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了

我老了

1

医院病房里，我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瘦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只有里子的被搭在我身上。我闭着眼睛，头发很乱，脸色蜡黄。

这是今年第二次住院，八十八岁的我，这次是肠胃感冒，连带把脑血栓给勾出来了。我不敢睁开眼睛，一睁眼就头晕目眩。

我的大儿子在看护我，另外几个儿子和女儿也替换着天天来，还有儿媳。

这天，三儿子来看我，给我买了水果。

我张开眼睛，看看他。

他把紫色硬硬的壳用手指盖掰开，一朵紫色的花就此展开。它露出白白的肉，一瓣一瓣，真是可爱。儿子把它递给我，我干皱，泥土颜色的手指肚捏着它 ，如同第一次捧着出生的婴孩，把它放上我的舌头 ，假牙迟疑地咬动一口。

我一连吃了两个，又把眼睛眯起来，睡了。

要是平时，我准要抱怨不要买这么贵的东西，再说这玩意儿壳那么厚，肉没多少，顶价钱的二倍还带拐弯呢，不划算！

可现在，我没有力气再去管这些。我很难受，什么也不想管，也管不了。只想躺着，睡觉。

2

这次病是被气出来的。

这么些年，我一直和小儿子一起住。帮他看孩子，喂猪，割草，收拾园子，做饭。

我和儿媳不对付。她看不惯我，我也看不惯她。

年年农忙时节，他们出去打稻子，扒苞米。我就拾掇家里的一切，看孩子，他们回来直接吃饭。

过了农忙，小儿子就去打工，一家六张嘴不是那么好糊的。

儿媳在家里呆着。吃完早饭就去麻将局占位置，玩上两圈到中午再回来。我做好饭，她回来吃，吃完，她把碗筷泡在盆里，走了。

我喂完猪，回来刷碗。多干点活我不在乎，这个年纪的人忙活惯了，让我不干活反而闲不住。

她不在家也好，省的互相看着碍眼，还不如这样互不相干，各自痛快。

去年，我得了脑血栓。行动不像从前那样灵便了，出门得靠一根实心棍子撑着。

她对我的态度越来越坏，有一次竟然外面下着雨，我使劲敲门，她装作听不见，我只好去了自家仓库里避雨。

吃饭的时候，她把菜盆拿的好远，我必须得站起来才能够到菜。

儿子女儿过节买的牛奶，酥饼，八宝粥，我几乎吃不到。我的小孙女不爱吃饭，我就把豆奶粉从柜子里拿出来，从中掏出一袋。冲给她喝。

在我得了病后，她对我的态度更糟了。心不顺就说我几句。

我有时候也会回几句，更多的时候我会装听不着，我多么希望我是真的听不见！

我从来没有和我儿子说过，说了之后他们俩必定会打一仗，我不想看到这一幕。之后儿子还是去打工，还是我俩在家。根本问题是解决不了的。

其实我只是希望两个人好好过日子就行，我受点委屈倒是没什么。

事憋在心里，会闷出病的。

我的病就是这么来的。

3

那还是我六十岁的时候，我的小儿子也娶上了媳妇，两千块钱，两头牛。

新媳妇把红花戴在我的发间，我的脸还没有那么多的皱纹，容光焕发，双目有神。我再一次成为了别人的婆婆。小儿子和新媳妇没有另起炉灶，新媳妇就直接搬了进来。

刚开始她的话很少，对我也算恭敬。只是小两口年轻气盛，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就吵起来。我夹在中间，经常劝我的儿子，“成家过日子了，以前的毛躁脾气得改一改，以前你发脾气向我，我是你娘。现在不一样了，你有媳妇了，不能老冲着她发脾气，生气对她也不好。自己的媳妇，得疼。”

后来，也不知道新媳妇有什么不顺心的事，老是动不动就哭。

再后来，她生下了头一胎，是个儿子。

全家人欢天喜地，我把我娘留给我的金镯子传给了新媳妇。

孩子下生三天不哭不闹，刚开始我们直夸孩子省事，可是后来我们觉出不对，就是拍打他，他只发出很小的声音。我们慌了，赶紧带着孩子去了医院。

医院鉴定，孩子不会说话。

晴天霹雳！！

本来是天大的喜事，现在却是一家人愁云满布，唉声叹气 。

不管什么样子，还是我的孙子。我每天抱他，背他，悠他，喂他。他一天天长大，我的背也越来越驼。

我经常在饭点的时候出去找他，绝大多数就在出大门的一条道上，有时他在土沟里摇晃，有时跑丢了鞋坐在路边。

4

四十多岁，当家的走了。

生活的重担一下子压在我的身上，快把我压垮。当时还有四个儿子没有结婚，所以我又多承包了两晌地。

大儿子已经成家，是个瓦匠。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跟着一起忙活。

老二的书也没继续念，下来帮着种地了。

老三上中学，老四上小学，识几个字罢了。

我没日没夜地干活，想着，等到四个儿子都成家了，我就轻松了。

5

三十七岁，我的小儿子在这一年冬天出生。这一年的年格外热闹。

全家圆满，合家欢乐。

房子还没修缮，是泥土坯房。这一年的冬天很冷，但屋子里的我却觉得格外温暖。

窗户外结满了白霜，窗框上有水珠滴下来。小儿子在炕上四仰八叉地躺着，女儿在逗他玩，三个儿子在试穿从裁缝铺里刚取回的新衣服。大儿子在厨房给灶里填稻草，刚开始火不旺，他歪着头用嘴呼呼地吹气。我和当家的在和面，跺馅，芹菜肉馅，肉很少。芹菜代表勤劳。勤劳是致富之本，日子才能越过越好。

饺子开锅，大圆勺搅动着饺子汤，热气氤氲了每个人的笑脸。

五个孩子围在灶台旁，吵着要吃饺子。

小儿子在炕上咯咯乐，别人家的迎神鞭炮噼里啪啦地响起来。

年，要来了。

零点，新年伊始。挂老影，祭先祖。

孩子的新年愿望：开学有一支新铅笔，可以半年吃一次饺子，可以长高。

我的新年愿望：一家人在一起，平安健康。

团圆饭上，儿子对我俩说：“爹，娘，以后我们哥几个一定会叫你们过上好日子的，等我们长大有钱了，就养着你俩，什么活都不用干。”

“好，娘等着哪一天。”当娘的要的不多，有时一句暖心的话就足矣。

当家的一口的白酒下肚。

6

我要出院了，我的孩子们都来接我了，他们坐在空床上，等着我最后一瓶点滴打完。

顺便讨论一下我将何去何从。

小儿子家我不想回去了，我不聋也不瞎，不想再忍受她的冷嘲热讽。我这么大岁数了，说什么也没人愿意听，还招嫌。

二儿子家在市里，高楼大厦的，我住不惯，连个邻里街坊，说话的人也没有。在乡下一辈子了，最后这几年也不想动地方了。

三儿子做生意，忙。儿媳妇身体也不好，照顾不了我。

大儿子和儿媳也到了法定被赡养年纪，再加上两个人前两年也都得了脑血栓，腿脚不便。我不能再去添乱了。

两个女儿，一个要去照顾我的外孙女了，她马上就要生了。一个还在外面打工，一直租房子住。

我眯着眼，听他们商量许久也没有结果。

恍惚间，我回到那年，他们还未长大成人，谈及我以后要和谁住在一起时，他们争着抢着。

我笑出了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