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晓得该如何去讲。因为记忆冗长无章,只得慢慢捋来。我也不晓得我如何从桃李年华的姑娘苍老到如今这番地步。
我仍感激那段时日他带给我的美妙时光,因为自那以后生活便只是生活。
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我发现我可以听的清雨声、风声、开门声他们各自发出的音来,母亲曾是官宦家的大家闺秀,她的父亲爱与西洋人的艺术家打交道,她的艺术素养可以说是从小耳濡目染,她说我的这种能力西洋有个钢琴家贝多芬也有,她说在我没出生时放的就是这个钢琴家的音乐。自那以后我对古典音乐略有了了解。
故时家住青岛,《南京条约》签订后的八年,舅舅家有稍比我年长的表哥,父亲略有些家财想去上海发展。1850年我和表哥随父母来到上海,那年我16岁,我长成荷花般俊俏的姑娘,这城市,虽地广混乱,但就这份繁荣和时尚绝对是在当时无可比拟的。
虽然父亲略有些经济实力,但在上海暂不能有立足之地,我们搬在一个老旧的楼房,隔音并不是太好,楼上那一家总能听见中年妇女“训戒”她的儿子“个小赤佬”“猪头三”“泥心死哇”那些粗俗不堪的话,但在这位中年妇女的“教导”下我也多少会点上海话,开玩笑会多说一些,或者悲伤无语的时候。至于表哥很快就找到了工作住在裁缝铺里。而这些于我一个碧玉年华的姑娘来说,不过是大人们生活的琐碎罢了,再者说母亲的洋气思想并不着急我的婚配,所以我的自由同龄少女中少有,所以我在乎的不过是如何漂亮,胭脂水粉我虽有,但我觉得母亲的妆容过于朴素不符我的洋溢,所以那时我曾在外滩外偷偷瞄着西洋女人的妆容,稍作停留便有警察赶我走,但日积月累,我可以画一些简单的妆容,曾兴高采烈的跑到表哥的裁缝铺让他看我的风采,不论我怎么开心的描述我今天的妆是如何画的,他都两眼愣愣地看着我,然后说:“好...好看。”那时我曾开玩笑地说:“千万不要诶上唔哇!”便转动着洋裙离开。谁想这句话竟成了日后的谶语。
不曾想我的活力时光竟暂停一段时日,还好只是暂时。
在上海的四年后,那时还是上海正在起步的时候,父亲的经济状况刚要走上坡路,不啻交到了恶人带其吸食鸦片,开始是在固定的茶馆,后来把吸食的设备带到家里,那是天平吧,那是酒精灯吗,长长的烟杆,对着点着,淡淡的嘬,吐出长长的烟雾。那时的烟雾完全湮没了站在父亲对面的母亲,母亲接受不了如此打击,郁郁而终。而父亲在那以后再也没回过家,在茶馆过了余下的一生,所以我不想再提到他。这对我打击的沉重,“哇涩”至极。
自那以后表哥住进我家,本来想至少有个照应,我从未想过他竟会追求我,想到我如此孤苦伶仃,倒也便从了他。楼上的中年妇女和她的情人想必是远走高飞,以至于她那么“心爱”的孩子空守屋子,数月也就搬走了。
那家搬走没多久,便又搬进去一位彬彬有礼的青年,他穿着西洋人的外套,脖颈没有多余的装饰,内衬干净的衬衫,发亮的皮质鞋,初见到我时向我鞠躬问好“你好,姑娘”我丝毫不觉得他夸张做作,竟沉醉于他刚刚的礼节,望着其背影上楼。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搬来的,也不知道他究竟都有些什么行李。直到有一天夜晚我听见用钢琴弹奏的古典音乐响起,我感觉整个热闹的上海都变得沉静,空气变得特别轻,窗外的风只够柔柔地拂着我的面颊,雨滴滴答滴答的声响像是我激动的眼泪,只不过那就是我的眼泪,我要接近他,我要亲眼看到他弹钢琴的样子,那修长的手指,那节奏强烈时晃动的身体。此时我感觉我变成了男人,想象着“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那是一个多么优雅的人啊才能让我有如此性别的错觉,我一定要再见到他,不管任何代价我都要与他相识。想至此,音乐戛然而止,表哥的呼噜声取代了钢琴声。
不是只那一晚有钢琴声,是每个夜晚,不同的旋律不同的音符跳跃,都是一个类型的古典。
我守在家门口观察他的日常出入,在我制造的邂逅下我们又一次见面,他礼貌地与我问候后。
“不知姑娘芳名?”他说
“冯璞。”
“好名字,想必姑娘和我一样不是本地人,我留洋回来,听说上海繁荣便来此闯荡,不知姑娘...”
我不想说我的经历跳过话题,“你弹奏的是西洋古典音乐吧。”
“姑娘真是有学识,肖邦的夜曲,他刚逝世不久,在西洋很流行。”
“你还记得咱俩初次见面的那天你在晚上弹得音乐吗?”
“姑娘容貌俱佳,见一次便忘不了,初遇那天的日子不敢忘,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有机会来鄙舍我弹给姑娘听。”他用细长的手托着我的手以亲吻来告别。我再也忘不了他,无论如何我都去他家去听他弹奏的夜曲。
表哥下班回来问我今天怎么样,我开心地哼着欢快的调调,只是说过的很开心,我只是期待有一天去他家看他弹钢琴,但现在的期待是,晚上听楼上传来的钢琴声,而且他今晚的曲子不会是别的,只会是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
今晚,当然是我说的那样,我已经说不出这个曲子究竟有多么的动人,我说不出他的演绎有多么的美好,我醉在他的钢琴里久久不能沉睡,我只期待明天见到他,以及日后尽早去到他家。
我的生活已经没有了柴米油盐酱醋茶,仿佛又回到了那个16岁初打扮求美丽的年纪,只希望他见到我会发现我的眉间多了一笔浓,我的侧脸故作修长,我的鼻尖笔挺,睫毛弯长,我的涂抹的口红会让他觉得秀色可餐。
次日中午我并没有故作邂逅,反倒是他羞涩起来与我会面
“侬今朝老好看额。”他说着蹩脚的上海话。
我羞涩的微笑“不如先来我家稍坐一会吃口饭,然后去你家听你弹钢琴?”
他当然不会拒绝我。家里只有剩饭我怎会如此招待他,我只会将我自己奉献与他。浓情不知何来,只顾缠绵。而我已分不清究竟是楼上莫名传来的肖邦,还是我心里默奏了那完整动人的降E大调夜曲,仅留享受。
自那以后,日日中午我们无约而相见,灵肉不可分离,躯体享尽欢愉之后,他侃侃而谈他在西洋留学的经历,他告诉我肖邦的音乐是写给上帝的。我和他说我母亲也是西洋文化有所了解,他告诉我我那种能听清万物声调的能力在西洋称作绝对音感。他会称赞我母亲的知性和超前,他也会告诉我很多西洋人优秀的东西。而我依旧惦念他弹钢琴动人的态势。
那已经是我们在一起缠绵的第八天,“我可以去你家吗”我侧拥着他满怀期待的问道,我实在是迫不及待的想要快点看他弹奏钢琴时魅力无穷的样子。
他略显犹豫,但又怕我失望“好吧。”
上楼梯的时候我还是在满满期待:会不会是从西洋过来的古典钢琴,他家的布局一定很有西洋味道,像我母亲小时候告诉我的那样的西洋感觉。
我没有惊诧,我也丝毫没有失望,我依旧爱他,甚至更爱他,毫无理由,毫无依据。尽管在他开开他家房门的时候,直映入我眼帘的只有单调的房间里的一张床以及留声机,他有些落寞的走到留声机放着唱片,正是我夜夜熟悉的肖邦,他曾告诉我的肖邦。我从未想过那么动听钢琴的声音只是唱片,也从未想过如此外表绅士具有学识的青年不过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骗子,但这改变不了我爱他,过分的钟意。我还是快步走到留声机前紧紧的抱住他,用力地亲吻他,就在那已经无所谓是不是钢琴演奏的肖邦的背景下……
尽管如此我看得到他落寞孤寂的眼神,他说他根本没留过洋也根本不会弹钢琴,只不过在一个钢琴学堂收拾过卫生,听到了很多关于肖邦、关于西洋。他说他很抱歉。我没说没关系我也没再做些什么,我只是希望他能看到我眼神中的爱,可他低着头在忏悔,愧疚,可我已看不清他究竟是在对自己愧疚,还是对我。可我依然爱他。
自那以后他就消失了,再也没见过他,我再也没见过他,他显然完全不知道我有多么的爱他。他无声无息地搬走了,房东再也没把那房子租出去,说是风水不好,那房间从此一直空敞着门,只留那架留声机。还有那唱针一落就会播放的降E大调夜曲。
我常会再到那个房间偷偷地听,忆起我曾经的幻想,以及从未诉说的失望,还有爱。
屋外雷雨交加,唱片里的肖邦变得更加动听,它可抚平万物伤痛,它可使万物安静都听它的演奏,我即使拥有那所谓的绝对音感我也听不清外面的雷雨声,只听得见肖邦。
上海依旧是上海,肖邦依旧是肖邦,而我却再也不是享有芳华的活泼少女。终于我也拾起家务过活生活,我也世俗起来,我和表哥生有一子,生性愚钝略有痴傻,我也操起那一口流利的上海话“个小赤佬”“泥心死哇”痛斥我的孩子我的表哥。只不过,我再也没听过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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