没之前香。
王青海第二天差点没了命。早上砌飘窗，砌完一层，想着去上一层砌，使劲儿往窗沿上一蹬，头就疼了。本来以为缓缓就好，结果越来越疼。他跟人说：
“坏了。你快点给小七打电话。”
人给小七打电话。搀着他，一步一步挨下脚手架。工地上杂物多，汽车开不进来。几个人抬着他上车。王青海起初还能听人七嘴八舌说话，还想跟人说，可已经不能讲话了。
进了县医院一看，是脑溢血。县医院不敢收，说救不活了。小七一咬牙：
“你实在弄不了，俺就去聊城。你给转院。”
阳谷给办了手续，拉进了聊城。路上发生了啥，王青海都不记得了。
王青海做了开颅手术。手术做得不错。医生来巡房，说：
“老哥你真命大，再晚三十分钟，人都没了。老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王青海养病的时候，亲戚都来看。王青海才知道，王润娥死了。喝药自杀，拉到医院没抢救过来。发丧的时候，她女儿没来。王青海听了这个消息，以为会特别伤心。可是没有。他觉得这是术后麻药的缘故。
王青海的确有后福。他出院后，二儿子就打电话说媳妇也怀孕了。第二年开春，二儿子添了个小子。王青海第一次去了上海，看了《上海滩》里的黄浦江，看到了孙子。之前大儿子添孙女，他觉得孙女也行，可心里仍希望有个孙子。这下看见孙子，就觉得人生也圆满了。
王青海家的来上海照顾孙子，又跟二儿媳妇生气。二儿媳妇也嫌婆婆做饭腌臜，又难吃。可是二儿媳妇脾气好多了，大家没撕破脸。小两口晚上关起门来叽叽咕咕。第二天起来，二儿子脸上不大好看。晚上王青海去楼下散步。蔷薇花开了，一团团扑在栏杆上。二儿子在楼梯口侧边抽烟。王青海过去，向儿子要了一支烟，啥话没说，一起抽了起来。
从此过年，王青海一家一年。21年，王青海本该去潍坊大儿子家。怕路上麻烦，就没回。孙子放了寒假，儿媳妇在家教孙子国学。王青海听到孙子在背：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
不知道咋想起了当年和大舅哥卖油过金堤河的事儿。他好像看到王润娥就站着河对岸，对着他笑，跟上学路上听到他讲笑话时一样地笑。
除夕散步，他看到很多人在外面烧纸。之前也看到过，从没问这是干啥。这次问了儿子。儿子说这是上海的习俗，离家远，不能上坟，在路口画个圈，给亲人烧纸。
王青海记住了，初一去超市小店去问，竟然都没有卖火纸的。王青海不会用淘宝，也不好意思让儿子买，就在散步的时候，买了一只漆笔，在地上画了个圈，写了三个字，王润娥。他从兜里掏了五张一百的，四下里看着没人，拿打火机点着了，放在圈里。
他不知道烧纸的时候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万一有人问起来咋烧真钱，他该怎么答。
他只想着赶紧烧完回家。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