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世人皆谓花家女儿貌若仙,我谓世人看不穿。
世人皆谓京都人儿多好面,我谓相爷应如是。
世人雄雌由天定,我却被相爷逆天改了命。
我是相府长子,姓花名唤间隐。所谓隐,大约源于我右腮那片黑斑。
听家母讲黑斑自我生便存,俗称胎记。家父自持位高权重,觉女若貌陋畏人妄语相府,遂对外谎称诞了一麟儿,而如此一称便是十八年。
不过父母待我依然最是好极,宫里的皇太后也忧我后路艰难,硬是认我为义子冠了个闲散王爷的封号。
至此,我这特殊的身份赋予了我特殊的闲散,一无需女工刺绣,二无望功成名就。
我大可醉在酒肆,宿在勾栏,徘徊青楼,无拘无束,何处脂粉集聚我就往何处去,一时在京都落下几多风流花事。我只需随随便便活着,怎料想就活成了让京都公子哥们羡慕的模样。
然,相比公子哥们趋之若鹜的青楼,我自以为还是歌舞升平的勾栏略胜一筹,后来小通的一点管弦文墨也是在那习得的。
02
勾栏里红砖黛瓦,雕栏玉砌下自有佳人歌舞妙曼,我是这里熟客,西窗台是我的常位。
斜阳夕照,我匍匐案前,素签铺展,笔墨轻点,肆意勾勒台上人的一颦一笑,一起一落,一旋一转。
“妙哉。”身后有一钝重的男声入耳。
我故自作画,并未应声。每日以此搭讪的文人颇多,我早已见怪不怪。
“这自创的衣裳甚是妙哉!”他未在意我的无礼,兀自由衷赞叹。
我惊慌一顿,顿得笔尖微颤,画卷中翻飞的裙角边落下了墨汁,我半晌才回神不动声色晕成枚桃花佯装不在意道:“兄台这说法实在新奇!”
他俯身向我,吐字如兰:“画中女子衣裳大开大合,桀傲不羁,台上姑娘的服饰可有毫厘似这般爽气。”
他嗓音带着温润潮湿的水汽游荡在我的耳畔,与之相融的还有幽幽楠木香,沁人心脾。
我错愕,世人皆以为我风流放浪爱佳人,竟还有人知我爱的不过是这玲珑身躯外的衣裳。
知音难遇,我回首,对上他皓白脸上明媚如画的眉眼。
这一眼便是万年。
我悠悠拱手道:“在下花间隐,敢问兄台如何称呼?”
“在下程楠。”
程楠,我低低念叨。
03
至此,似水流年里添了一个程楠,这大抵是我此生最惬意的事。
我们一道举杯换盏,把酒邀月,赏舞听曲,研墨描图,他好似为我沉闷的生活开了一扇天窗,窗外透入星星点点的未来。
他端坐桌案对面,轻摇纸扇替我吹墨迹未干的画稿,恋恋不舍道:“花贤弟所绘华冠丽服,停留纸上实属可惜,倒不如让裁缝铺做出几身来?”
我夺了来胡乱团了扔进纸篓,抱歉笑笑:“陋作而已,何必贻笑大方,再来再来。”
程楠仍摇着纸扇喋喋感慨:“可惜,可惜”
可是,时光似水,好日不长。
慈悲心肠的皇家老太太的恩宠又光顾了我家。
赐婚,女方是我的胞妹,男方是尚书府次子——程楠。
这问题我未想过,措手不及。
而后冗长的一段日子里我没有见程楠,程楠以为我忙,殊不知我的心思晦涩深沉。
04
一日,程楠又传信约我,说有一神秘礼物需当面予我。
河岸凉台,微云辉月,晓风兮兮。一巡酒后,程楠迫不及待笑唤人呈上。
紫玉托盘里,静卧的是一件女子裙裳。宵白云雾烟罗衫,昙花雨丝百褶凤尾裙间夹杂着几缕湖蓝,清幽出尘,仙气飘散,只一眼我便认出那是数张扔掉画稿的其中之一。他终还是将它拾了起来,请了裁缝,做了衣裳。
这是我唯一一回见到自己绘制的衣裳。
程楠接来小心翼翼递给我:“你仔细瞧瞧,美不胜收,若无你绘制的式样,京都这号称天下第一的裁缝铺,也缝不出如此的衣裳。”
我惊讶之余,僵在原地,不愿伸手。
脑海里闪现的的是此生仅有的一次挨揍,依稀记得那便是我偷穿了小妹的齐胸儒衫群,胡抹了家母的馥香胭脂。
那次爹爹揍很是惨烈,祖传的藤条断了,我浑身无一处不痛,躺在床榻上昏昏沉沉三日,水米不打牙。
娘亲怕我熬不过,整日靠着床边万般无奈,泪眼婆娑,她说:“初生时,宫里太后慈善,知你面有胎记,怕日后行世艰难,收了你做名义上的义子,如若宫里知你实为女儿身,必以欺君之罪轮之,株连九族,满门抄斩。”
一步错,就得步步错。帝王将相眼皮下,一举一动再由不得自己。打那之后,女子东西再美,仅限远观,绝不亵玩焉。
05
彼岸有丝竹声飘来,声声入耳。
我终还是鬼使神差触及了那衣裳:“容我歌舞一曲,如何?”
今夜,我想做个开始,也做个了结。
烟笼寒水,月笼纱。
我唇角勾笑,抬手弃簪,青丝飘散,素纱掩面,一双凤眼在婆娑月色下光影流转。我赤脚入水,在两只嬉戏的丹顶鹤旁站定飞纱向月,一时腰间环佩玎珰,袖袂翻飞蝶舞翩跹。
河中青苔湿滑,我险些跌落河底,程楠急急将我搀住道:“花弟若为女子必也姿影卓卓,风流占尽。”
我未搭话,不自觉抬手捂上腮边胎记。
程楠显出少见慌乱解释道:“我并非有意冒犯,方才言辞尽出我心。花弟素知我为人,我并非有世俗偏见之人,颜貌于我不过如变幻浮云,朝得夕失,终归尘土……”
我歉笑道:“无妨,无妨”。
程楠替我酌酒一杯:“话说当年你我二家家母指腹为婚的原是你我二人,哪知你我二人皆为男子,要不哪有后来这些许事……”
我忍住呜咽,酒未饮尽,负手离席。
街景一如来时无异,杨花落,子规啼,可我为何却觉得不能自己,在突袭的暴雨中排行一夜。
父母许是料知事情来去,并未多问。 在我病榻前踱步徘徊,唉声叹气,家母紧抱我对父流珠,我闭眼无话,与他们一同坠入无尽沉默。
06
我打算南下,投奔花家的祖宅和伯父堂兄。
大婚筹备间闲,母亲携我去请了卦。
算卦先生轻理自己花白胡须,凝视案桌上几枚铜板,摇头晃脑道:“三月三日乃花公子离家吉日。”
母亲正欲多言,我佯装不知抢腔:“好,就是七月三。”
七月三,恰是订好的迎妻接亲日,我岂会不知,我只是怕他们的热闹我消受不起。
七月三,一如所料,锣鼓齐鸣,红妆十里。
我领了几个随行家丁自偏门出,寻了最是僻静的小道。
胡同纵横,七弯八拐,终还是拐到了那繁华深处。
酱紫枣马,猩红婚裳,平日飞散的发丝尽数绾起,神采奕奕,笑露欣悦。
我恍恍惚竟生了错觉,仿若他为接我而来,费力将自个拉回现实,又想劫了他回家做新郎。
我迎面而上。
他抱拳,我回抱:“日后,请好生看顾家妹。”
我骑马擦肩而过,他叫住我:“好生保重。”
我未回首:“你也好生保重。”
身后,是鞭炮喧嚣,身前,是远路茫茫。
别了。
后来,辗转收到过几封程楠的来信,说日日睹家妹与我相似的容颜,倍感思念我们的从前。
后来,再后来,便再也没有了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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