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时汉 侵权必究,授权转载见文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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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窗户看到后门外停车处下来几个人,朝墙内望,猜想来者不善,或是讨债,或是缉捕?无事不登三宝殿。
等我下楼,他们已入室坐定。野夫介绍,这是我几十年前的结拜兄弟。哦,看来是的,可以享受进门不换鞋的待遇,坐得也歪斜随意,梁山好汉,没那么多礼数。
我向光头友哥加微信请他传来当年照片,十个山村少年在利川县城照的黑白片,我一眼认出前排左一穿背心的是野夫,1976年只14岁。敬香结拜并合影留念,点子都是他出的。
嘿嘿。我母亲说我像撩骚的母狗,走到街上总跟着一群公狗。
听说戴眼镜的是医生,我便扯开话题:“打下来!流下来!就是不准生下来!”你肯定搞过计划生育吧?
我是帮凶。有一天做了32个,腿都站肿了。有一个只十八岁呀,还有几天就要生了。
我们内心都有无比的沉痛。
一帮人就这么闲扯着,在2019年7月20日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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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52年前水深火热的“7**二***零”事件,他们都还小。
不晓得是哪个提议打牌,反正我转转回来时他们正在斗地主,野夫叼着烟,甩老K,很投入的样子。这是他和兄弟们从前打发时光的常态,如今重温,又回到青葱岁月,不过不再毛痴耍赖或为分角赌账争吵不休。
苟富贵,勿相忘。
在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野夫说过,我们那个年代成长的,天生比较自由散漫。就像没有完全驯化的动物,身上有很多野性。我们生活在那个野蛮年代,从小看三国,看各种侠客小说,喜欢的是江湖的道义,喜欢的是兄弟感情。
我们小的时候,男人们说的话就是,朋友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我们受的是这种用今天来看不正确的观念的影响。那个时候整个社会大人在武斗,孩子也打群架,需要兄弟义气才能在一个地方上不受欺负,慢慢把朋友看得很重。我很少做对不起朋友的事,我在朋友中算是口碑比较好的。
这是野夫粗鄙本色的一面,他自豪自己是一流的朋友。
儿时朋友能坐到一起真是幸运,似乎在利川、在土家人野夫这里,才能做到。
乌烟瘴气的场面看上去跟钢琴不协调,也与他的身份相悖,我担心的是,他这样时间背得起吗?怎么完成写作呢?
野夫自称他的写作与吃喝拉撒睡一样寻常,从没有使命感和紧迫感。“除非是纯商业写作,那前提是我缺钱的时候。”
就我所知,野夫文学性最强的是半自传体小说《1980年代的爱情》。称绝的是那段洗澡,写女人洗澡涉黄,写男人洗澡却是独创。至于将那位恋人的小女孩抚养成人,义重于山,大抵是虚构了。尽管现实生活中野夫对弱者的善举成百上千,90年代末发迹,他就组织社会贤达向鱼木寨贫困儿童资助过学费。
写作是野夫烟酒茶之外的第二生命。事实上又一部长篇进入插图阶段,题目未允透露,反正在大陆是出版不了的。
下午至黄昏,小黄以“318国道道长”和我做了模特,穿上黄某带来的长衫或中山装,任他勾勒土苗汉子的样子。
我本草根,对自己土里巴人的样子还比较满意,想起三十四年前的酒后嚎啕:
“请允许我,允许我加入土家族\加入巴人的国土\巴人的洪流\一个真正的诗人就应该到利川来\到山寨来!”
老夫不复少年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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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和小说中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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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畔那栋三乐民墅,改成餐厅,生意火爆,野夫是光顾的常客,店主是他看着长大的。
在很多场合,我一不小心就当了老大。一则说明我老了,二则说明我喜欢跟年轻的在一起。
割头换颈抵足而眠的兄弟在左右,野夫特别开心,还有一位形态像极任志强的院长,都是娃娃朋友,无话不谈。
无荤不成席,这荤也包括荤故事。
所谓318国道恩施段,90年代散匿红灯区俗称路边店,是我所经历过的。而这位兄弟是老司机,名声很大,被称为道长。有一回夜行途中,就地方便,男左女右,正宽衣解带的节骨眼上,大巴突然下滑,让左右都无地自容看个明白。
道长说,那确实是手刹失灵。
那你打开车灯让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又作何解释?
众人都大笑,呵呵。
还有个新段子,某屠户嫖娼被抓,人民警察给其开罚单:嫖娼,罚款三千。屠户求饶,这样我怎么回去跟老婆报账?警察蜀黍人性化变通,改写为:给肉注水,罚款三千。屠户感恩不尽。
只要不涉ZHENG治,妄议中*****央,插科打诨,断吹无妨。
黄于纲积十年苗寨经历,他的《凉灯》里也有“嫖屋”打头炮的故事。
“乡关野酒”两瓶告罄。小黄去买单时,说有人已买了。估计是光头友哥送院长先走时抢着结了账。
野夫就是结交了这么些义气朋友。怕他破费,也怕打扰他而不留宿。
但他心里过不去,回屋去拿了几条烟,一一地塞给他们。
油光酡颜的黄某敢酒驾,他说没事。
剩下我们仨。野夫说,散步去。
如昨夜般安静,无风无浪,有流萤闪烁于树,蟾蜍蹒跚于路。
机会难得,边走边聊,野夫还动了几下拳脚,表现他的尚武精神。
这栋村墅,竟然是他一学长买来给他的。总体设计是他,具体操作是朋友,十分到位。2017年底搬回来过年,大雪封山,仍访客盈门。
纯朴的保姆是嫁来本村的,虽然有时忙一阵,但他经常不在家,她便闲得要死。前几天因遛狗摔伤了面目,让人以为受了家暴。这狗是纯种,比利时马犬,擅跳跃,两岁多了。是北京的朋友空运到宜昌,他开车去拖回的。看家护院是埋没它了。有时带出去遛达时,它想去干母狗,母狗都趴着不给。这家伙还是处男哩,呵呵。
我说,你到哪都带动地方,兴起一方江湖文化。寄庐是鄂西最好的私人藏书楼,恐怕书以万计。将来,百年之后,这里就是野夫故居,你打算怎么办?
是的,我不会把它留给子孙,这是有遗嘱的。也不会交给政府,而要把它托付给几个朋友,作为利川的一个乡村图书室。
高人境界!我深深地为野夫折服。
绕318国道走了大半圈,手机又响了。
匆匆回程,在超市订了几件货。
莫喊!野夫叱狗。早有人候在院内。
四个当地青年围着野哥坐下,喝茶,抽烟,谈事,不知到何时。
我想跟野夫私聊的企图又泡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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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相信所有人的心态跟我一样,梨园虽好,非久留之地。一是怕叨扰他,二是自己没有着落。如果电脑在身边,我可能会写完此文再走,更有现场感,也可得他指正。
当晚我就让人网订了前往巴东的动车。
那里是野夫的原籍。
《地主之殇》是野夫的泣血之作——祖父郑公讳振略,大约诞于光绪初年,派称幺房。终于在中年之后薄有田宅,用岁岁年年的奔波慢慢买下了60余亩山地,修了一栋木屋,占地也就200平米左右。1940年代大约是祖父从贫民到富农再到小地主的身份转移完成之时。他像大多数家道中兴的布衣绅士一样,省吃俭用,事必躬亲,小心翼翼地珍惜着他那乱世荒年中的一点可怜的幸福。为了解决少爷(家父)的读书问题,他第一次在村里创办了义学,延聘了新式教育的老师。
一个乡绅的诞生并非仅凭财富的积累,他需要对乡村建设有所捐奉,比如修桥补路,悯老恤幼;他还要参与乡村社会的公共生活。只有这样,他才开始体面而尊荣,才会让周边人群信服。祖父的一切善行和成就,将他推上了族长的位置--这一纯粹民间的虚衔,在宗法时代是稳定社会的磐石,因而也拥有一种形而上的象征性权力。
士绅阶层是完全自然生成而又为当地社会所默认的一个人群。一般而言,它由正直诚信、发家致富、知书识礼的人所组成。这一群体没有国家俸禄和职称,只是凭借个人素质而形成的潜在势力,掌握着乡村的“话份”(话语权)。
他们不妨一领青衫躬耕草野,但往往却一言九鼎,安抚平息着乡村的裂纹和创伤。不管ZHENG 治是如何周期性动荡,皇朝是如何兴衰更替,是他们在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一个和谐稳定的社会。在很多意义上说,都是他们在代行政府职责,在充当太平盛世的守护神。(摘自《地主之殇》)
野夫似乎跟祖上一样,或者说他赓续了乡绅的血脉。
离别的早晨,我又是自助早餐,然后审视整个客厅,在茶厢停留一会。
茶具收拾整齐,不见烟蒂,野夫也是整洁之人。
我给他的信和《取次花丛》仍放在座后。另外还有两份纸条,其中一人写道:
“赠野夫先生
一
八零之恋泪凝珠,
刻骨铭心梦里呼。
举世滔滔空寂寞,
一枝铁笔出江湖。
二
沧海招魂振臂呼,
乡关何处泪模糊。
大星隐在长宵里,
情向土家拜野夫。”
……(此处删除94字)
寂静的早晨,小黄猫在院子叫了。
猫有九条命。这是我不久前到东马古晋Kuching重温的一句俗语。
野夫的生存力极强,凭手艺赚钱,和农民工一样。写作这一块,所有的汉语文体都能,十八样兵器样样来,不愁找不到饭吃。他放弃了移民海外,也放弃了经营多年的大理。艺多养生,苟日出新。虽云告老还乡,实为新的青春启程。身兼数职,坐行微商,风生水起,野乡风物,天下朋友尽入他的购物车。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进也潇洒,退亦轻松,行侠仗义,叱咤风云。非主流的江湖中人,无不流布他的传说。
在他数以千计的朋友、数以百计的访客中,我微不足道,但30多年前穿越腾龙洞的朋友,今天能晤面的还有几许?“与仁兄相处甚短,但心下之情却愈积愈深,性情中人自是不以生死相与的。”
毅然拉开寄庐厚重的院门。
比利时马犬吠了两声,算是通知梦中野夫了罢。
“磬声花外远,人影塔前孤。”“家如逆旅舍,我如当去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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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7月27日星期六初稿
21日在动车上,我给野夫付款千元,聊作酒账。他语音告我:红包不能收,不能坏了我的规矩。
27日野夫短讯:我狗被车撞了,正在抢救,等我回头看了你再发。
29日上午收野夫微信语音:“哎呀,很悲哀,它上前天被撞,颈椎撞断,完全没办法,痛苦不堪,最后我决定要兽医院让它安乐死,非常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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