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昨天,爸爸打电话跟我说,阿九死了。
阿九是爷爷养的一只流浪狗,2002年的一个突如其来的雨天,它慢慢地挪到老家门口的屋檐下避雨,刚好爷爷在院子里收花生,它趴在门口,溜圆乌黑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爷爷,又看着花生,爷爷看它可怜,便拿了点稀饭喂它吃。从此以后,它就成为了我们家的固定食客,每到饭点都会坐在门口等着爷爷来喂它,但它从来不会踏进院子一步。
起初,爷爷想养它,被全家人否决了,理由是流浪狗身上很脏,寄生虫多,爷爷身体不太好,如果感染就糟糕了。爷爷很难过,但还是坚持每天放一些稀饭在门口,然后看着像绒球一样的它吧唧吧唧地吃完,蹦蹦跳跳地跑开。那时候的我才六岁,几乎记不清阿九的样子了,只记得爷爷总是拿着一把蒲葵扇,坐在门口摇着扇子,乐呵呵地笑着。
接下来几天,阿九一直没有出现,爷爷着急了,天天倚在大门口东张西望,甚至还从储藏间里翻出一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想要骑着它出去找狗。奶奶终于忍不住了,指着爷爷的鼻子说道:“你干脆认那只狗崽子做儿子得了!”爷爷冲她笑了笑,说:“我也想啊,你又不愿意。”转身骑车走了。
爷爷没找到狗,整天闷闷不乐,那时候的爷爷显得格外落寞,时不时就会坐在院子里发呆,爸爸看不下去了,对爷爷说:“爸,不就是一只狗吗,您喜欢我带您去邮局旁边的宠物店买一只漂亮的回来,您看想要什么品种的,宠物店都有!”爷爷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不一样,我就想要那只,不见就不见了吧,缘分不够。”
让全家人意想不到的是,几天后,那只小狗又回来了。
它变得更脏了,身上的毛都黏在一起,虚弱地趴在门口,似乎是在等待着爷爷,当时爷爷在二楼的阳台浇花,看见那只狗后,激动得大叫一声,扔掉水壶便冲了下去。原来阿九受伤了,一条腿应该是被摩托车还是小车给压断了,爷爷心疼地把它抱进来,帮它清理了伤口后就迅速带到宠物诊所包扎,后来爸爸告诉我,在去诊所的路上,狗狗不停地发抖,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时不时发出“呜呜呜”的叫声,爷爷差点哭了,像个小孩一样小心翼翼地把狗狗抱在怀里,自言自语地安慰着狗狗,也安慰着自己。
我一直觉得阿九遇到爷爷是它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在爷爷的悉心照料下,它腿上的伤好得很快,身体也在渐渐恢复,爷爷走到哪,它都吐着小舌头,摇着尾巴,屁颠屁颠地跟着。爷爷对它说:“狗狗、狗狗,以后我就叫你阿九吧!”(闽南话“九”和“狗”同音)阿九似乎是听懂了,紧紧地贴在爷爷脚边,歪着头看着爷爷。
从此以后,阿九就在院子里“定居”了,看着爷爷开心,家里的人也默认了阿九的存在。爷爷给它做了一个小窝,但是阿九从来不睡在里头,爸爸说那时候的阿九虽然小小只的,但是有爷爷宠着,在我们家就像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走到哪,哪里就成为它的殖民地。有时奶奶拖地时,它就坐在沙发上,仰着头竖起耳朵,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瞟着奶奶,奶奶忍不住气时,便会克扣一些狗粮,阿九也是机灵,当它发现碗里的狗粮少了许多后,就叼着碗去找奶奶“理论”,每当阿九和奶奶认真地吵架时,爷爷总是在旁边不停“咯咯”地笑。几年以后,每当我指着院子角落里那个荒废的狗窝问起阿九的事情时,爷爷总会说,阿九是一只很可爱的狗,它听得懂人话。
2.
爷爷养了阿九两年,阿九已经不再是一只毛茸茸的小奶狗了,它变得又胖又大只,远远看去,就像一只胖墩墩的大肥羊。那时我上三年级,还记得我曾在日记里写道:“爷爷养了一只白色的大狗,名字叫阿九,很大只,很多小朋友都会和它玩游戏,我也喜欢它……”爷爷没有给阿九绑牵引绳,所以阿九总是去周围的邻居家串门,也很讨邻居们的欢心。
2005年新年前夕,阿九照例吃完稀饭后就去邻居家闲逛,恰好在街上遇到几个中学辍学便不务正业的混混,他们揣着石子、棍子、还有鞭炮堵着阿九,阿九躲不过,“嗷呜”一声转身就跑,他们嬉皮笑脸地追着,朝阿九扔刚点燃的鞭炮。阿九被突如其来的鞭炮声吓到了,缩在墙角不停发抖着,那几个人步步紧逼,拿着棍子挥舞着、怪叫着,终于,阿九跳起来,朝其中一个人的小腿咬了下去。
第二天,那个混混带着更多混混,拿着医院的收据冲到了家里,指着爷爷的脑门说,他养的流浪狗咬伤了自己,不仅要赔偿,自己还要亲自打死那只狗。
爷爷慌了,他不停地解释说,阿九很乖,很喜欢和别人玩,肯定不会咬人。邻居们也纷纷替爷爷说话,更有一位邻居站出来说:“我昨天明明看见你们拿着鞭炮炸它打它,你不弄它它怎么会咬你?”。混混听了,不高兴了,大声嚷嚷道:“我他妈昨天就想逗逗他,他就咬我,这畜生万一有狂犬病我不就死了吗?难道我的命没畜生命重要?”
混混们拿着棍子叫嚣着,威胁着,这时爸爸拿出钱包,数了一叠钱,说:“给你五千块够不够,你人也没事,针也打了,伤口也包扎了,大过年的,这事就这么算了。”
混混听了以后,不开心了,一边接过钱一边呲牙咧嘴地喊道;“什么叫人没事?我昨天被咬得疼死了,都流血了,要不是被兄弟送到医院我现在绝对死了,这精神损失怎么算?要么再给我两千,要么把狗交出来,随你们便!”
爸爸听后大怒,说道:“阿九从昨天到现在还没回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你们杀死了,你们再这样无理取闹我就直接报警了!”
混混无耻地笑了,抬了抬腿,说道:“伤口在这呢,伤者在这呢,两千不给就算了,你最好别让我找到那只狗!反正你家也没办狗证是吧?我有认识的人是捕狗队的,我叫他们多注意点,迟早能抓到那只畜生!”
混混们在众人的责骂中大张旗鼓地走了,爷爷手足无措,当时就拉着爸爸的手让他想办法,奶奶在一旁难过地抹眼泪说:“有什么办法?人家都放话要打死阿九了,现在只能希望阿九别回来了,哎哟,可怜的阿九,可怜啊!”
两天后,阿九还是回来了,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紧张地趴在狗窝里一动不动,时不时抬头偷偷看一下爷爷。爷爷看到阿九时,先是惊喜万分,不停地摸着阿九的毛,随后他想起混混说的话,愣了一会,颤抖着对阿九说:“阿九啊,你听我的话,快点走啊,不要回来了,有人要杀你啊!”阿九仰起头舔了舔爷爷的手,随后把头放在爷爷的鞋上,轻声地叫着。
爷爷忍不住哭了,站起来走到院子门口,阿九歪了歪头,发出“呜呜呜”的声音,随后也来到爷爷的脚边,爷爷摸了摸阿九的头,对阿九说:“你看到那座山了吗,到山上去,不要再下来了,有人要杀你啊!有人要杀你啊!你赶快走吧!”此时的爷爷已经泪流满面,阿九似乎已经听懂了,但却仍贴在爷爷的脚边,一动不动。
爷爷哭着踢了踢阿九,阿九发出小声的“嗯嗯”的声音,见阿九还不走,爷爷转身拿起扫帚,对着阿九用力地挥了挥,歇斯底里地喊着:“赶快走啊!快去山上啊!不要再回来了,你不能再回来了啊!”也许是看到棍子后想起那天混混们的举动,阿九迅速地跳起来,愤怒地对着爷爷喘气,发出低沉的嘶吼。这时,爷爷将用力将扫帚朝阿九扔去,阿九想要躲过,但还是重重地挨了一下,它低下头,一动不动地盯着爷爷好一会儿,转身跑出了院子。
阿九走了,爷爷一下子老了很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全家人都不敢提起阿九的名字,也许它真的听了爷爷的话,跑到山上躲起来了,也许它在流浪时又被一户好心人家收养,过着还算不太遭的生活。在爷爷看来,阿九不仅仅是一只狗,它已然成为了重要的亲人和朋友,即使无法陪伴,也一直存活于心。
3.
阿九不在的这些年,它的窝一直被爷爷留着。爸爸曾好多次提议再养一只小狗,都被爷爷拒绝了,爷爷说:“当初养阿九的时候我就说过了,阿九和其它狗不一样,我这辈子就养它一只。”
当我多次问起阿九的故事时,爷爷总会笑着说:“阿九啊,是一只很好的狗,很乖哦,你应该还有印象吧?毛白白的,喜欢吃稀饭,它现在在山上住着呢,很厉害的,有一次它和你奶奶又在吵架……”就这样,我一次又一次地听着爷爷滔滔不绝地讲着阿九的故事,一次又一次在梦里看见它威风凛然的样子,阿九,你在哪呢?
2014年,阿九离开了将近十年。那年暑假,我和父母一起回老家看望爷爷奶奶。午睡过后,我和爷爷到院子里打羽毛球,打着打着,爷爷大手一挥,便把球打到院子外面的黄瓜叶上,“小妍,快快快,捡球去!”爷爷擦了擦汗,笑着催我去捡球,我甩着球拍走进黄瓜藤里,踮起脚尖拿完羽毛球后,转身却看见我前方五米左右有一个庞然大物,像一只灰黑色的怪兽,脏兮兮的,当然,那只怪兽也在警惕地盯着我。
就在我还在想那个东西是什么时,我身后突然响起爷爷的声音——“阿九?”
当我还没反应过来,那个庞然大物一边“呜呜呜”地高叫着,一边飞快地向爷爷冲去。
“阿九阿九!阿九!!阿……”爷爷哭了,大哭特哭,他像一尊雕像似的一动不动地蹲着,紧紧地抱着阿九,阿九“嗷呜”了几声之后,便像疯了的一般在他身边跳来跳去,舔来舔去。他们就像分别多年的老朋友一样,抱在一起激动地哭泣。
若时间是一个圆,我期待与你在圆的另一头重逢。
——郭敬明
十年别泪知多少,不道相逢泪更多。爷爷用十年的时间等来了阿九,阿九也用十年的时间再次找到了回家的路。它就像爷爷生命中一位奇妙的伴侣,自从它和爷爷分离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们会再度相遇。
阿九又陪了爷爷两年,那是阿九最后的两年,它真的老了。昨天,爸爸打电话告诉我,阿九走了,老死的,活了14年,不容易了。
这次阿九真的走了,不会再回来了,爷爷很平静,他把阿九葬在那座山上。
爷爷说,他都没有和阿九一起拍过照。
爷爷说,他给阿九做的狗窝忘记一起埋了。
爷爷说,不知道阿九在那边有没有稀饭可以吃。
然后爷爷哭了。
那只叫阿九的狗,是爷爷的狗,爷爷一生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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