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节日欢庆，我却在黑暗里寻找平静
同事们见了面，互道一声快乐，彼此喜上眉梢。几个年轻女教师正聚在一起研究花艺，把康乃馨插在瓶里，小心伺候着。
实在无聊，我决定出去走走。
喷泉里的水如梦如幻般随音乐起舞。音乐是《森林狂想曲》，虫子在啁啾，青蛙在呱呱。腾起的水雾越过柳稍，阵阵水草腥弥漫。荷，亭亭玉立，荷叶田田，开的正艳。几朵莲蓬已枯萎，耷拉着脑袋。偶有几个叶片残缺不全，纹路老化，卷曲着。风吹落叶，一片一片。
我闭上眼睛，静静倾听。我似乎要忘却烦恼，在黑暗里寻得平静。
平时难得一见喷泉芳容，今天怎么就突然表演了呢？我不由想起昨天上午接到的一个短信：“全体老师：明天上午十点左右，县领导会到我校慰问，请一如既往地谨言慎行。学校。”
我知道，此刻的喷泉不属于我。
我挪挪脚步，向办公室走去。透过杨柳枝条缝隙，远远看到一个身影正站在办公楼大厅门口红色标语下面，似一个幽灵，锁定了我。
该来的终归要来！
02节日前夕，我打了他，鸡毛掉落一地
九日晚十点半去宿舍查寝。
远远地，尖叫，口哨，拉歌，不绝于耳，此起彼伏。人声鼎沸，亢奋异常。玻璃几乎炸裂，常青树疯狂摇曳。
熄灯了还这么疯狂？
我和同事不由加快了脚步。已经很晚了，得睡啦。我清了清嗓子，对着宽宽的走道，低吼一声：“睡了——”。
顿时，一阵慌乱，脚步声，哐当声，声声入耳。涟漪过后，复归平静。
突然，一个脑袋探了又探，一溜烟跑出，蹭到隔壁宿舍。
学校是有规定的：就寝时严禁串寝。一个宿舍上下铺共八个床位，本就空间狭窄，不串寝也是为大家好。
我看的真切，得问问。我踱步过去，拍拍门，喊道：“刚才是谁在乱窜，出来！”
那孩子还可以，老老实实出来了，虽说有些磨蹭。
是马壮，我是他的班主任。
我不耐烦地问道：“马壮，不讲过了嘛，不能串寝，忘了？”
他勾着脑袋，乜斜我一眼，很不情愿冷冷说道：“我不知道！”
马壮我多少有所了解，这孩子个性，喜哗众取宠。上课爱接话茬，小动作不断，作业不认真，偶尔还与同学发生口角。这才开学没几天，我就不得不关注他了。这不，就在昨天，宿舍管理老师反馈，马壮夜不归宿外出上网。我批评了他，原准备节后与他家长沟通，看来，得提前。
他再次激怒了我。联系到他平日的表现，我怒火中烧，忍无可忍，抬起右脚向他屁股上踢去。他一躲闪，踢到了腿上。
“哎哟——老师打人了——老师打学生是违法的——我要告你——”
这娃一嚷，我倒抽一口冷气。为人师表，严禁体罚学生，我是知道的。
无数个门后面一定有无数只耳朵竖起，无数双眼睛盯着。
我不再言语，也顾不得巡查，抛下一句话，扭头往外走。
“去吧，早点休息，明天，我和你家长谈谈！”
出了宿舍楼，身后传来一阵喝倒彩的声音，杂乱纷扰的万千声音中，我还是剥离出来一句拿腔捏调的经典呐喊：“欧耶，壮哥，你他妈太出彩了！”
我有点心虚，也就没回去理会。
我咋就抬脚了呢？
这个刺头！
03五味杂陈，我在梦里画地为牢，不曾出来
要告我！
说实话，这个孩子真的吓住我了。
今年是我入职的第二年，我需要这份工作养家糊口。因小失大，得不偿失。如果因为这而成为反面典型，受到通报，甚至开除公职，那我就丑大发了。班级管理成这个样子，同行会笑话的。事实上，已经成了笑话！
他还幼稚，我何必认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如何，何苦来这一遭？
我是不是神经病啊？！踢他一脚干吗？我体罚了他，又有那么多学生可以作证，想赖是赖不掉的。
马壮是个问题少年，这点我是知道的，领导和任课教师也会谈起他。大家也都想引导他走上正路。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他根本不吃这一套。给他讲道理，简直是对牛弹琴，你累的要死，他无动于衷。甚是可恨的是，他要么沉默不语，用无声来对抗，要么哈哈一笑，老师，你开除我吧，我叔是畜牧局局长！
他可真是个天才！与天才过不去，那是自讨苦吃！
鸟飞长空，风轻云淡。他的桀骜不驯深深刺痛了我的自尊心。我忝入教师队伍，问题来了，不闻不问，我做不到。
马壮顶撞我的行为可以归结为小毛孩的青春叛逆。可这都是表面现象，更深层次的原因，我并不知道。我需要了解的再多一些，再细一些。开学伊始，一切都刚刚步入正轨，五十一个学生，就从马壮开始吧。
一想到他要告我，我就五味杂陈。
我画地为牢！教育到底是什么？昏昏沉沉，胡思乱想中，迎来天明。
04善良慈祥，我肃然起敬的不仅仅因为他，还有他身上的那段历史
那个幽灵是马壮。
马壮在等我。我也在等他！我看了马壮一眼，无语。马壮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稍稍停顿，怯怯地说：“老师，我爷来了……”
马壮爷爷是我一早打电话联系上的。
我顺着马壮手指引的方向，看到一个背影：一位老人正在大厅里看橱窗里的展板，脸离展板很近，几乎贴着了玻璃。
马壮跟上几步，伸手去拉老人的胳膊，轻喊了声：“爷——”
老人转过身来。
老人破旧起皱的灰色中山装里藏着单薄身，最初并未反应过来，估计看到我和马壮站在一起，感觉到了什么。老人走快几步，伸出手，说道：“王老师好，娃子给你惹麻烦了！”
老人头发苍白，精神矍铄，一副紫红色老花镜，眼镜下面藏着一双充满睿智光芒的眼睛。我断定，老人读过书，是有故事的人。我甚至觉得他过来沟通，再合适不过了。
我迎上一步，和老人握手。老人手掌宽厚有力。我说道：“叔，劳烦您大老远跑一趟，真是过意不去，咱们去办公室谈吧。”
马壮爷孙俩跟在我身后，进了小办公室。
我起身接了一杯水，递过去。老人接过，连说谢谢，手一抖，溅出几滴。我招呼老人坐下，又看了马壮一眼，说：“你也坐下吧。”
“站着，给我站着！从小到大，没有一次让我省心过！”老人看着身边低着头的孙子，言语严厉，慈祥的爱里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忧伤在蔓延。
老人两眼眯成一条缝，要把我看透似的瞅着我，微笑着说道：“王老师，不怕你笑话。我曾经也是老师，村里的民办教师，干了十几年。别人不知道老师的难处，我知道。老师看着光鲜，实际很苦，起得早睡得晚，既要认真教书，还要耐心教导学生，不容易。”
我心里一咯噔，一种职业认同感油然而生的情愫在心里升起。看得出，老人也喜欢教师这个职业。老人咳嗽几声。马壮轻拍着爷爷后背，表情木然。
民办教师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拿很少的代课费，还得种田。他们知识渊博，和蔼可亲，深情地热爱着教育事业，填补了那个年代的空缺。
我的小学老师都是民办老师，几百人的学校，就校长一人是公办老师，还是代课三十二年在国家政策下转正的。我亲眼目睹他们辛苦上课的间隙在学校剥花生晒玉米。民办老师教育了我们好几代人，算来，我应该是最后一代。
从上个世纪末起，国家在农村师资队伍建设有所加强。民办教师已成过往，是我国教育历史长廊里浓浓的一笔，不得不提。
他们功不可没！
“叔，谢谢您，是您们教育我们这些农村娃成长起来的！”我肃然起敬，心潮澎湃，站起身来，“今天教师节，也祝您老人家节日快乐！”
老人情绪激动，说道：“过去的事了，还是个民办——不过，你这话我爱听！”
断断续续中，我知道了一些情况。马壮爹在陕西煤窑挖过煤，后来突然得了急症，说不中就不中了，当时马壮才八岁。马壮妈接受不了打击，精神有些失常，最终还是听了娘家人意见，远走他乡，改嫁了。马壮无依无靠，只好一直跟着爷爷奶奶生活。
我说：“对不起啊，叔，我不该踢孩子一脚。要不，咱去检查检查。”
老人摇摇手，连声说：“使不得，使不得。检查啥子嘛！你们那阵子，哪个娃子没被揍过，挨板子是常有的事呀。这叫什么事呢？！这娃子小，没吃过苦，净是瞎胡闹，过过嘴瘾，年轻，不懂事！”
老人低姿态拉着家常，完全不是我想象中咄咄逼人的样子。我脸发烫，羞愧不已，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为自己的无知，更为这个前辈宽宏大度的胸怀。
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该啊！我起身给老人续了点水。
老人喝了一口，扭头对马壮说：“娃子，快给老师道歉，老师是为你好！”
马壮红着脸，诺诺地说：“老师，对不起！我不该串寝，更不该顶撞你！”
我还没有回话，老爷子就迫切地跟了一句：“王老师啊，你是个好老师，刚才，我在展板上看到了，这么年轻就是市骨干教师，年轻有为啊！娃子交给你，我放心，该打，打，该骂，骂，没事——”
我笑笑：“怎么会呢，叔？再说，打骂学生是违法的啊！来，您喝点水。”
老人又激动起来，说：“王老师，你这是在怪我啊！”老人掏出手绢，取下眼镜，竟然擦起眼泪。
马壮急了，也哭了起来：“爷，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惹您生气——”
我慌忙站起身来，拉着老人的手，安慰他道：“叔，您放心，没事的。马壮这孩子本性善良，没有人为难他的。”
05喷泉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送走马壮爷孙俩，已快十一点十分了。
临走，我把马壮拉到一边，给了他五十块钱，让他送送爷爷，陪爷爷吃个饭，吃完饭不要耽误赶紧回校。
马壮犹豫了一下，紧咬嘴唇，攥着钱的右手挥动一下，轻声问道：“老师，你不会处分我吧？”
我哈哈一笑，说道：“不说了嘛，我可没有那权力，不过你自己要努力，好好学习，好好表现。检查还是要有的，晚上班会时间交给我！”
马壮终于笑了，露出两颗白牙，应道：“好！”
我批了假条，目送着马壮爷孙俩远去，直至背影消失。
我瞥了一眼，喷泉依然壮观。看来，喷泉的美丽不仅仅属于某些人，也属于我，还属于和我一样的一线老师们，更属于那些已老去的德高望重的前辈们！
06百感交集，教育路漫长，我继续前行
恰在这时，清脆铃声响起。
我匆匆步入教室，准备上第四节课。
当我站在讲台上，学生齐刷刷站立着，精神抖擞，眼神清澈明亮。
我正要讲话，下面热烈掌声响起，班长跑上来，送我一束康乃馨，紧跟着，同学们异口同声地高喊道：“老师，祝您节日快乐！”
我百感交集。我知道，教育路漫长，我还得努力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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