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路曼从城乡公交肮脏的玻璃后面远远看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村子时,太阳已经西斜了。
正是秋天,眼前的景色有种油画般的美丽,村庄周围的稻子熟了,铺天盖地的黄,像金色的海,被称为路家堡的村庄被稻海包围着,远远望去像座孤岛。
路曼没有心思去欣赏这久违的美景,她满心焦急,只想快点回到家。
“师傅,路家堡村口停下。”路曼抬高声音和前面的司机说道。
前几年,村口立了个石碑,石碑上赫然刻着三个朱色的隶体字——路家堡。从此,这块石碑成了这个村庄的标志。
“好嘞!”司机是个年轻的小伙,一路上,不时通过后视镜瞟路曼,停车时,还转过头看路曼拉着行李箱下车直至走远。
“嘿!小伙子,开车了!人家妮儿长得俊也不能楞瞅啊,看进眼里拔不出来喽!”车厢里一阵哄笑,车门咣当一声合上,一阵烟跑远了。
一路的舟车劳顿,加上心急,路曼的脸色有些憔悴,脑后的马尾有些松散,额前有几缕头发散落在耳边,这样的路曼反而给人一种我见犹怜的美,难怪司机小伙子看呆了。这一切,路曼完全没有察觉,她的心思只在村庄最后排的那个小院,小院里一年没见的父亲。
村子里的路一直还没有修,雨天泥泞不堪,晴天坑坑洼洼。路曼怕弄坏了箱子的轱辘,抿着嘴吃力地提着,低着头小心看着脚下的路仔细走着。
前面传来一阵小孩的嬉闹声,路曼抬起头,那里多了栋新盖的房子,三层高,外墙上贴着朱红的瓷砖,铝制的窗框镶着绿色反光的玻璃,房子占地面积很大,导致院子有些扁短,门楼很阔气,朱红的大门,门口竟然有两只石狮子。
这样的小楼矗立在一群低矮的平房院落之中,如一只骄傲的孔雀立在一群土鸡之间一样扎眼。
石狮子前面,五六个小孩围在一起吵闹着什么。路曼走近了,才发现,几个矮些的男孩子正在欺负一个高些的男孩。他们一边往他身上吐口水,一面骂他“憨种,憨蛋,长得跟猪样!”
那个高些的孩子,头和耳朵出奇的小,后脑扁扁的,眼睛像两条倾斜的缝隙,两眼间的距离很宽,塌鼻厚唇,半张着嘴伸着舌头,涎水湿了胸襟前一片,愚蠢地笑。
路曼想起初中生物课本上学过,这样长相的孩子叫唐氏综合征。这是谁家的孩子?以前怎么没见过。路曼记得这栋新房子的位置应该是路志高家,去年回来时,还是三间不带院子的起筋瓦屋。听二曼说,路志高的老婆金华这几年一直在外面打工,看来不少挣钱。
盖这样一栋三层小楼,至少要十几二十万,金花嫂子打什么工短短几年能挣这么些钱?
朱红的大门忽然开了,一个壮硕的女人冲出来,“弄啥咧弄啥咧!又来欺负憨孩!恁这些七孙,有娘生没娘管啊,奶奶个腿的,都给俺滚!再不滚揍死恁这群憋孙!”女人说着从旁边的柴火垛子抽出一根木条,扬起手舞抽起来,唬得那些个孩子一窝麻雀似的四散了。
女人气呼呼地看着跑远的孩子,一个指头用力戳在那个仍楞站傻笑的孩子头上:“二半调子!让人吐了一身口水还憨笑!我是怎么想起来的把你弄来家的,给我进去!”女人拽着男孩胳膊正要拖进门去,忽看见了走来的路曼。
“哟,这不是大曼吗,怎这时回来了!”女人一脸假笑,一双黄褐色的眼珠上下观量着路曼。
“哦,金花嫂子啊,家里有点事就回来了。我这先回去啦。”路曼想着早点回去,不打算跟她多聊。
"哦,哦,中,赶紧回去吧!有空上俺家来玩,俺这楼上半年才完工,里面可敞亮了。”金花不失时机地炫耀着。
路曼点点头答应着,走出几米远回头听到金花嫂子自言自语:这大城市回来就是不一样,比以前洋气多了。接着又是一阵呵斥:还愣站着干啥!赶紧给我进去,丢人现眼的!
从去年暑假到现在,不到一年,眼前这个小院看起来就衰老了一些,木门上的油漆早已斑驳,门前梧桐的落叶铺了一地。门没锁,路曼推开半掩的门,发出吱嘎的声响,院子里静悄悄的,几只鸡在走来走去,被门的响声吓了一跳,路曼一眼就看到路玉顺蹲在手压井旁边磨镰刀。
“妮儿,咋回来咧?”路玉顺直起身子,有些喘,消瘦黑黄的脸上疑惑又惊喜。
这个佝偻着腰的老头,比去年又矮了些,身上身上还是那件已经发黄了的印着三胺复合肥的汗衫,肥大的不成样子。
“爸,二曼都跟我说了,说你身子不好。我想着回来带你去查查。”路曼从没有和路玉顺说过,自从妈妈那年得了疾病突然离去,她有多害怕他也会那样不打招呼就死了。
“这个死妮子,多嘴!”路玉顺把镰刀往地上一扔。“就是累的,没大事,不要紧。你明天赶紧回去上班。”
路玉顺边说边走进偏屋厨房拿出来两条小黄瓜,两个番茄,用个小盆端着,又走到井边,从桶里舀了两舀水,倒进盆里,然后用粗大关节的手搓洗绿的黄瓜红的番茄。
“快把行李放屋去,歇着,一会吃个番茄解解渴!”
路曼把行李放进屋,发现饭桌上摆着半瓶子老干妈辣椒酱,几个干馍。
“爸,你不能给自己炒个菜啊,天天这样吃什么样的身体能受了啊!”路曼朝端着黄瓜萝卜走进屋的路玉顺责怪道。
“我一个人不值当开火,吃点就行。”路玉顺理所当然的语气,让路曼心里焦急又生气。
“我和二曼都不在家,你就不能好好照顾自己啊,你老这样将就着,生了病也不吱声自己硬抗,我们能安心吗?”
“你们该上学上学,该上班上班,担心我干什么,我能吃能喝的。”路玉顺也是个犟脾气,从不想跟闺女添麻烦。
两天前,路曼接到妹妹的电话,爸爸这段时间老是干哕,吃不下饭,没劲儿,人瘦得很厉害,去镇上看,镇上的大夫说不太好,让去县医院再查下,咱爸就死活不去。你要是有空就赶紧回来一趟吧!路曼接到电话,心里隐隐感觉不好。只是呆坐了十分钟,就买了最近一班动车,没和海锐说一声就回来了。
路玉顺的老伴也就是路曼的妈,在路曼十岁那年得了一场急病,半天就没了。路曼眼看着妈被拉走,回来时就剩一把灰,埋在了稻地里。直到过了三天,才想起哇地一声哭起来,这一哭就哭了整整三天。还没上学的妹妹看到姐姐哭,也跟着哭。那几天,路玉顺家的小院子里哭声此起彼伏。直到第三天路玉顺大吼一声:别哭了!再哭恁妈就投不了胎了!姐们倆这才消停。
但路曼自此就落下个毛病,对家人患得患失,总怕爸爸路玉顺或者妹妹路二曼也会像妈妈那样突然就死了。这种恐惧的感觉一直折磨了路曼到现在。
路玉顺是个庄稼汉,老婆死后,为了两个闺女就再也没娶,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
路家堡这一带有条贯通几个村庄的大河,多少年来,主要农作物就是小麦和水稻。但粮食收成再好,吃不了也卖不了几个钱。路玉顺最愁的是家里的经济问题。
前些年,村里的壮劳力和一些妇女都到南方工厂打工挣钱去了,路玉顺也想去。可是父母走得早,家里的两个孩子没人问不行。无奈之下只有留在村里,农忙时弄地,农闲时跑去给建筑队当小工,搬砖头活水泥,一天也能挣个百八十的。建筑队没活时,他就去拉客,用他那辆破旧的三轮电动车,一天也能跑个几十块。
路曼考上大学那年,路玉顺大花了一笔,在家里摆了几桌席,请全村的人来吃了一顿。说是全村人,大部分都出去打工了,也没多少人,来吃席的都是些老头老太和一些拖着鼻涕的孩子。结果随的份子礼钱还不够席的本钱。
路曼考上的是北京一所三流大学,这对于大城市的孩子来说,根本不好意思说。可是在路家堡,这可是头一份,况且路曼还是个妮儿。老头老太瘪着嘴,竖起大拇指连说了不得了不得,把路曼夸得满脸通红。
路曼看着通知书上的学费说明,一度想着算了,不上了,但心里想走出路家堡的念头更强烈。路曼正一筹莫展时,路玉顺把一个存折递到了路曼手中,路曼看着那一条条额度极少的存款记录,眼泪哗哗地流。她发誓一定要在外面好好混,到时把爸爸接过去享福。
四年大学,路曼几乎很少回去,一个是省路费,二是寒暑假可以打工,把下学期的生活费和一半的学费挣上,她知道父亲在家里抠一年的土坷垃也比不过在这边打两个月短工。
路曼的大学四年,忙碌又充实,别的同学很难理解,这么瘦弱的女孩,身体里怎么又那么大的能量。不光把专业课学好了,还能自己养活自个儿。
但路曼所吃的苦,只有她自己清楚。大学四年,别的同学一年换一部新款苹果手机,她一直用的是大二那年一咬牙花了799块钱买的华为手机。别的同学感叹周末只能吃肯德基时,她只能肯德基里打工。学校的奖学金是她的一部分收入,她不允许一等奖学金落到别人手中,所以当别的同学刷微博,玩游戏感叹生活的无聊时,她伏案学习到凌晨。
路曼在宿舍里,就是个异类,她不爱说话,没有朋友。但努力的人,终会被上天眷顾,大四那年,她认识了海锐,还第一个找到了工作,每个月的工资5000块。在北京这样国际大都市,5000块的工资除去房租吃喝用度,也撇不下多少。即使这样,路曼也能每个月给家里寄去1500块钱。她想这只是开始,以后会越来越好。
当路曼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憧憬时,忽然接到了接到妹妹的信息。路曼心里隐隐感觉不安。
“爸,反正我回来就这事,你别说旁的,明天就去县医院。”语气中没有商量的余地。
路玉顺没有作声,他感觉闺女翅膀硬了,再也不是以前的小丫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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