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和那个陌生姑娘相视而笑后,安瑶问:“你要去芜青城?”
凌晨三点的天空消失了,只有黑,无形又巨大的黑。安瑶笔直地躺着,疲倦的四肢跟随火车上下左右晃动,一种黑暗中的安心感,让她产生聊天的欲望。
姑娘侧躺在狭小的上铺上,似乎并没有聊天的欲望。安瑶又问:“你为什么要去芜青城?”她觉得这个问题很冒昧,可是除了这么问,她找不到别的话题。
“因为一个人,一个我从来不知道他真实姓名的人。”那个陌生姑娘说。
“网友?”安瑶双手枕着头,那姑娘大约二十二、三岁,样子看得不是很清楚,她的声音柔软地像是叶落草丛,她似乎很愿意聊这个话题。
“不是网友,而是一个只在星期四和我聊天的人。”
“为什么只在星期四?”安瑶问。
“爱情子午街只在星期四有门票可售。”陌生姑娘打了一个哈欠,火车停靠在站台。安瑶看了看车窗外,这一站没有人上车,这让她高兴起来,至少在抵达下一站之前,这个小小的火车空间里,只有她和那个陌生姑娘。
“爱情子午街,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安瑶划亮手机,手机上的时间显示为凌晨三点五十分。
“那是一个只有空间,没有时间的地方。”陌生姑娘似乎消失了,就像那张上铺的位置里睡着一个木质音响,她以声音的形式存在。
“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你确定不是在开玩笑?”安瑶诧异极了,后背发冷。
“不, 我没有开玩笑。我今天和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从来不和任何人说这些。”
"那为什么要和我说呢?”安瑶提高警惕,接着又觉得没必要。
”我觉得你像极了我的姐姐,所有才不小心说出这个秘密。”陌生姑娘翻了一个身,背对着安瑶。
“我哪里像她?”安瑶用手晃动着火车窗帘,期待着答案。
“你的声音,那种击碎空气的质感,很像。 ”
“那你姐姐呢?”安瑶知道这个问题很敏感,但她又很好奇。
“姐姐消失了,已经十年了,我很想她,我很想找到她。听说爱情子午街可以让时间陷入无形,只要我能通过那里的情绪酶测试,就可以获得一次空间冥想的机会。”
消失比起死亡更让人接受。安瑶感觉身体流过一股奇异的力量,她感到她的世界正在被一种她所模糊的东西所侵占,到底什么是情绪酶?
她转过头,想要寻找陌生姑娘的眼睛,她找了很久,姑娘始终背对着她,她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已经去了那里二次,情绪酶测试都失败了。可是我不想放弃,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爱情子午街的主人是一个古里古怪的人,他做事全凭心情,我也不知道这次能不能通过。”
安瑶打断她,说:“对不起,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能讲得明白一点吗?什么是情绪酶?人们为什么非要去爱情子午街呢?”
姑娘转过身,说:“难道你就没有一段想要留住的回忆,或者一个想要去的未来?”
“我吗?我无牵无挂,像我这样的人,未来根本不存在。”安瑶说完,心里闪过一道明亮的光。
“你也没有特别想见的人吗?”姑娘诧异极了,火车哐当当地摇晃,过了一会,她笑了起来,说:“你这样真好。”
此时火车已经抵达芜青城,姑娘急匆匆地收拾好行李,穿好鞋子,一边说:“我要下车了。”安瑶说:“爱情子午街离火车站有多远?”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姑娘说:“从这里下车,出站向左走五百米,你会看见一段废弃的火车隧道,穿过去就是了。”
安瑶说:“再见,祝你好运。”姑娘说:“谢谢,有缘再见。”车窗外太阳已升起,春天的早晨敷上一层薄雾,安瑶心里想起一个人,为什么这个人在记忆深处存留这么久?他到底是谁?
02
她要去的地方是一个盛产茉莉花的小城,叫做且等。她抚摸着手臂上的茉莉花纹身,想起一个星期前,一个已经十四年没有见过的朋友约她出来喝咖啡。
她去了,灰色风衣配黑色牛仔裤,一见面就说:“你的名字?”那个朋友很诧异,说:“你不记得我了吗?”安瑶盯着那个朋友的眼睛,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我近来记忆出了问题,总是想不起以前的事。”那个朋友叹了口气,说:“你怎么可以忘了我?我们曾经那么要好。”
安瑶心里很难过,她说:“我们真的那么要好?那为什么十四年来我们从未见过?”那个朋友说:“不是不见,而是你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和所有人都失去了联系,我找了你十四年。”
她不知道该聊些什么,她很不安,双手放在桌子上,眼睛看着窗外的柳树。那个朋友接着说:“安瑶,那你还记得何聚吗?”安瑶再次摇头,心想,再这样聊下去,她一定会疯掉。
她想走,但百分之一的好奇心和一向的礼貌修养,她只好点了一杯摩卡。摩卡很快上来了,服务员笑着拉高声调说:“恭喜两位成为我们今天的第五十二位客人,这份甜点免费送给你们。”
她没有深究为什么是五十二位?反正她吃了那份甜点,酸甜的蓝莓下面是甜腻的芝麻酱。她从甜点中得到了一丝安慰,而对面的那个朋友突然呼吸困难,脸色惨白,接着她倒在沙发上。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整个咖啡厅都乱了,所有人都涌向这里,一个身穿蓝色西装的男人推开人群,和几个高大的服务生将那个朋友抬到救护车上。她趁着混乱,离开了咖啡厅,跑到一条无人的小巷口,深吸了一口气。她并不是不关心那个朋友的生死,而是她根本不想在这个时候,成为那个朋友唯一的朋友。
事后的第二天,她乔装打扮一番,又去了那家咖啡店。一整天坐下来,她终于从几个服务员的闲聊中了解到那个朋友只是对芝麻过敏,现在已经出院了。
令她惊讶的是,她们对于她的离开竟然如此愤恨不平,其中一个涂着粉色口红的姑娘说她简直就是人渣。临近黄昏时,她离开了咖啡厅。外面正在下雨,她知道在这附近有一条红色鹅卵石的小路通往一家地下书店,她可以去那里避雨。
“你来了,今天喝什么?”店主从来不知道她叫什么,只知道她姓安。“老样子就好。”她也从来没有问过店主的名字,她听别人喊他阿烟,她也不跟着喊。她来这里,说是避雨,其实是内心的混乱让她不想回到一个人的房间里。
她喜欢坐在书店观察别人,有时阿烟也会过来和她聊上几句。
“今天心情不好?”
"我在想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你很漂亮,也很善良。”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有一双漂亮又干净的眼睛。”
“眼睛还有干净和不干净之分吗?”
“当然,你看似对事寡淡,其实你内心很热哟。”
“谢谢你,你是我见过最善解人意的人,连谎言都说的这么动听。”
阿烟笑着离开了,安瑶发现在北边书架有一个她似乎认识的人。她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他的样子很匆忙,像是在查阅资料。她不自觉走过去,站在对面的书架观察他。他越来越混乱,像是着了魔一样疯狂地翻阅一本书。
等到他离开,她找到那本书,那是一本植物图鉴,在第二百三十七页上,她发现了他的头发。那一页上记载着且等城盛产茉莉花的信息。合上书页的那一刻,她决定去且等。
她知道在她的记忆深处,有一个人总是出现在一层薄雾之中,她无法看清他的脸,但她知道那是亲密之人。而刚刚那个人就像是记忆中的亲密之人。
三个多小时后,火车靠站了。她已经没有时间给自己现在的行为赋予意义。她要找到他,就像赌博,她赌他一定会来这里。这个城市空气中弥漫着玉兰花的香气,冷空气从身体过,清凉又清明。她看了看时间,十二点还差五分,她必须先去吃点热乎乎的食物,接着再去想接下来要去哪。
03
“你好,请问吃点什么?”店主穿着熊猫图案的T恤,安瑶第一眼看见他,就觉得他很亲切。“海鲜面,大碗。”她上身只穿了一件驼色风衣和白衬衫,这个城市的风很凉,但吹着很舒服。安瑶心想,那一定是因为靠近海的缘故。
面条好吃到她想起弟弟。弟弟是一个天才,一个善做美食的天才,七岁开始就会将各种食物做出好吃的口感。此时店里人不多,安瑶看了看店面的装修,简单清爽。她尤其喜欢墙上的一副涂鸦画。她看不出那副画到底画了什么,大片的黄色和一抹狭长的绿色,组成一朵奇怪的花。
“你对这幅画感兴趣吗?”店主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安瑶边上,手里还端着一杯绿色饮料。安瑶说:“我觉得这幅画似曾相识。”店主笑了,坐到安瑶对面,说:“你知道爱情子午街?”安瑶说:“爱情子午街?”店主说:“你去过那里吗?”安瑶摇头。
过了一会,店主已经喝完那杯饮料,说:“这幅画是爱情子午街的主人送给我的。”安瑶觉得不可思议,一天当中已经有两个人和她说起这个地方。那里一定是个深渊,她一向悲观地认为,一个地方或者某种东西备受追捧的同时也意味着它是个深渊。
“这幅画有何寓意吗?”安瑶问。这个问题似乎出乎店主的意料之外,他呆了一会,说:“寓意吗?这个我忘了问了。”
店主说完,恍恍惚惚回到吧台,一直盯着那幅画看。安瑶去吧台买单,这时店主又说:“下次如果你有机会见到爱情子午街的主人,请你帮我问一下这幅画是不是有什么寓意?”安瑶说:“我想你亲自去问会更好。”店主皱起眉头,眼睛看向窗外红色椅子上的一对情侣,他们正在接吻。
“我已经没有机会再去了。”店主又倒了一杯绿色饮料,安瑶很好奇,问:“你喝的是什么?”店主说:“青荷茶,我自制的解忧饮料。”安瑶说:“可以给我喝一杯吗?”店主拿起一只蓝色透明的玻璃杯,从另一个大杯子里倒了半杯给安瑶。
“第一次喝,要少喝点,它会让你想起一生中所有的伤心事。这里面除了刚刚露出青头的荷叶,我还加了几种春天的野草。”安瑶拿起杯子,轻轻放在嘴边,一股青涩的味道让她差点吐出来。
“对不起,我实在忍不住。”安瑶放下杯子,准备做第二次尝试。这一次她屏住呼吸,仰起头吸了一大口,她仔细品了品,入口清甜,喉咙发痒,她用力咳了几声,接着又喝了一口,这一次是胃在反抗,翻江倒海想要把刚刚喝进去的东西倒逼回嘴巴。
“你喝了居然反应这么大?”店主给安瑶倒了杯热水,安瑶说:“为什么你喝那么多都没事?”店主说:“我也不知道,可能你对某种植物过敏。”安瑶说:“你觉得会是哪种植物?”店主沉默了一会,他有他的想法,他并不想告诉眼前的这个女孩,他特制的解忧饮料里加了龙松草的叶子。那是一种有毒的植物,但少量食用对身体并无坏处。
“你对我的事情不感兴趣?”店主说。她的确没有追问的欲望,她只想立刻离开这里,她只想找到他,在这个春天结束之前。
“对不起,我想我必须马上离开了。”安瑶起身,走向咖啡厅的旋转门,来到寂静的大街上,店主追了出来,说:“你刚刚喝了我的茶,一定要记住未来一周不要忧思过虑,要不然你可能会抑郁而死。”安瑶说:“为什么你喝了没事?”店主说:“我对悲伤免疫,这可能也是我一直无法通过爱情子午街情绪酶测试的原因。”
又是情绪酶,安瑶感觉风吹在裸露的肌肤上竟是疼痛的,或许那杯茶开始起作用了。她必须赶紧离开,她上了一辆出租车,车子经过海边公路的时候,她让司机开慢点。
司机说:“你是第一次来且等吗?”安瑶说:“加上这一次是第二次。”但其实她根本不记得她到底来过多少次,她的记忆像是焚烧后的纸片,风一吹就四处逃散。
车子开出隧道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快乐的事。安瑶发现公路两边是大片的油菜花,她还从来没有见过海边的油菜花田。她伸出手,感觉风在传送着花香,她的手也沾染了花香。她看了看导航,离她要入驻的民宿还有几百米,她可以步行过去。
她付了钱, 下了车,沿着青草路一直走。多少年了,她已经很久没有走过这样让她感到放松的小路。那个他似乎离开她很多年,那个他又是谁呢? 快乐混合着迷茫,不知不觉她已经走到“轻睡”民宿。
04
她感觉头很晕,一进门就坐在民宿的大厅沙发上休息。她并不急着办入住手续,而是打开手机查找茉莉庄园的信息,明天一大早她要去那里碰碰运气。过了一会,服务员递来一杯热咖啡,她说了句谢谢,像是在和梦中人说话。
头晕的更加厉害,她关了手机,恍恍惚惚办了入住手续。
房间里的摆设像是野外露营地,有帐篷,吊床和野餐垫,阳台还有烧烤架。此时大大的落地窗外已是黄昏。她已经无心欣赏,她定了一个二十分钟的闹钟,然后倒头就睡。
起床时,她发现所有的闹钟都失灵了。她拉开窗帘,天已大亮,她打开手机继续规划路线。洗漱结束时,她看见桌子上有一张早餐券,她拿着券直接到了顶楼的餐厅。一个大约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坐在一张靠近阳台的桌子上吃早餐。
这里除了他,没有其他客人。她倒了杯咖啡,拿了几块橙子和面包,心里有点乱,端着咖啡的手在发抖,她很惶恐她的行为已经不受大脑控制。
“你怎么了?”他走过来,很自然地接过她的餐盘。
“我……说不上来,有点想吐。”安瑶猜想一定是那杯饮料的作用。
“昨天喝酒了?”他扶着她坐在他的对面。
“没有。谢谢你,我没事。”
她想尽快吃完,手却一直在抖。
“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我看你的脸色很不好。”他已经吃完了,他本来可以走。自助餐厅连一个人影都没有,人都去哪了?安瑶勉强喝完咖啡,说:“真的不用,谢谢你。”
不知道哪里冒出浓烟,一片火光向餐厅冲过来。那个男人拉起她的手说:“糟糕,哪里着火了,我们必须从楼顶下去。”安瑶说:“火这么大,我们怎么下去?”
“没事,你抓紧我。”他搂着她,打算直接从三楼跳下去。她心惊肉跳 ,跳下去的时候,她闭着眼睛闻见他身上的气味,一股幽兰的气味。火光中,她看见他的眼角有一道伤疤,她的大脑开始不由自主地涌现出一些记忆的碎片,灰色的床,开满紫茉莉的森林,红色的裙子,赤脚的女人。
他们安全到达地面,这时火势已经得到控制,烟雾弥漫,她看不清他的脸。两个人的手还握在一起,直到安瑶说了一句:“幸好火从三楼开始的。”他们的手才分开。他说:“你现在就要离开吗?”安瑶说:“是的,一会就走。”他说:“我也是,你去哪?或许我能捎你一段。”安瑶无法对一个刚刚救过自己的人撒谎,她说:“我要去茉莉庄园。”
“是吗?真是太巧了,我也准备去那。”安瑶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迷宫,她要寻找的人,此刻遇见的人,还有那个被遗忘的人,在这一瞬间似乎变成同一个人,只是他们长着不一样的面孔。
他的车子停在民宿五十米开外的停车场。一上车,她开始睡觉。到了茉莉庄园,他说:“你不怕我是坏人吗?”安瑶说:“你救了我,应该不会再想杀了我吧。”他笑了,说:“你来这里玩还是有事?”安瑶一旦决定不再对一个人撒谎,就彻底敞开心扉,她变得侃侃而谈,她说了很多,两个人一起吃了午饭,品尝了庄园里有名的茉莉花茶。
茉莉花要到初夏才开花,现在它们很安静地抽枝和向上延伸,做着在春天应该做的事情。她也是,她只想在这个春天结束前,找到那个让她产生亲密感的人。
05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几乎忘了她来茉莉庄园的真正意图。他那么怪,怪到她竟然产生一种错觉,她觉得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们早就认识了。
“你叫什么名字?”她还是问出来,她很少主动问一个人的名字,第一她没有兴趣,第二她一向不爱社交。“肆野,放肆的肆,狂野的野。”他没有紧接着问她的名字。她心想,既然他都没有问,她也不想说了。另一方面,她认定他说出的名字不过是一个代号而已。
一段狭窄的山坡上,有一间小书屋。她的直觉告诉她,他可能在那里。他果然在那里,紧张兮兮地翻阅一本书。为什么他总是低着头,为什么他总是那么慌张。
肆野就在他的边上,他旁若无人大笑起来,接着他走出书屋。安瑶跟上,肆野也跟上,事情来得太突然,安瑶说:“你不用跟着我,你的救命之恩,以后我会报。”说完,她一路小跑跟着他,他上了一辆公交车,她也跟着上去。
肆野开着车跟在后面,风将天空吹得洁白,下午四点的月亮看起来像一朵淡淡的云。他在火车站下车了,她也跟着下车。肆野将车停在路边停车点,紧跟上安瑶。
“安瑶,你不要再追了。”他想阻止她,他想让她记起他。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是不是一开始你就知道?”安瑶并不诧异,可是此时她顾不上了。
他去了南边的自动售票机买了车票,她站在他后面,也买了同一趟车票。离开车还有三十分钟,她坐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他的世界似乎没有别人,他笑着,像是和这个世界彻底讲和了。他的慌张不见了,而他要去芜青城干什么呢?
肆野也跟上,就在开车前的三分钟。黄昏时,下了一场雨,雨水打在火车玻璃上,像一条河流,逆行的河流。车子开过下一个城市时,雨停了。到了夜里,火车抵达芜青城。
安瑶从不怕跟丢了,他太好认了,拥挤的人群中,其他人是不存在,只有他在移动,在变化,他有色彩,而其他人没有。
“你真的不要再追了。”肆野还是出现了,他不想跟着,可是他必须跟着。
“是吗?那我追定了。”安瑶走过一排银杏,几张涂满红色漆的椅子和一条狗。他在报刊亭买了一份报纸,接着转弯到了一条小巷,再转弯竟然出了大街,来到一片漆黑的隧道。穿过隧道,一段废弃的火车铁轨外却是另外一个世界,流光溢彩,像是一个五岁孩子涂鸦出来的世界。
“今天星期几?”安瑶突然回头问肆野。
“星期四。”
“这里是爱情子午街?”
“是的,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追了。”
“我偏偏追了,又怎么样?”
“你不怕死?”
“我这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现在我活着,我想追一个亲密之人,这感觉很好。”
“哪怕死?”
“对。”
06
肆野眼角上的疤慢慢变成红色,他说:“既然如此,你去追吧,如果你后悔了,可以到这个地址来找我。”他手里拿着一张明信片,明信片的正面上画的竟然是昨天面馆墙上的涂鸦画。
她脑子里的某个画面复活了,她穿着一条红色的裙子,躺在一张铺着灰色床单的床上,呼吸困难,她想要去阳台摘几朵夏日黄昏刚刚盛开的紫茉莉,却发现空荡荡的屋子里,除了白色的墙,一无所有。她怀疑这是她的某个梦境,现实中她一直住在一间明亮的三角屋里。
她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突然意识到她始终没有看清他的脸,但却能一眼认出他。他到底是谁?为什么他从不回头,就像从不回头的影子。
她必须追下去,她走过一间透明的玻璃房,曲折的樱花林和一小段开满栀子花的山坡。他最后停在一棵枫柳树下,那棵树也得几百年了吧,就像她似乎追了他几百年了。
他突然回头,说:“安瑶。”安瑶看着那张干巴巴的脸,迟疑了一会,说:“父亲?”他说:“你还记得我的样子?”安瑶说:“是的,我一直在追随你。”父亲说:“不,是我一直在追随你。”
安瑶说:“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父亲说:“我已经通过这里的情绪酶测试,我也成功将你带到这里,现在是该结束的时候了。”安瑶说:“你想干什么?”父亲说:“用我的方式和你告别。”
说完,父亲消失了。老根新叶的枫柳树上停着一只乌鸦,安瑶跪在地上,想要用手抓住地上的野草,枯萎的叶子,或者父亲身上那件灰色大衣的袖子。她发现她什么都抓不到,弟弟,父亲,母亲,他们像是一个红色的结打着死扣来到她的世界,她没有勇气一刀剪断,她只有追。
栀子花的香气刺激着鼻腔,她回头看了看来时的路,发现迷宫般的樱花林有一块路牌,路牌上悬挂着一个蓝色的圆形挂钟,时间指向四点二十分,那座时钟像是没有电池,时间一直指向四点二十分。她想起,那个火车上的女孩说的话,这里根本不存在时间,时间是一种分裂的,风干的,混乱的状态,如同风,空气,任何人类肉眼无法看见的巨大力量。
07
现在她必须回去找那个自称为“肆野”的人,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明信片,在那张涂鸦画的左边是一张手绘地图,她扔掉脚下碍事的白色高跟鞋,赤脚走在柔软的草地上,穿过一条小溪,一座矮山和一家菱形的面包店后,她开始了解到这是一个凭借想象就能出现路的地方。
她想起小溪,草地,矮山,饿的时候,她想起面包店,脚下的路,都是她脑海中的路。她无法阻止自己的大脑冒出各种奇怪的地点,冒出来后她又必须走出自己的荒诞和可笑。
接着她发现自己处于一种封闭的状态,她走不出大脑设置的线路。她不断重复着矮山,草地,小溪,偶尔出现一段幸福的路,就是那片油菜花海,她失去了对时间的预知,这里只有空间。
光明就在她想起雪山的时候出现了。她终于踩在真实的地面上,来到灯火通明的大街,大街上全是人,他们正在排队,两列同时并进,她站在了左边队伍的末尾。
“今天会不会又没有票?”一个老年人一边咳嗽一边用烟嗓自言自语。她数了数人数,排在她前面的还有一百二十七个人。她得另外想办法。她穿过人群,来到队伍的最前面,那里有一个黑色的窗口,有一双带着红色手套的手不停地接过人们手中的牌子。
她走过去,不太确定地说:“我想找明信片上的地址,能告诉我怎么走吗?”那双手抽动了一下,接着从窗口扔过来一张票,她拿着票,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这时一阵风吹过,她的眼前一片漆黑。眼睛失去了作用,于是她闭上眼睛。
大约在原地站了一会,至少她感觉是一会,可能她站了很久,失去了时间感,心也不那么焦急。她试着睁开眼,这时不再是漆黑,她将双手举起来,她能看见手指的形状。她的左边有光,它们像是从缝隙里来,落在一面墙上。
她向前走了一步,找到光的所在,她的眼睛开始能看见更多东西,沙发,保温瓶,书架。最后她在沙发的上方找到了灯的开关。打开,果然这里是她的屋子。三角形的小屋里,都是她的痕迹。她睡过的灰色床单,她留下的皮屑和头发,她丢过的垃圾。
这是她的想象吗?安瑶深吸一口气,又闭上了眼睛。
08
“好吵。”安瑶听见有人在说话,呼啸而过的声音震得耳朵疼。“谁在说话?”安瑶再次陷入黑暗中,世界一片盲黑。“你饿了?肚子一直在咕咕咕咕……”这个“咕咕”他拖了很长时间才停下。
安瑶说:“你是谁?”那个人哈哈大笑,说:“快想想,此时你最想吃什么?”安瑶说:“我什么都不想吃。”那个人说:“牛排,羊腿,鸽子汤,咖啡,绿茶和甜点,快说一样啊。”安瑶分明感觉这个人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眼睛适应黑暗后,那道光重新出现在墙上。地上也有一道光,她猜那是门。于是她走过去,寻找门把手,冰凉的不锈钢用力向下,门开了,门后面是一间透明的厨房。她走进去,看见一排排锅碗瓢盆悬挂在头顶,螺旋上升又向下,颜色从红,黄,蓝,绿,紫,白,黑依次排列。
“简直就是变态。”安瑶惊叹道。“你在骂人吗?”那个人出现了,头上戴着一顶灰色的帽子,身上穿着麦色长袍。“赞美的词已经无法表达我对这里的喜欢了。”那个人听完开心地挪过来,一只手搭在安瑶头上,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想吃什么了吗?”
“虾丸。”安瑶坐在一张像睡袋般柔软的沙发上等着。二十分钟后,她面前的圆形茶几上放着一盘绿色丸子,那个人说:“它叫春天的森林,你快趁热吃。”安瑶直接用手拿着吃,一小口一小口的吃,吃完一个,接着吃,一直到盘子空荡荡地躺在那。
“怎么样?和你弟弟做出来的味道相比呢?”安瑶盯着他的脸,发现他也正在盯着她看。“你怎么知道我的事?”她根本无法思考此时此刻发生了什么,事实上没有人能够领悟此时此刻的意义。
“爱情子午街没有我黄萧不知道的事。”那个人道出自己的名字后,捂住嘴,轻笑说:“现在你知道我叫什么啦,反正我知道你叫什么,我们扯平了。”他愉快地哼着一首抑扬顿挫的词曲,手里拿着一把陶瓷刀,在一块透明的砧板上切割着一块鱼肉。
“我要走了,我还要去这个地方。”安瑶把那张明信片替给黄萧看。他扫了一眼,根本就不看,说:“你去找他干嘛啊?那个疯子。”安瑶收回明信片,说:“你认识他?”黄萧说:“岂止认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安瑶疑惑地看着他,确定他是不是在戏弄她。黄萧看出安瑶的疑惑,笑着说:“你不知道他是谁?奇怪了。”黄萧打开冰箱,拿出一块柠檬放在鱼片上。安瑶说:“他说他叫肆野?”黄萧似乎明白了什么,说:“原来你真的不知道他是谁,不过也没关系,很快你就会知道了。”
安瑶本想从那扇门再回去,早在黄萧开始处理鱼肉的时候,她就四处找了一遍,发现这个地方根本没有门,她被困在这里了,她预想接下来她可能还会被邀请吃她最讨厌吃的鱼肉。
09
“要尝一块煎鱼仙吗?”黄萧手里拿着一把叉子,像是命令一样邀请安瑶吃鱼。
“我想离开这,我现在不想吃东西。”这个结果和她预想的一样,可是她怎样才能走出这里呢?或者更严重的后果是,她必须想办法逃离这里。黄萧又开始处理一块羊腿肉。
鱼肉冒出的热气慢慢稀薄,羊腿撒上白胡椒的香气开始无孔不入,安瑶不自觉裹紧衣服,她还是拒绝吃眼前的那块鱼肉。黄萧又端来羊腿,说:“烤羊仙来啦。”安瑶说:“你为什么称这些食物为仙呢?”黄萧说:“死了就是仙。”
安瑶觉得这个说法太可笑,她说:“对不起,我怎么样才能离开这?”黄萧盯着漂亮的紫色餐盘说:“吃光我做的所有食物。”安瑶说:“如果我不呢?”黄萧说:“那你将永远困在这里。”安瑶说:“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吃东西?”黄萧说:“食物是疗愈记忆的良药,它们可以唤醒你选择遗忘的记忆。”
安瑶脑子嗡嗡作响,选择遗忘?人真的会选择遗忘吗?既然可以选择,那怎么会遗忘?她笑着说:“选择遗忘本身就是一个悖论,如果那段记忆我选择遗忘,那并不是真的遗忘,只要我愿意想起,它们还在那里。”黄萧说:“对呀,你不愿意想起的事情被你冷落久了,也会扭曲。记忆不是一成不变的听话奴才,它会讨好人的脾气,成为人们心中理想的样子。”
黄萧又开始处理一块牛排,他拿出一个长方形的红色煎锅,牛排下锅煎一分钟就起锅放入一个刻着茉莉花的盘子里。安瑶吃掉了那块牛排,看在盘子的面子上。接着她吃掉那块羊腿,趁着头脑发昏,她吸着鼻子吃掉那块鱼肉。吃完所有食物,她抬起头,说:“我还要吃多久?”
黄萧双眼发光,说:“直到你想起何聚。”安瑶说:“何聚?为什么又是他?他和我是什么关系?”黄萧说:“我不能告诉你,但你的记忆里有他。”安瑶说:“要是我一直想不起来呢?”
黄萧说:“慢慢想,所有的记忆一直都在我们的大脑里,它们只是在沉睡而已。”
10
安瑶感觉自己的胃像是塞满了整个动物园,她想吐,可是厨房里烟火缭绕,黄萧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发誓从这里出去后,她从此只吃素。
“怎么样?有没有想起点什么?”黄萧开始用一把黄色的水果刀划过一条乌蟒蛇的肚子。安瑶吐了,距离上次醉酒喷射式呕吐后,三年来,这是她第二次像个大炮一样呕吐。
黄萧端来一杯粉红色饮料,说:“喝下去,你会舒服点。”安瑶说:“什么东西做的?”黄萧说:“别管什么东西做的,只管喝下去。”安瑶端起饮料,本能地闻了闻,鼻腔里充盈着一股清甜又微微发酸的气味。她一口气咕咚下去,她的胃在收缩,像是奔涌的大坝豁口用水泥堵上了。
她开始在记忆里打捞一个叫做何聚的人,除了一个空空荡荡的名字挂在记忆的衣架上,她找不到任何信息填满这个名字。可是她不想吃那条蛇。她躺在沙发上快要哭了,恍惚间她发现一个细节,她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的细节,她摸了摸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有一圈印痕,那是长期戴戒指的人才会有的印痕。
黄萧已经端来用那条蛇做出来的汤羹,颜色鲜艳,像雨后彩虹。她起身,大声说:“他是我第一个爱过的人。”黄萧站在那,旁边有一个脚踏式垃圾桶,他将那碗汤倒进了垃圾桶。世界再次陷入黑暗,安瑶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一只手摸着肚子,一只手摸着心脏。
“他是我第一个爱过的人。”安瑶在黑暗中再次默念,等到她接受这个事实,她哭了。同时她发现她适应黑暗的能力越来越强,几秒钟之后,她看见光从缝隙来,她沿着光的方向,找到一扇木质的门,她打开门,发现自己赤身裸体,置身于一个柔软又混乱的世界,这个世界只有她和填满整个屋子的芦苇花。
11
她安静地躺下,身上落满芦苇花。此时她并不觉得羞愧,而是愉快的状态。她不再是一个失败又多情的女人,而是一个被母亲温暖怀抱紧紧包裹的女婴。
“嫁给我。”一个声音说。
安瑶知道那是谁的声音,那个人她认识很久,也遗忘很久,此时他已经是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人。她的身体早已洗去污秽,重新成为一个清白的人。
“你会爱上我的,我等你。”那个声音继续说。
安瑶听着,身体处于冥想的状态。她尽量做到不受那个声音的影响,她保持沉默,像一朵花一样静默。
“为什么要离开我?你最爱的我都给你了,为什么还是要离开?”那个声音不放弃地追问。
安瑶感觉到心脏像是受到了惊吓,突突跳慢了几拍。关于那个人所有的细节慢慢拼凑成一个糟糕的往事。十九岁的安瑶喜欢十九岁的何聚,一场短暂又自私的爱情。她付出了一个女孩对爱情所有的幻想,又在现实中将这些幻想一一毁灭。
“你的婚礼我很想去,但是我嫉妒那个娶你的混蛋,他凭什么得到你?”那个声音愤怒地喊道,白墙上光影晃动,芦花悬浮。
她发现每次扫描身体,每一次疼痛的部分都不同。这一次是胃疼,她竟然觉得恶心,还有一点点惊讶。她竟然结过婚?为什么她忘了她已经结婚了?谁又是她的丈夫呢?
“你一定很恨我。”那个声音叹了口气,停了一会,又说:“不,你从未爱过我,又怎么会恨我?”
安瑶始终没有回答那个来自头脑的声音,她终于想起那个十四年未见的朋友的名字。原来是她。她少女时代唯一的朋友焦小白。她竟然连她都忘了,看来她真的病了,而且无药可救。
她慢慢缓过神,眼睛开始寻找逃出这里的机关。可是这里太白太亮了,看得她眼睛发疼。她的耐心正在一点点失去,她想起了何聚,却想不起她的丈夫是谁?这件事对于她来说太讽刺了,她停止了冥想,开始喊叫:“你出来,你这个混蛋,肆野,肆野,肆野!”
她用尽全力叫着“肆野”这个名字,直到嗓子发哑,她才听见回应。
“我早该杀了你该多好。”那是肆野的声音。
“那为什么没有杀了我?”
“因为爱战胜了我的利欲熏心。”
“你到底是谁?我父亲又和你做了什么交易?”
那个声音如一阵狂风刮过,芦花在屋顶跳舞,安瑶如同坠落的树叶,接受剥离树枝的痛苦。她等了也不知道多久,她没有等到回答,她盘腿坐起来,闭上眼睛,试图再次通过冥想让自己安静下来。她真的安静下来,她慢慢接受很多个荒唐的自己,很多个荒唐的过去。
她的记忆拼图又多了一块,她终于想起她的丈夫,一个在雨中向她求婚的男人。
12
黑暗,无边的黑暗,浆果般迷糊又芬芳的黑暗。安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黑暗,她要一次次冲出黑暗,才能找到她心中的疑惑,找到一种能够继续安稳活着的借口。
黑暗很快结束,安瑶看见一片茉莉花的森林,她坐在那,抬头看见一弯黄色的月亮挂在蓝色的天空。“我通过了这里的情绪酶测试了吗?”安瑶问。
“你以为你正在接受测试吗?不,你在挑战你的命运。”安瑶听出来,那是肆野的声音。安瑶发现她脚上穿着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她像是刚刚举行完婚礼的新娘。她看了看四周,起身,不知道为什么她会经过何聚的小屋,红色的屋顶上落满了白色槐花。
接着她经过周时的雨伞,他跪在地上,以一向少有的激动情绪说:“安瑶,嫁给我吧,做我一生一世的妻子,我会照顾你一生一世。”
这个声音结束,她听见肆野说:“我知道这个世界上一定会有一个人,我们从未见过,却早已对彼此深谙于心。这就是情绪酶的力量。”
“那个人为什么是我?”安瑶再次安静,头脑里的声音停了,就像大雪突然停了,世界一片雪白,安静地像是一棵处于阴坡无风吹过的蕨类植物。
“如果人们那么轻易知道为什么,人就不会总是在犯错了。”肆野从一棵大树后面出来,走到安瑶的面前,穿着一件谷绿色的大衣,手里拿着一本红色封面的书。
“我曾听一个人说过,他就是你,你就是他?”安瑶想起黄萧,那个疯狂的食物癖患者。肆野说:“他吗?他可能是我的影子,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我遗失的记忆也拜你所赐?”安瑶双手颤抖,指尖划过黄色的泥土。
“不,那是你的命运,无可取代的命运。你拥有不限次的空间冥想机会,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天赋异禀。”
“像那个火车上的女孩,又像那个傻乎乎喝着绿色饮料的年轻人吗?”安瑶看着他,想要把他撕成肉松,入口即化,这样她就不会将自己置于一个懵懂的世界。
“他们都是一厢情愿,你不一样,你不知道你为什么来,为什么去,为什么爱,你无所求,也无懈可击。在这里,我制定的一切规则,人们越是遵守,越是无法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我想见到我的父亲,我并不是无所求 。他已经死了,一个人死了,意味着没了,分裂了,他再也无法出现在真实的世界。我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见到他?”
“为此你可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肆野打开红色书籍的封面,翻到中间的一页停下来,说:“爱情子午街从来不做没有回报的事情。”
安瑶说:“一切代价。”肆野对她的回答表示怀疑,再次问道:“一切吗?哪怕是永远困在爱情子午街,成为我的影子?”安瑶说:“你的影子?”肆野说:“和我情绪酶匹配的人,要么成为我的影子,永远为我服务,要么死了。”
“成交。”安瑶用力脱掉高跟鞋,赤脚走在草地上,巨大的痛苦压制来自脚底的痒感,她无所谓生与死,她在意的是活得像自己,那个无数次渴望成为的自己。
“去你的四十岁看看,你会在那里找到答案,我会一直等你回来。”肆野说完,消失在即将落满夕阳余晖的青草地,他知道一个人只有看见了未来,才会珍惜此时这个焦虑不安的现在。
13
安瑶闭上眼睛,一种不知道将要去哪里的兴奋感,刺激着她已经冷冻很久的神经。现在,她要去她的的四十岁旅行,那个时候的自己是否活得像顽强的春草,或者像晒不死的茉莉?
安瑶穿着嫣红色的过膝大衣,穿过一条她从未走过的街道,她在充满孩童般的探索中发现了一家甜品店。她走进去,坐在靠背柔软的沙发上,观察着窗外坐在红色长椅上的人。
甜品店里浸润着面包的清香,一个像是知了的机器小人飞过她的头顶,愉快地说:“女士,请问你想喝点什么?”安瑶找不到任何镜面的东西看清自己的脸,她内心里感到她正在经历青春,她渴望变美,想要吃遍所有的美食。
“请给我来一杯那个。”安瑶指着木质货架上的粉红色饮料说。这里所有的东西看起来很美味,陌生的美味,她对这个世界慢慢产生了好奇心。她喝着饮料,发现不过是火龙果的味道,她笑了,扭头发现红色长椅上正坐着一男一女。
她分不清现在是秋天还是春天,长椅边四季常青的植物茂盛,风柔和地吹动树叶,没有一片叶子掉落下来。她认出椅子上的男人,那是周时。他手里拿着戒指正在求婚。
“小吉,嫁给我,我会照顾你一生一世。”树叶胡乱摇摆,起风了,她似乎听见周时念着她从前听过的台词。原来他还是个骗子,一个正在老去的骗子。她转过脸,点了一份草莓酸奶冰淇淋。
她捧着冰淇淋来在大街上,一瞬间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像是从前记忆中的灰色下午。她走过一排花架,预感到她会遇见一个她曾认识的人,她心跳加快,吸着冰淇淋的冷气,等待那个人。她就坐在冰凉的鹅卵石地上,盯着每个从她身边经过的人,直到天黑。
她迷失在四十岁的街头,微弱的光线中她看见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那个女人的皱纹更深,法令纹像是印章一样刻在鼻翼两侧,头发染成大地土色,身上穿着一件黑色风衣,她和一个中年男人牵着手,走过两家服装店和三家美食店的时候,她意识到那是四十岁的她。
她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她从未想过四十岁的她会老成母亲的样子。令她惊讶的是,她已经不再美丽,神情却那么愉快,那个男人像是她的恋人,她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她跟着他们来到一家无人咖啡馆,吧台只有一个机器人在忙碌。她坐在他们的身后,偷听他们的聊天。
“姜澄,想喝什么?我去拿。”
“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
“我喝咖啡,你可不行,你的胃受不了咖啡的味道。”
“今天是你生日,又是星期四,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一个下雨天的星期四。所以一切听你的。”
“哈哈,好,那就喝怪味咖啡,好不好?”
“好。”
一阵沉默后,咖啡来了,安瑶发现四十岁的她饮食习惯一点都没变,她果然是顽固的人。四十岁的安瑶喝着咖啡,眼睛看着窗外,那里依然有一排红色椅子,上面坐着两个老年人。安瑶也看向那两个人,四十岁的安瑶哭了,她惊讶的哭不出来。
那两个人是父亲和母亲。他们像朋友般聊天,省略所有灰头土脸的日子,聊着孩子,旅行和一只不讨人喜欢的土猫。父亲和母亲头发灰白,笑起来牙齿漏风,那是以往安瑶从未见过的父亲和母亲,在过去一家四口共同生活的十三年里,他们一直在吵架。
后来,母亲成了单身的母亲,她告诉安瑶,父亲死了,死于胃癌,弟弟送人了。她一直不相信,她一直留着父亲的照片,直到三十三岁在爱情子午街再次见到父亲。
这时四十岁的安瑶站起身,却被一旁的男人按下,她听见那个男人说:“这样不是很好吗?”
14
安瑶突然很想吃东西,事到如今她终于弄明白了一件事情。父亲和母亲分开后,弟弟跟着父亲离开了他们生活了半辈子的小镇,消失于母亲和她的生活。成年后,她和母亲为了一个男人决裂,她再也没有见过母亲。
黑暗,她从未如此渴望黑暗。她闭上眼睛,彩色的光亮闪烁,她睁开僵硬的双眼,再次回到那间奇妙的厨房。黄萧还是穿着那件麦色长袍,低着头研究一只大龙虾。
“哈哈,你想我了?”黄萧抬起头,眼神里尽是喜悦。
“我不知道,可能我饿了,于是我就想到吃的,想到你。”
“你空间冥想的能力比我厉害。这是一个虚拟的空间,一般人根本没法进来。”黄萧展开他那孩童式的笑容,似乎他的脑子里没有悲伤的事情存在。
安瑶说:“如果成为他的影子,能像你这样生活,也很好。”
“什么?他的影子?那个混蛋这么说?哼,真是无耻极了。他以为把我困在这,我就失去了乐趣,呸,我快活着呢,他能拿我怎么样?”
“你交换了什么才会困在这里?”安瑶在黄萧的眼神里看见某种熟悉的东西,她曾感受过这样温暖的眼神,到底在哪见过?她突然头很痛,才想起也许那杯绿色饮料又发挥作用了。
“我交换了什么?你听了可不许笑。”黄萧躺在沙发上,脸上的表情终于和他的年龄相符。
“我绝对不会笑。”安瑶像是对一个孩子承诺周末带他去游乐场玩,她内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答案,一个让她颤抖的答案,她需要时间慢慢证实。
“我希望我的父亲和母亲能够成为朋友。”黄萧说完,继续研究那只大龙虾,他似乎不习惯悲伤,于是那只虾成为他悲伤的尸体,他看着虾,就不会那么难受。
安瑶再次试着闭上眼睛,即将离开这里时,她说:“亲爱的安远,希望你永远生活在童话的世界,哪怕成为别人的影子。”
安瑶想起一场冬雪,她站在寒风咧咧的山顶,等待那个人的出现。那个人总是出现在她恐惧的梦里,现在她终于想起来了,她不是何聚,不是周时,也不是肆野,而是一个叫做姜澄的人,那个她始终爱着的人。
她像是经历了无数次恋爱的人,对于男人的挑剔就像对一双合脚的鞋一样挑剔。认识何聚后,和周时结婚前,她带着这样的挑剔遇见了他,从认识到相爱,一共七天。
第一天他摸了摸她的头告诉她,不要害怕。第二天,他们握紧双手一起从热气球上跳下来,剧烈的心跳,她差点忘了自己是谁,却清楚地看见他的眼角有一道红色伤疤。
第三天,在一棵乌桕树下,他吻了她。之后的整个下午他们都在纹身,纹他们出门后遇见的第一种花,茉莉花。
第四天,他们相拥着穿过一条肮脏的地下通道,他搂着她的腰从地下通道的洞口拾级而上,从昏暗中到走向明亮的下午,他无惧人群的拥挤,再次吻了她。
第五天,他们毫无羞耻地在豪华酒店里做爱,亲吻,直到他们都累了,他躺在灰色床单上说,可能我不该问你的名字,这样我就不会陷得这么深。
第六天早上,他们一起吃了早餐。未知的爱冲昏了他们的头脑,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男女朋友?结婚?还是继续这样像两颗麦芽糖一样黏在一起。
第七天,他消失了。他说,对不起,我还是学不会长久的爱,但你将是我唯一的爱。
她没有恨他,也不去找她,而是更加爱他。现在,他造了一个虚拟的世界,制定这么多奇怪的规则,就为了有一天她会闯进来,成为他的影子吗?
“你记得我了?”雪白的晃眼,她有点看不清他的样子。他的胡子上落满了雪。
“为什么要离开,然后又出现?”安瑶说。
“我以为我可以忘了你,直到我发现我所做的一切坏事都无法填满我对你的思念。”姜澄看着哭泣中的安瑶,靠近她,吻了吻她的额头。
“于是我成了爱情子午街的主人,从不做好事,也不做好人,当我从几千人的感情经历中体会到失去,分离,我就更想你了,想到我都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我以为我们会不一样,可我们凭什么不一样,爱就是爱,一切遗忘,改变,扭曲,掩藏,抹杀都无用。”
“可你从未说过你爱我,你还想杀了我。”安瑶说。
“你去过你的四十岁,你应该知道我以后每天都要说多少次才能让你原谅我。”
安瑶凑近他的胸膛,温暖的兰香让她突然想起什么,她说:“为什么最终没有杀我?”
姜澄说:“男人都有权欲,我没想到爱情子午街的生意这么红火,原谅我在爱你和掌控别人的爱之间有过犹豫,我为你造了一座街,只有你能毁了它,你和爱情子午街,我只能选一样。”
“你的意思是你抱紧我,爱情子午街就会消失。"
"这样不好吗?”
“挺好,那么你能告诉我那个女孩的姐姐去了哪里,还有那副涂鸦画有什么寓意吗?”
姜澄一把抱起安瑶,说:“和我第一次见你时一样的固执。那副画没什么寓意,我想你想得发疯的时候随手画的,至于那个女孩的姐姐,她结婚了。”
安瑶说:“那么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远处有一堆篝火,黄昏的雪地上落满金色,姜澄稳稳抱着安瑶,说:“先吃点烤肉好吗?我们慢慢来,谁也别害怕。”安瑶说:“不好意思,我吃素。”
篝火近了,雪村的人们正在举行婚礼,鞭炮和铜锣的声音欢乐得就像春天的河流,寂静的雪地深处,万物在重生,如同爱情般的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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