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文友山下了火车就后悔了。认识张守恒二十年,家里五十亩葡萄园的果苗就是十年前他帮忙找来的,现在张守恒过世了,于情于理应该跑一趟。可是这个事——张守恒去世——已经过去一年了,他听说了也有了两三个月,现在过来,文友山反而觉得冒失了。
他是坐夜里的火车来的,出了车站,天才蒙蒙亮,四通八达的马路上已经车来人往。天南地北,文友山站在出口处晕乎乎地忽然转了向,忘记了张守恒曾经和他讲的路线。他心里有点慌,最后犹豫着坐上了最靠近他的出租车。
司机很亲切地说着话,文友山却心不在焉。张守恒的老姑住在另一个镇上,开始的时候他年年来看老姑,老姑过去了,张守恒有几年没下乡了。不过文友山每年七八月份要托收葡萄的司机带些葡萄给他,过年的时候也寄些土特产去。
这次他来祭拜他,一是出来急,二是觉得大包小包不像话,人都没了,带着做什么?可现在文友山心里又忐忑起来,张守恒是不在了,嫂子却是在的,怎好空手上门?
说起来,他还从没见过嫂子,早些年打电话听过几次女人“喂,找谁”的声音,早已经模糊不清了。昨天当他问出:“是守恒大哥家吗?”接电话的人迟疑了一会儿才回道:“是,不过……”
他忙说他都知道,他介绍了他自己,说想去看望一下,可能坐这两天夜里的火车,第二天就到。他问方不方便。对方说可以的,但她的声音一直嘶哑,他便觉得打扰了她,当然即便对方声音很清晰,他也问不出“你是谁”的话来。
但不是嫂子又能是谁,房子租出去了?文友山觉得不可能,可是不管是谁,文友山知道自己现在想这些,只是为了打退堂鼓:没有来的时候,他觉得必须走这一趟;可是真正到了,他又认为自己做得不合适宜。
也许打电话的时候,他是为之前两个月没有打电话而懊恼。其实他自己不说,又有谁知道,他只是过不了心里这一关。五月里下了场大暴雨,葡萄园的塑料棚都倒了,全家人忙着重搭大棚,不然光照不够,热度不够,葡萄长大了就不甜。
而且五六月份又是葡萄疏果的季节,他虽然想立刻动身到几百公里之外去,可是疏果真的是个大工程,不忙完这些事,他迈不开腿。最后一拖再拖就到了七月里,他心里一直想,打了电话就该去,不然不如不打。可真打了又觉得太唐突了,所以才仓促慌忙地挂了电话。
文友山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事,“冒失”这个词一直在他脑海里穿来穿去。似乎一会儿功夫,出租车就停在了一个小区门口,司机说到了,他才缓过神,付了车资,下了车。
“不对吧?”他看着崭新漂亮的小区,拖住车门问司机:“这不对,守恒大哥说,他家就在车站旁,是个老旧的有年头的地方,不会这么新。”
司机倒是好脾气,客客气气解释道:“大哥,明年北京都要办奥运会了,地球村,一家亲,所以我们也要焕然一新迎新生。懂不懂?”
他愣了一愣,出租车呼地就开走了,他这才明白过来:“是了,申奥成功的那年暑天,守恒大哥还来家一趟。那时,葡萄刚刚收获了一两年,他又帮忙介绍了两个省城的水果商,大家还感慨好日子真的来了,到处都要大变样。”
文友山想到这里,压在心头两个多月的踌躇犹疑忽然一扫而空:“虽然来晚了些,张大哥生病了我都不知道,但是来这一趟还是对的。也许张大哥的家人觉得我有些失礼,可心里肯定会觉得欣慰的。”
他如此想着,此时日出东方,第一缕阳光正好照在文友山黝黑的脸上,如同镀上了一层金光,显得沉静而庄重,而他想的事情却很朴实:“先去吃早饭,然后等店铺开门了,买点东西,再去守恒大哥家。”
2.
吴娟一早醒来,并不太高兴。她看上去四十不到,慵懒地躺在床上不想起来。自从张守恒去世后,她一直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到不是她对张守恒有很厚很重的感情。感情肯定是有的,两个人毕竟生活了将近二十年,但再深的感情在两年的死亡威胁下也短浅了许多。
主要是自从张守恒去世后,她常常回想自己的前半生,这半生倒也没什么不堪,也没什么痛苦——即便张守恒生病,他也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可就是两个人之间的这种乏善可陈好像让人觉到非常失望。
吴娟兄弟姐妹六人,她是老四。虽然那年头家里穷些,但她并没受什么苦,上完初中就出来找临时工做,进厂做工人她是没有想的。爸爸的工作让大哥顶了,妈妈本来也是临时工,她一心想离家,只因为她觉得家里人太多了,吵吵闹闹地让人受不了。
吴娟二十二岁就嫁给了张守恒,那时张守恒三十五岁,已经离婚五年,她前妻直接带着女儿出了国。张守恒前妻家有点关系,虽然他们离了婚,前岳家对他还很照顾。八十年代未,张守恒就有两个不小的饭庄,平时还和人做些其他生意。
当然了,吴娟是不管这些的。二十岁那年她进饭庄做服务员,原本她长得清汤挂面似的,根本没机会做张太太。只是有一天,大家闲聊,她说了句:“要孩子做什么,吵都吵死了,我看现在外国人那种丁克就很好。”
没多久,张守恒就说想和她交往,他直接告诉她,他之前做过结扎手术,如果她不嫌弃,希望她能多了解了解他。那时候她不知怎么鬼迷心窍就答应了,过了一段时间他又说,如果两个人能结婚,他绝不会辜负她,于是她就结了婚。
后来,他也有说因为去了两次乡下,觉得平平淡淡地生活才是真。吴娟后来想,他之所以找她,一是因为她对有没有孩子无所谓,二来也许是因为她喜欢安安静静的生活。
张守恒朋友多,做生意应酬也多,他又喜欢玩,常常三天两头不着家,他让她跟着一起去,她不愿意。她喜欢待在家里收拾她的小家。要么,变换些家里的装饰,她很会做些布艺品;要么,打扫房间,整理生活用具,自己的心情也跟着愉悦;要么,是知道张守恒要回家,到市场上买些食材,忙点小菜,两个人一起吃吃饭,心里就觉得满足。
她就这样自自在生地生活在一片小天地里,最大的希望是张守恒在外一切平平安安,顺顺当当,而她自己也这样平平淡淡地就好。现在她却恼恨起这平淡来,觉得一切都没有意味,回忆中除了张守恒生病期间的事情,其他时间他们一起高兴做的事太少了。
可是那生病时候的事又不是她现在愿意多想的,所以她后悔起来,当初怎么那么安静呢,如果那时候能和他多出去走一走,现在的生活也会好过一些。
这一年里,她就像生活在真空中,上摸不到天,下踩不了地,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天又一天。她为张守恒的离开难过,也为自己这样糊涂的生活而不开心。
昨天接到文友山的电话,她有些意外,去年她收到他寄来的东西,还想过打个电话告诉他一声,可后来又灰了心懒得说。张守恒在病中讲过去乡下住两天倒也好的话,不过这个乡下不是文友山那里那么远。
昨天她也忽然萌生了去文友山那里看看的念头,那里也有张守恒的痕迹,可是这个念头今早又消失了。她想起张守恒去世时,他的那些朋友,一个个互相说着她所不知道的事情,就像把原本属于她的东西和情感,当着她的面,被他们一点一点地分割掉了。
她涌起难言的愤怒,这些活着的人凭什么可以谈论他,而且他们和他还那么熟悉。一时间,她很想把他们都赶走。但她一转头,又看见那笑着的人正在照片里望着他们,她知道,他应该很高兴这样的时刻。住在医院的时候,每一个朋友的到来,都能让他开心和兴奋好长时间。
她忍不住流出眼泪,太阳终于升到了窗前,吴娟在床上看见了那红红的太阳,她的视线落到空空的窗户上,她想起来,有一天她拆了家里所有的窗帘,把它们全部洗了一遍,后来却没有把它们挂起来。
她并不愿再重复那样的辛劳,她抬头望着窗外,碧蓝的天空,成片的白云,她久久地凝视着那柔和的纯净,忽然感到一丝轻松。于是,她终于起了床,洗去脸上的泪痕。她拿起钱包,心中想着:“不管怎样,守恒会开心的,来者是客,我要去买点东西备着。”
3.
门开了,一手捧着百合花,一手拎着果篮的文友山走了进去。他看见一位穿着蓝裙的女子站在门前恬静地微笑着。
他有点窘迫,心里却想到一句话:“她的眼里一片虚无”,他有些惊讶,忙说道:“请问……”
他的话还没有问完,吴娟已经关上门,说道:“你就是文友山,进来吧,我听守恒说起过你。”
“哦,嫂……嫂子。”文友山没想到吴娟这么年轻,看上去比他要小好多岁,要知道他比张守恒还年轻十岁。
他把花递给她,把果篮放在过道里,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水果店的人推荐的花,我也不懂这些。”
“谢谢。”吴娟侧身先往前走,她看出这个大黑高个的男人很拘束,“你就叫我吴娟吧,我也买了百合花,守恒会喜欢的。”
他们走进客厅入口处,右手边是餐厅和厨房,用玻璃门和客厅隔开。大客厅在两个朝阳的房间中间,只有两个宽沙发和一个茶几摆在东边。西房间和北边的书房之间还有个小客厅,那里什么东西都没有放。书房的门开着,从客厅处能看见西面高高的书架。
文友山发现屋内收拾很干净,但白色的墙面,白色的地砖,处处显得很空旷,似乎有许多东西都被收拾掉了,像没有灵魂的空壳。
他原以为要往客厅那边去,吴娟却直接进了书房。书房内西边和北边的书架上堆放了不少书,东边靠墙是一套墨绿色的简约三人位的沙发。转身而望,南边的墙上挂着一张张守恒的大照片,照片下方的高条台上摆放着一大束白百合花,旁边有一只灰色的陶瓷方鼎香炉和黄色的线香盒。
文友山点了三支线香,恭敬地作了三揖后敬到香炉内,吴娟把手中的百合花放到香炉的另一边,细细了看了一会儿照片,然后对文友山说:“我们出去吧。”
坐到客厅里,吴娟倒了茶,拿出苹果来削,文友山连连推让:“哎……你不用忙,不用忙。”
吴娟笑笑:“你坐,现在做午饭还早,坐下说说话。”
文友山过意不去似的坐下了,他说:“不用忙午饭,我一会儿就回去了。”
吴娟又笑:“这么远来,饭还是要吃的,你该是晚上的车吧?”
文友山没办法说谎,又不便直说,也不好立即就走,他没有开口。
“你和我说说你和守恒怎么认识的吧。”吴娟说。
她想,不熟悉的人只好说一说与他们都有关联的人的事了。
提起张守恒,文友山迫不急待地说起来,像要驱走两个人的不自在,讲的时候不免又谈起他自己的事情。其实文友山和张守恒倒不是多么知心的朋友,比起其他做生意或者吃喝玩乐的朋友,张守恒与文友山的相识相知也许只源于张守恒的热情。
至少吴娟听完只有这个感觉,甚至文友山讲的都没有张守恒告诉她的多。二十年前,文友山高中毕业在他们镇上当了小学代课老师,某天骑车回家时跌了跟头,肿了脚,遇到张守恒就送了他一程。
后来发现两个人聊得来,主要是文友山听张守恒说得多,因而张守恒每次去都要找文友山说说话。他觉得文友山很实在,对人也真诚,不过有时候会想得多。他认为文友山的妻子和他并不相配,后来他们果然离了婚。吴娟估计这一点文友山不知道。那是九五年,文友山被以民办教师为由辞退后不久,张守恒说的这件事。
吴娟觉得奇怪,今天忽然想起许多张守恒说的话。文友山还在说着和姐姐弟弟一家子种葡萄的艰辛和喜悦,说着对张守恒的感激,称张守恒是他家的恩人。她也来了兴致,问了许多问题:“守恒去荒山上逮兔子?哦,他也帮你们栽种过?葡萄也开花?五月结子,到八月才成熟?疏果真得有一半的葡萄要被剪掉?酿酒也有变成了醋,哦,酿得少。”
他们越说越熟络,话题也越说越多,后来他们一起做了中午饭。吃饭时吴娟甚至讲了她现在的迷茫和麻木,文友山劝她出去见见朋友,到处走走散散心,也邀请她到他的家乡去游玩。
他说:“你可以到我们那里住一段时间,尤其摘葡萄的时候,热闹得很。你还可以和我们一起做酒,留着过年时一起喝。”
她的眼里渐渐有了光,文友山也感到满心的喜悦。他们在这阳光明媚的午后畅游于想象的世界里,两个人仿佛置身在生机勃勃的夏日草原上,又似乎席地而坐于溪水长流的绿树碧林间。他们背诵了很多篇两人都喜欢的诗歌,尤其是那首《我喜欢你沉静》:
我喜欢你沉静:就好象你已经离去。遥远又充满忧愁,好象你已经逝去。只要一个字,一个微笑,就已足够。
4.
欢快的时光总是容易过去,当两个人把他们半辈子的经历,还有人生感悟几乎都讲了一遍后,当他们发现他们的性格还有许多追求都有相似之处以后,客厅里忽然变得暗淡了,原来今日的阳光都消散尽了,太阳已经落山了。
激动得如同发现了新大陆的两个人一下子变得安静了,他们听到彼此沉沉的呼吸声,灰暗反而让他们恢复了清明。
文友山捧着茶杯拿起又放下,吴娟说:“我削个苹果给你吃。”
文友山立刻回道:“不,不用了。”她就坐着没有动。
这一刻的时间好像过得特别缓慢,好像之前的欢快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一刻的沉默也再没有人喜欢,似乎深深的惆怅在客厅里回荡。两个人都想努力地打破这一沉默,却再无人能说出一句话来。
最后归巢的鸟儿却在这个时候一阵又一阵地响亮地催促起来。
“你……”
“我……”
坐着的两个人都站了起来,两个人同时开了口,两个人的眼神互相对视了片刻,他们没有再讲一句话,仿佛漫长的沉默里他们已经达成了和解,也达成了一致的结果。
他们默默地走进书房,文友山抽出三支线香点燃,作了三揖插入香炉内,然后他又郑重地作了三揖。吴娟先转过去侧身往前走,穿过客厅来到玄关,文友山换下拖鞋,吴娟打开门,文友山走出去,他站在门口停了一下,说了句“保重”,然后走下了楼梯。吴娟听着他下楼的声音,慢慢地关上了门。
后来,吴娟找了份超市理货员的工作,上半天班歇半天,她一直没有出过省城的城门。文友山回到家乡后,也一直在家乡种着葡萄,再也没离开过家乡一步。
只有每年的夏季,吴娟吃着从乡下寄来的葡萄,总会想起那首诗:
你出远方听我,我的声音达不到你:让我安静在你的沉默。让我与你的沉默交谈,沉默明亮如灯,简朴如环。拥有安静与星宿,你象夜晚。你的沉默是星,迢遥却直坦。
她知道,如果不是遇到文友山,在张守恒去世后,也许她会找一个不认识张守恒的人,来赶走一个人的孤单。但是现在,她已不再需要其他。就这样,即便一个人,她也能活得如夏花一样灿烂。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