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别离

作者: 秋窗以北春野以南 | 来源:发表于2024-06-13 18:54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爷爷走的时候,正是初夏时节。路边到处是怒放的白色野蔷薇,田畔点缀着雏菊一样的春飞蓬,广玉兰树上总能见到几朵玉洁如雪的花朵从繁叶间羞涩地探出头来。花花草草低吟着夏日的美好。明明这样一幅好风景,却不由得叫人感到一丝哀愁。爷爷终究没能见到六月的太阳。

    最后一次探望爷爷,是在他离去的两周前。那时,他神智尚还清晰,只是喉咙似乎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话来,只能靠振动声带来传意。他那两条腿已经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奶奶说,他几乎不进食了,身体的病痛让他连对付一只蚊子的体力都几乎没有了。

    准备走时,我与爷爷道别。他吃力地点头并给我喉语。走到门口,又回头望了一眼那张病床——是倒过来的一具枯瘦的躯体,骨头像是要挣脱皮肤。这幅形象在我脑海挥之不去,大概是痛心,是不舍,是对亲人生命进入倒计时的无力感。这成了爷爷走前给我留下的最后印象。

    回想起去年八月的一天,天比现在热,下午的阳光将屋旁石板上的青苔照得熠熠生辉。我与爷爷坐在屋檐下,他缓缓讲述着旧社会的岁月,在他身上我仿佛看到了一个时代。我时不时地给他杯子里添水。那时,尽管他喘着粗气,但总体也还健朗。谁曾想才九个月的光阴,我们就阴阳两隔了。

    先前,尽管长辈们总说爷爷快不行了,甚至一年前、两年前,就给他的生命主动敲响了警钟,就像观察一棵随时可能枯萎的树木。可爷爷还是奇迹般熬过了一个又一个寒冬。每每望着病榻上的他,一副千疮百孔的身体,总会感慨生命的坚强。

    长辈们对于“死亡”好像很淡然。姑姑曾说,爷爷多次称自己胃很痛,可他们都以为是普通的胃病,就配了许多胃药。后来,又送他去医院挂水,病情却愈加遭了。一查才知道,原来爷爷的癌细胞早已从肺部转移到胃部,甚至侵袭到脑部了。

    父亲打了个比方:给癌症病人挂水,就像给一块田撒化肥,虽然营养物多了,但杂草、害虫也猖獗起来。母亲说,看这个样子,恐怕时日无多了,不知道何时走,如果赶巧在七八月酷暑天,那丧礼能把人热傻了。

    不知为何,从他们的脸上及话语里读不出悲伤,有些云淡风轻,也可能悲伤从来不是给别人看的。

    收到噩耗是在一周前。父母同时给我发了语音消息。那一刻,我预感到定是关于爷爷的。点开了父亲的语音:“好公跑特哉(吴方言,爷爷走了)”。那是一种近乎外科医生从那道鬼门出来,然后向病者家属宣布噩耗的口吻。这话如重锤击中我的心头。

    听姑姑说,她上午去看爷爷时,几乎感受不到他的呼吸了。喂水时,他嘴唇微弱地颤动,可脸已经不像活人的了,身子倒是余温尚存。到了十点多,爷爷的眼睛睁得奇大,随后便彻底断了气。父亲静静地过去给他擦拭身体。

    父母让我速回,于是我向公司请了假。归途中,脑海里重复着那句“好公跑特哉”。想起病榻上的爷爷,想起半月前他胃痛难忍,想起生命的顽强,想起他对人世的眷恋,这五字的一言让我心绪纷纭。我在心里反复地揣度这句话,就像将一个人从头打量到尾,一遍遍地体会这话的沉重。我不希望悲痛被时间麻痹。

    道旁的野蔷薇向我招了一路的手,就像是在引导回家的路。这是一条通往沉重的路。天气热了,绿叶长了,远远近近,一派生机。乡下的部分田地里,小麦已经割了,蓄了水,准备换种水稻。那天的小河两岸青翠欲滴,河面上好像蒸腾着薄薄的雾气,泛起一丝丝温旭。记忆里不曾看过如此景致。夏天来了,可爷爷却永远地走了。

    2.

    抵达家门口,我发现丧席用的木棚屋已经搭好了,矗立在河边空地上。我很不解,那么快?席间,有人问父亲,气不气(伤心吗)?父亲说,气是不气,就是一下午的筹备太累了。不知为何,长辈们似乎都爱刻意隐藏自己的情感,就好像这是很丢脸的事。

    那天的晚霞很美很美。透过棚屋的窗口,夕辉将天边的云彩割成了一道道赤焰。窗是框,霞是画。河对岸的缓坡上铺满了油菜花脱籽后的枯秆,白白一片,是爷爷头发的颜色。不时传来割麦机的轰鸣声。

    席间,我留意到姑姑双眼微肿,像是洒泪的痕迹。看着周围赴席的老人,好多已经许久未见。他们也老了,显露出一副沧桑相。时光匆匆,无情地夺走所有美好的岁月,只留下满头银发。

    饭毕,我去附近散心。夜幕渐渐降临,晚风轻拂。田边电线杆上横贴着一块白板,上面写着“牛皮癣”,这是两周前便看到的了。漫步河边,对岸的割麦机将灯光远远地投过来,将一棵香樟树的身影洒在我左侧的墙壁上。一阵大风掠过,黑果子纷纷掉落,墙面乍看像是狠狠地落了一场泪雨,摇曳的树姿犹如一个佝偻着背的人在哭嚎。

    晚上,我回到家中。正厅已被布置成肃穆的灵堂。靠墙摆放着一张桌子,几名道士和乐手坐在凳子上。窗户和墙壁上挂着两幅道教人物画像,以及若干黄色纸道符。爷爷的遗体被安放在灵堂中间的冷柜里。冷柜前的小方桌上摆着爷爷的遗像,还有几个盛满黄酒的酒盅,一次性杯子里放了猪肉黄瓜等菜肴,最前面则摆着两根静静燃烧的蜡烛。

    看着爷爷的遗像,我想起了儿时与他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那些记忆的片段如潮水般汹涌而至。我的整个童年都有爷爷的陪伴。他脾气很好,待我温柔,时常用那双充满技艺的双手为我制作新奇的玩具,也时常去超市给我买好吃的。爷爷的爱如暖阳般包裹了我的童年。

    在我读初中时,父母与奶奶闹了矛盾,爷爷也被迫与我们分家。随着长大,与他的接触便愈发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仿佛在无形中被拉远。或许这就是长大的代价。但我深知,我与爷爷之间存在着某种无法诉诸语言的羁绊,就像不论你在哪里,你知道在这个世界的某个默默无闻的角落里,还有一个关怀着你的人。

    我穿起丧服。白衬衫,白腰带,臂上套条黑绸巾,用别针钉住,头上裹一方白巾。至亲们每人手持两根黑香,由一位老奶奶领着,在她的诵经声里绕着遗体柜缓缓走了好多圈。奶奶排在我前面,她矮我一个头,头顶心已白发苍苍,只有发梢是黑的,就像什么东西烧了一半,是岁月的毒咒。

    3.

    我看到爷爷的遗体是在第三天早上,本以为再也无法见到他的面容了。他们要将遗体从冷柜转移到棺材。众人合力抬起爷爷,我也帮了忙,轻轻托起爷爷的双脚。他身着唐装,想来是一套干净体面的寿衣。

    捧起双脚时,那一刹那冰冷的触感让我心头一颤。那双曾经坚实有力的脚,此刻却变得骨瘦如柴,冷硬而无生命的痕迹。灵魂抽离躯壳飞走了,飞向一个我未知的世界。那一刻,我感受到一种与阴间的联系。这真的是我爷爷?他真的离我们而去了吗?

    一个男人轻轻地揭开那张盖脸布。我看到了爷爷的脸,显然是有打理过妆容的,但右嘴角微微裂开,露出几颗先前被香烟熏黑的上齿,眼周还挤出几道皱纹。爷爷走时似乎很痛苦,他是在挣扎中停止了呼吸,这一点也不安详。不知谁说,嘴开是冷气所致,可爷爷的痛苦在我看来是确凿的。

    众人围着爷爷。父亲与姑姑,一个是他儿子,一个是他女儿,都抽抽噎噎的。而奶奶——爷爷的妻子,则哭天喊地,哀嚎着我没有听懂的话语,无尽的悲痛弥漫在整个灵堂里。此时,乐队奏响哀乐,我们又绕着爷爷缓缓走了几圈。那悲凉的哀乐如一股神秘的力量,将哀戚的心弦拉到了高潮。

    当哀乐停止,他们重新将布盖上,然后在棺材里撒满了金元宝、银元宝和一沓沓钞票,愿爷爷能够一路无阻地前往西方极乐世界。最后,合上棺盖,钉棺,顶部箍上双杠,准备下午出殡。

    道士找父亲说话,父亲的哭容遽然消失,就像原地换了一副面具,与那道士讨论事宜。我恍然明白,悲痛是个人的东西,人与人的悲痛未必完全相通,它不属于任何其他人肉眼审视的判别。奶奶在一旁重新坐下,低垂着头,忙碌地折着纸元宝。头巾几乎将她的双眼遮住,另一端长得耷拉到地上了。

    不久,众人再度围站在棺材旁。有位妇女拿着话筒,带着悲切的嗓音,如唱剧般哭诉爷爷的一生:老先生啊,你出生在旧社会,不到三岁就失去了父亲;老先生啊,你从小跟着你娘去讨饭,一辈子多灾多难;老先生啊,今儿你孝子孝孙,亲朋好友都来看你,如今你也儿孙满堂,一生圆满,就放心地去吧......我们跟着妇女深深鞠躬了数次。

    随后,男女又各自站成一排,手持香火,听道士念经。有的晃动铜铃,有的敲击木鱼。那经文宛如百人交响曲,高低起伏,有收有放。诵经人各司其职。时而又突然齐唱,如涓涓细流汇聚成一股洪涛。洪涛下我们一次次鞠躬。有时,又在草垫上行磕头礼。

    灵堂里,诵经声、鼓声、唢呐声交织在一起,与熏香、烛香、纸香混为一团。众人一会儿鞠躬,一会儿磕头,一副轰轰烈烈,如火如荼的场面。原来丧事存在的另一种意义便是宣泄。那哀乐下的仪式如一条直戳内心的勾绳,把悲痛抽空,抽尽。我想是这样的。

    4.

    下午,送葬队伍排成一字长蛇阵。我排在最前,手中捧着爷爷的遗像。众人坐上了一辆大巴车,前往殡仪馆。虽是浅夏,阳光打在身上,却有了盛夏的灼烈。车不快,哀乐在车内间断地响起。驶过水田,穿过衫树林,一条条河流被甩向后方,一簇簇野蔷薇朝我们挥手。车子渐渐远离郊区,上了高架桥。城市的高楼映入眼帘,鳞次栉比,许多大厦像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然而,爷爷许久没来城区了,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一直待在乡下。

    不多时便到了殡仪馆。眼前这个地方竟让我感到一丝莫名的熟悉,这才想起我小时候来过这儿的。那时参加了我堂哥爷爷的丧礼,也是差不多的衣着,差不多的天气。印象里,我好像跟着大人们等了很久。然后,在外面不知什么地方,我看到远处黑烟升起的烟囱。不知谁说,那是遗体在火化。年幼除了让我对死亡心生恐惧外,一无所是。

    透过棺材上的那面玻璃罩,众人再度凝视爷爷的面容,最后一遍。随后,工作人员将棺材推走了。约莫四五十分钟后,骨灰盒送了过来。父亲让我去抱骨灰盒,他则端起爷爷的遗像,轻声说道:嗲嗲(爸爸)我们回去了。

    坐上车,我将骨灰盒端正地放在大腿上,不敢有丝毫马虎。骨灰盒大概两三公斤重,和我的一个哑铃相当。车子再度驶上高架桥,我双手紧紧护着盒子,心中默念:爷爷啊,看看这座城市吧,你的故乡,如今已是这番面貌了。从前,爷爷是一座大山,高大峻拔,坚不可摧;如今,却成了我腿上小小盒子里的骨灰。

    车子缓缓驶入思亲堂,众人依次下车。这里是镇上所有逝者最后的归宿,是灵魂的安息之地。我们来到最后一幢大楼。整栋楼按村落分成了一个个房间。在第三层找到了我们村。进了房间,里面是个狭长的空间,两侧是齐刷刷的柜子,每个槽口里嵌着逝者的照片,贴的白纸片上则是姓名,大部分插着三两朵缤纷的彩花。

    我看到几张熟悉的照片,是我小时候在村里见过的老人,如今许多年过去了,他们都离开了人世。我还瞥见我隔壁那家户主的儿子,那年轻的脸庞上洋溢着笑容。他年纪轻轻便得了胃癌,英年早逝,大概是房间里最年轻的。

    工作人员将我爷爷的骨灰盒抱进其中一个柜子里。一个柜子可安放两个盒,因此爷爷的旁边暂时空置着。而在爷爷的下方,则是他的父母,我的太祖父太祖母。“你们这下子团聚了”,我心想。离开思亲堂时,仿佛惆怅找到了某种出口。

    那天夜晚,我跟着一群老奶奶一同给爷爷折金元宝。一个个元宝在一双双巧手中成型,投入筐中。一筐又一筐的元宝摆满了屋外的空地,在这夜色下显得格外醒目。这两晚,父母和至亲们为爷爷守灵,彻夜未眠,大家都拖着疲惫的身躯送爷爷最后一程。

    5.

    次日,他们在田边给爷爷搭了纸房子,一栋二层小别墅,三四米高。房身是鲜艳的红色,里面卧室、洗手间、餐厅等一应俱全。进门右手边,还停着一辆奔驰车,尽管爷爷不会开车。一些老奶奶在屋里铺设稻草,姑姑和其他女人在屋内撒金元宝,还有人朝屋顶抛洒爆米花。屋后的春飞蓬倚靠着矮树丛,稀稀拉拉盛开着,随浅夏的微风摇曳身姿,丝毫不知即来的火浴。

    正准备火焚时,父亲突然说道,把这手机也投进去吧,这是他的手机,他平日里最喜欢刷抖音了,手机是他的性命。有人问,会不会爆炸?这部应该不会的。众人大笑。

    一切准备就绪,一个男人在挨着别墅的迷你小纸屋上点了火。瞬间,小纸屋被烧出个窟窿,火焰如一个发光的天使环由内而外地扩大。短短几秒,火势蔓延至别墅。顷刻间,火光熊熊,黑烟滚滚升起,摧毁之快如风拂过,如阳照耀。

    周围的空气变得灼烫无比,我们纷纷向远处退步。焦黑的别墅架子在火舌的舔舐下,一片片轰然倒塌。整栋别墅在一分多钟的功夫里被夷为平地。生命如此短暂如此脆弱。爷爷大概已经在另一个世界收到了礼物。

    回到家中,我与一位老道士一起贴道符。那是一种红纸黑字、如砖面大小的纸符。上面的符号我也不识,只知道,每逢家中动土、造房或丧葬,都要请道士作法,以祈愿家宅平安,风调雨顺。法事过后便要在家中所有房门顶部新贴一批道符。老道士给每张纸符糊上黏浆,我则负责贴门。

    爷爷奶奶住的平房也要贴。我望进房里,爷爷的床已经没了。那张承载着他干瘦身躯,承载着他最后岁月的床,如今被搬走了。听说爷爷的旧衣、被褥等家什也已经分批烧掉了,心中滋味委实难以言喻。

    最后一顿丧席结束了,桌上剩了好多菜。喧嚣如潮水般退去,渐渐余下寂静。我又打包了几条鲳鱼和鲈鱼,带回去给小区的几只流浪猫吃。本以为不爱吃海鱼的它们却啃得津津有味。猫吃得很开心,猫咪哪能知道这菜意味着什么。隆重的丧礼结束,一种空莫感劈头朝我压来,我感到无所适从。这样的生活翻篇或许不大容易从心底接纳,好比剧本里从此少了一位习以为常的人物。

    山,还是同样的山;河,还是同样的河;田,也还是同样的田。只是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却如同四季更迭一般,来来去去,生生死死。正所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土地见证了他们一次次地在生活中挣扎,在挣扎中绝望,又在绝望中重燃希望,最终化为空中的几缕青烟,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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