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有信至宅落。
署名却是司钰。也罢,起码也比半点消息无好。沈言轩挑灯细看,不禁又生失望。笔墨所写,与那信、那人全然无系。
“怎麽,他说了何?”阿昔懒怠着眼,瞧着他面上阴晴。
“这是封告别辞信。”沈言轩将它轻放茶几上,“司兄有事在身,近些时日难得抽身,便是要失陪几日。且写此信,莫让挂念。”
“挂念——”阿昔唇上一弯,添了戏谑。
沈言轩见他这般神情,不由面疑相看。阿昔笑而摇首,转了话,问他:“司公子可未提那信之事?”
沈言轩顿道:“该是送去了,若未,他不会不提。”
移了双目,阿昔一手撑头,一手持壶,“看来,沈弟对司公子,还是相当信之。”壶中淡茶入杯,潺潺而缓。水杯渐满时,他唇幽启。
那人抿唇,神色笃然未变,“司公子他,几番助我。”
“那时——”他突是想起,还在沂州时,司钰说愿带他一道离开。虽是拒了,但这中心意,他自是明白。
“司公子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半响,沈言轩道。
阿昔未语,眼中似笑。片刻,他起身道:“夜深,我便不扰沈弟了。”
茶罢,二人便各自回屋。
伴之鸡鸣,沈言轩人便出了门。
哪知兜转,又至了那人摊铺前,“刚出笼,客官来几个?”包子胖扫着面前烟雾,哈腰笑道。
本是无意寒暄。眼落了面软馅多的包子处,沈言轩才想起早膳未吃,顿生了饿意来。
“来来,客官要吃甚麽,里头来点。”不由分说,包子胖便将他推搡了店中。
人入了内,他喜色变改。拉了布帘,又关了窗户,倒是谨慎过头了。
“我的少爷啊,终于见得你了。”
只看他比之前还要落魄。布衣麻衫上尽是破洞,裤腿上的补丁一个挨着一个,直是数不清了。还有脚下这鞋,松松垮垮,时刻便会脱落了般。包子胖不忍再看,亦怕自己再细瞧下去,会至他难下台面。
“到底发生了何,你怎麽……”问着,忙去拿了笼包子,又盛满碗豆浆,给沈言轩递去。
“无碍,无碍。”沈言轩扬扬手,摘了粗劣的斗笠。还好,面上还是那如玉细皮。暗自舒了口气,包子胖道:“你定是没用早膳,快吃罢。”
“多谢。”道声谢,自是饿了,也未多客气。
食间,包子胖道:“那日你一走,我足足三夜未合眼。可没事罢?”却又想他如今这般打扮,又哪能无事。面色一凝,又问,“沈老爷他,怎番待你了?”
“先不提这些。”
街巷行人渐多了。刹那间,便是熙攘开来。
仍是长安。
沈言轩唇角一咬,突生了后怕。旦想,若是无司钰的出手相助,此刻他人定是在驶往沂州的马车上,不得归期之日。
见沈言轩无心作答,亦不愿细说。包子胖只好不再追问。良久,包子胖道:“我才置了几件新衣裳,虽是不怎合身,但也比你身上这件好。我给你拿来,你先将就穿着。”
听罢,沈言轩不由失笑:“我着这衣,是故意俨人耳目。”
包子胖瞪着眼,突是觉得这破旧衣裳,好几分眼熟,讶异道:“你莫不是在乞丐那讨的罢?”
“找乞丐换来的。”沈言轩抬手,理了理自己皱巴巴的麻衣,又跺了跺脚,“哪料这乞丐与我身形相仿,足却大这麽多。”他舞着粗布麻衣,神色上,好几分苦中作乐。
包子胖无言,轻叹一声。声落罢,屋外渐起一阵喧嚷。
“可是哪户人家提亲?”
“彩礼厚的很哩。”
“这公子长得好生风貌。”
“哟,不知娶得哪家姑娘,这般福分。”
几妇人的议论声不小,羡叹之余,又生了讶异,“咦,这人不是——”
屋里人也生了好奇。包子胖掀了帘,探头看去。长街上,数行车马正往之而来。笃笃如雷作,行人皆退身绕道,好不排场。
“怎麽?”沈言轩朝他问。
包子胖摆手,只说:“有钱人家纳彩提亲,看个热闹罢。”人却未离,仍探身相看。
车马将至,马上人亦近了。
“没错!果是——”路妇人笃然惊叹,声未出,又转了犹疑不解,“沈家二夫人不是才……红白之事,怎能隔得这麽近。”
旁人啧啧:“毕竟妾室,不得重视,便没守那规矩。”
包子胖面疑而去,朝之看去,“你说甚麽!?”声起却重,竟是两人异口。沈言轩急步而来,那掩面斗笠都是忘了拿。
他眉目乱着,直扫着这车马浩荡。
近些年,有一不成文的规矩盛行。但凡男方向女方提亲,排场不可免陋。礼箱、随仆、马匹,此些愈多,愈隆重,便愈诚意。
眼前那人,暗红缎袍着身,墨发高束冠中。其后健马附彩礼,礼件难数。此景,俨是诚意满载,隆重非常。
沈言轩的反应,倒是惊了一旁妇人。只看他青脸红目,神色犹如见了仇家,又不太似。面上复杂,直是难辨了。
且未说二话,直是要上到街中。
“你莫冲动!”包子胖拽着他。
彼时,马上那人低首,将看向远处眸落了近,轻扫周遭人群。至了左旁,包子摊后,是间供人小坐的铺子。其门帘波动,似刚有人急急撩过。
“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
又是重声。一个愤慨作怒,一个惘然失神。
四字说罢,二人便无话,屋外人似散了,步子稀疏开来。
包子铺打破沉默,责道:“你方才——好在我将你拽进了屋,若是未拦住你,真不知又会掀起怎个事来!”
歇口气,又问:“此事,你不知?”
“不知。”
包子胖挥着拳,便骂:“二夫人才去,七七都还未过,怎能就办起嫁娶喜事!”
沈言轩咬着唇,似未听。唇且发了白,他忽地起身,“我到要看看,他到底娶得是哪家千金。”
包子胖在旁愣着,只觉,他眸中怒色,无关冒犯亡人,而是重在那娶妻一事。
沈家大公子将迎娶将军府上的千金,转眼传遍了长安大街小巷。且因这二人一富一贵,品貌不凡,便又成了众人茶余饭后,少不了谈及之事。
甚有说书人,为博银钱,说二人互定终身,早生情愫。特谱了这段情爱,说得是那番个行云流水,千回百转。
荒唐,荒唐。
他是从未听过安将军的千金,更是从未听沈偌泽有个青梅竹马。
未等那说书人敲板落定,沈言轩便横声劈去,斥道:“委实胡说八道。”
“小兄弟何许人也?”说书人一捋白须,朝这粗布男子打量去,“老夫在此地说书也有好些年头了。若是不喜,大可换别家听去,我从不强留无缘之人。”
沈言轩看着他摊上堆满了碎银的金钵,面上一屑,“沈家公子少时,一心只读圣贤书,从不呼朋唤友,又休谈密会女子。而那青梅竹马之说,更是无中生有。”
见众人面无所动,似不信。他又道:“沈公子对花粉过敏,儿时遇花便一脸红疹,又何来的二人花下定情?摘花饰发,捧花赠诗,简直滑稽之谈。”
这般,众人倒是有几番信了,啧啧作议开来。
书中章回,来来去去,也就这那麽些本。且都腻味了,客人也皆少了。说书人只得寻思,说着书中没有的,行人未听过的。富人子弟的情情爱爱、命运波折,最讨人喜。
他于这石桥下一说,便说了好几个年头。无论真的假的,从未被人砸过场子,“小兄弟若觉得老夫所诉有差,那你不妨于大伙讲讲,司公子与安小姐的过往如何。”
说书人奉茶而去,一使江湖伎俩,先入为主。
“对,对,你说说。”周围人一言我语。
此刻,若不说上几句,不堵众人口,只怕是难出这说书摊位了。只看,他拿过案上折扇,‘啪嗒’打罢,坐了凳上,嗓子一开,道:“若是说沈公子与安小姐——”
一顿,神上似笑非笑,“此乃父母之约媒妁之言。二人此前素未相识,从未互定终是。”
“这算甚麽……!”皆哗,众人意兴阑珊,低声骂着。
人群便散。沈言轩从袖中拿出几些碎银,放了钵中。他抱拳,低声歉道:“砸了你的生意,这些银钱,且当赔罪。”
他绕过石墩,人还未至石桥,却被那说书老头拦了住,“小兄弟请留步。”
说是老头,实则不老。这会仔细来看,这人不过是为了本行生意,染白了须。听声,似五十余岁。
“有何贵干?”沈言轩停步。
“公子既对沈少爷如此了解,”那老汉细看着他,胡须微动,幽幽道,“那于沈家的二公子,不知是知得几些?”
沈言轩摇首淡笑,作势要走。
那人亦笑,从袖中拿出一物,展于他面前,“不知公子可见过这物否?”只看是一绣有鸳鸯的香囊,寻常的很。
沈言轩眼中一惊,摸上自己身上这件,寻思而来,竟是一模一样的绣纹。且连着色,都无半分差。
不禁神色变幻而起。只看那人捋须,笑问他道:“公子此刻可有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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