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都说那人鱼,上身为人,下身为鱼,对月泣泪,泪化明珠。坊间也称之为鲛人。”
说书先生的声音嘶哑,在这大而旷的茶楼里营造出神秘的回音。底下的人却不依了,纷纷开口道,“鲛人都听腻了,你换个新鲜的。”
“人鱼听腻了没关系,我们今儿讲的是鱼人。”
江无忧斜倚在二楼回形的阁楼上,将面前那盘瓜子嗑出声响。
一旁的垛野在竹椅上端坐着,背脊离靠背差不多一拳远,一副斯文贵公子的模样。
“鱼人和人鱼只是两字的顺序之差,实质却相差甚远。北漠之外原本是一片深不可测的崖壁,随着斗转星移,那崖壁下的湖泊逐渐被抬高,湖泊也自然逐渐干涸。那湖泊里的鱼本就通了灵性,纷纷幻成了人形,上了岸。从此便有了鱼人。”
“那这鱼人岂不是妖精。”江无忧听得起劲儿,也朝着楼下嚷了一句。
“非也非也。鱼人只是有两种形态,可人可鱼。他们可比妖精纯良多了,而且呀....也不吸你家夫君的阳气。”
底下听说书的人笑得东倒西歪,江无忧这才反应过来,他们这是在揶揄她和垛野。
江无忧看那盘里的瓜子也见底了,朝着垛野讨好的笑笑,扯着他衣袍的一角,央求道,“夫君,再来盘蜜饯呗。”
垛野眉间凝成一个川字,神色不悦。江无忧立马跳出两尺远,生怕当真惹怒了这尊煞神。
“兄台莫气莫气。你看我从北漠的枯骨堆里辛辛苦苦的把你救出来,一不图你色,二不图你人,也就图你身上的钱了.....”哎呀怎么还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呢。
江无忧看垛野紧绷的唇线突然松动,似乎是溢出了一丝笑,然后从袖口里翻出碎银子。没多久小二就把蜜饯送上来了。对于垛野这种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的行为,江无忧表示很是赞赏。
楼下的说书先生放下手中的茶盏,继续说道,“别看这鱼人非精非妖,它可浑身是宝。鱼人的鳞片坚硬无比,乃是制作利刃的精良材料。鱼人的血滋补,堪比神药。鱼胆还可养蛊虫,鱼胆蛊入人身,可食人病痛,就算是那病入膏肓、药石无灵的人也能为其所救。”
“那这世间可还有鱼人?”有人问了一句。
说书人撸了一把下颌的山羊胡,“这老夫可就不得而知了。”
人群作鸟兽散,唯有稀稀拉拉的铜板敲击瓷盘的泠泠声。
江无忧同垛野出了茶楼,已是傍晚,沿街的阁楼上支起了烛火芯子的灯笼。
“垛野,你说那鱼人是说书人胡诌的吧。北漠根本就没有湖泊呀。”
垛野驻足,光影在他的脸上交错,神色不清,良久才听他道,“说书人的话如何信得。”
江无忧跟着垛野走过崖洲城最繁华的两条街,在即将与最后一家客栈擦肩而过的时候,她抓住了他的衣角。
“不住客栈吗?”
“没钱了。”
“没钱还去听说书,吃蜜饯!”
“是你,要看、要吃。”
江无忧歪头一想,没毛病。只好苦
哈哈的跟着垛野朝着城北的破庙
去。
(二)
说起来江无忧同垛野的相遇正是在那说书先生口中的北漠。北漠地域辽阔,夜寒昼炽,也因此人迹罕至,偶尔途径此地的商队也是望人马的堆积的白骨作为标识。
江无忧本是沧澜门门主辈分最小的弟子,跟着师兄师姐外出历练的,却在穿越北漠的时候与众人走失。不过好在她身边还带着足够的水和干粮。她见到垛野的时候,垛野正在与一头白狼厮杀。
他招式凌厉,甩出几个漂亮的剑花,电光火石间那带着红褐色纹路的奇异剑锋染了血。
毫无疑问,是他胜了。
江无忧躲在石块堆后,透过石间缝隙窥探了整场恶战。
只是蓦地,那带着红褐色纹路的剑尖已经直达江无忧的眼睑,只需再往前一寸就足以剜了她的眼珠子。
江无忧面前的石块已经飞溅开,剑也已经入鞘,只留她惊魂未定。
临走时师父耳提面命,能屈能伸方是行走江湖之正道。还不等江无忧屁滚尿流的跑过去抱他的大腿,他却先她一步栽倒,扬起一阵滚滚黄沙。
破庙里的还有几尊褪色的泥菩萨,蛛网结了一层又一层,周遭都是历久弥新的灰尘气味,屋顶破了一个洞,撑着瓦片的腐朽竹枝低压下来。
江无忧捂着口鼻,紧紧的跟着垛野,生怕一回头就是一架被人谋财害命之后的白骨。垛野衣袍一扬,在墙角坐下。
不知为何,夜半江无忧惊醒。见那微凉如水的月色顺着腐朽的竹枝流进来,弯如钩的月牙仍在,疏影纵横。
垛野侧着脸,月光在他的脖颈处交汇出凌厉的线条。江无忧忽然捂住嘴,将那惊呵声咽回去。
垛野的肤色很白,像极了那关东锦窑烧制的白瓷。只是那白皮之下,深红色的虫子一点一点的蠕动,将那人皮拱得凹凸不平。
垛野还在梦中,下意识的去挠,没几下就是一条又一条的血痕。
江无忧刚要将他唤醒,却见他胸前的红绳挂着一片红得妖异的鱼鳞,那鱼鳞形如贝壳,月光下更是流光溢彩。
江无忧慢慢的靠近,手指刚要触及那鱼鳞,手腕却被垛野钳住。被他一用力,江无忧往前一扑,正好撞在他胸前。浓烈的男子气息传来,还不待她脸红,垛野就放开了她,元自起身。
“垛野,你是不是见过鱼人?”
垛野忽而眸光一暗,那面皮下的虫子蠕动得剧烈,他紧捏着胸前被红线穿起的鱼鳞,缓缓开口道,“这世间再无鱼人。”
……
思绪渺远,穿过时空缝隙,回到几年前。
故事的开始,是因为一个叫忍冬的幻师。
忍冬十二岁那年,已经是极好的幻师。可与师父的其他弟子不同,她只会幻锦鲤。
皇城的陈老爷大寿,她去表演锦鲤贺寿。
大宅院的一方水池子,忍冬着桃红衣衫,衣袖轻纱似水纹涟漪。她莲足轻点,似翩跹的蝶,在水上起舞。
她衣袂翻飞,沉入水底,四周的人群突然有些躁动。可是蓦地,绯红的锦鲤跃出水面,一条又一条,湖水碧绿,映衬着那锦鲤愈发红艳。
锦鲤在湖水中摆出“寿”字,周遭人声鼎沸,皆是称赞这月家班的弟子果然名不虚传。
可这“寿”字刚成型没多久,湖水被浊,忍冬的幻术被血腥气冲破。锦鲤沉入湖底,血色逐渐晕染开,忍冬哽下喉中的腥味,好在她会凫水,这才狼狈的上了岸。
无人知晓,那陈家宅院的水池子居然同宫里的护城河相连,卿长越便是顺着水流从宫里漂了出来。
卿长越被忍冬的师父,也就是月家班的主人月羌所救。卿长越浑身是伤,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
忍冬对他十分不喜,不为别的,只因他坏了她的表演,从此她的幻师生涯便有了污点。
(三)
忍冬不去招惹卿长越,可他却找上了忍冬。
月家班的弟子都是有例钱的,不多,也就够买一些零嘴。
花灯节的时候忍冬看上了一只兔儿灯,一咬牙把所有的钱都花光了。只是近来她的屋子里总会出现一些零嘴,有时候是一小袋甘草梅子,有时候是一包酥糖。
来人蹑手蹑脚,少年戴着兽皮面具,遮住了他清瘦的脸。当他要正要将手中的梅子放到桌上时,却被突然现身的忍冬抓了个正着。
“卿长越,你偷偷摸摸的给我塞东西是什么意思?”
忍冬还抓着他的手腕,因带了面具只能看到他惊慌失措的眼,湿漉漉的,像是林中突然被惊扰的小鹿。
他突然挣脱忍冬的束缚,踉踉跄跄的往门外跑。忍冬笑了,拿出一块酥糖往上一抛,用嘴衔住。她也不是小气的人,这个师弟还挺有意思的,起码知道孝敬师姐。
卿长越习的幻术是白鹤,他身姿纤长,气质清冷,是习白鹤幻术的最佳人选。卿长越聪颖且刻苦,他幻的白鹤可在十二时辰内持形不破。
卿长越时而幻成白鹤驮着忍冬去追云逐日,看云海涌动、落日生辉,看林间雾气蒸腾、鹿蹄映青痕。
卿长越将忍冬放下,白鹤的羽翅扑动,几根白羽被抖落继而又消失不见了。卿长越又成了人身。
“师姐莫动,闭上眼睛。”卿长越道。
忍冬照做,只是才过了一会儿她便就又睁开了一只眼。
卿长越弯腰附身,纤长白润的脖颈当真像极了不染俗尘的仙家白鹤。他神情专注,在那低矮的芳草里捧住几只萤火虫。
“长越,贺师姐十六岁生辰。”
忍冬是师父捡来的,自己都不知生辰八字,说是生辰不过就是师父捡到她的日子。
卿长越的双手摊开,萤火虫飞出来,点点荧光映着卿长越带了兽皮面具的脸。
卿长越的脸说是被划了数刀,脸上的伤痕没能医好,丑陋不堪。忍冬想着,手指已经抚上了他面具的一角,却被他的一声“师姐”打断。
幻术不过是一种表演,毕竟像卿长越这般能够幻十二个时辰而不破形的人寥寥无几。
月家班所有的收入皆是来自表演,所以月羌带着月家班辗转在各个繁华的城郭。
月家班初来禹城的时候,名气还不怎么响亮,唯有沿街卖艺。
滚动的马车时而传来龙吟虎啸,凤凰振翅堪堪掠过行人的头顶,猛虎直扑醉酒的壮汉将那人吓得屁滚尿流后又化成脚边一只刚满月的小猫。
忍冬的幻术需要借助水域,便没她什么事。她在马车中听到一声白鹤的长鸣,伸出头往外看去。
卿长越幻成的白鹤刚从马头起,正要飞过那酒馆的旌旗,却忽然被一支箭插中翅膀。
鲜血汨汨的流出来,卿长越摔在地上,一只手捂住被箭插穿的胳膊。
射箭的正是垛野的手下,本来只是远远的看见一只白鹤,想猎了来入冬后给自家主上做一身暖和的衣裳。没曾想却是幻师的幻术。
忍冬跳下马车,在推搡中,卿长越脸上的兽皮面具已经滑落。忍冬发了疯似的想要扑过去帮卿长越遮住他的脸,可是那张脸风光霁月,哪里有半点的伤痕。
夜深微寒,草尖都结起了露水。垛野在破庙里生起了火堆。
“那忍冬便是鱼人吗?”江无忧问。垛野挑着火堆里的木材,没有回她。
“忍冬是喜欢卿长越的吧。那
你....”江无忧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闭嘴噤口不言。
他却突然抬头,笑得自嘲又凄凉。“我从来都只是一个旁观者。”
(四)
后来忍冬才知道,卿长越是大炝朝的五公子,他的母妃月凉是忍冬的师父月羌的胞妹。
月凉是江湖女子,朝中无势力。王上出征北战时,后宫妃嫔嫉善妒,月凉唯恐卿长越性命堪忧,便想了个法子把他送出了宫。饶是如此,卿长越还是险些丧命。至于卿长越的兽皮面具,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也正是因为那回卿长越在街上漏了面,王上身边的左副将认出了他。
那日是冬至,忍冬熬了羊肉汤,准备端去给卿长越,可正巧碰上副将带着王上手谕前来接卿长越回宫。
卿长越清冷、善良,不善阴谋诡计,如何在那深宫里待得。忍冬想着,已口出惊世狂言。
“长越,不如我带你走。去做一对亡命野鸳鸯,也好比你去那深宫忍辱负重来得强。”
忍冬想着初次见卿长越时的场景,那陈家院子的水池子偌大,却被他的血色染尽。
卿长越反握住她的手,笑起来的时候露出白糯糯的牙。“忍冬,待我三媒六聘,十里红妆把你娶回宫。”他没有叫师姐,少年的情深义重都藏在了这一句忍冬。
那年的冬至下了雪,而后的几年便都没有了。忍冬数着节气过日子,盼星星盼月亮也盼她的少年郎。
有一回的花灯节,卿长越孤身从皇城来,快马加鞭三个日夜不停歇,怀中揣着皇城手艺绝佳的制灯师父做的兔儿灯。他到的时候已是深夜,他在忍冬的窗前守了一夜,更深露重,他的眉睫都结起了冰晶。
忍冬又气又心疼,终究是舍不得多责怪一句。温存不过片刻,卿长越就又要起身回皇城。临走时他道,“父王赞赏我乃治国之才。忍冬,待我将世间繁华都捧到你面前。”
世间繁华,忍冬微微愣神,她想起以前卿长越幻成白鹤驮她所见的山河万里,她以为那就是世间繁华。忍冬还在想,卿长越却已经走远了。
听闻远角国来犯,边关吃紧,此时已经是太子的卿长越愈发忙碌。忍冬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卿长越的书信,寄过去的信也没有回音。
忍冬也是在那时认识的垛野。
忍冬为何叫忍冬,冬日对于鱼人来说,是最难挨的季节。鱼人在冬日会换鳞片,其痛难忍,如同小死一回。忍冬换鳞片的时候都会寻一处深山,将自己浸在山中寒泉里,以减轻痛苦。
垛野是沿着溪水边的红鳞寻来的。他拿着一片红鳞,日光下色彩瑰丽得耀眼。还不待他惊叹完这鳞片,却被水中女子所吸引。那泉水里的女子酮体雪白,一头青丝如鸦羽,他刚要移开眼,那水中的女子却已持着短剑飞身而来。
“哪来的登徒子!”
垛野没躲,忍冬手中的断刃却被垛野胸前的护心镜生生折断。
“姑娘好不讲理,这露天野外的,我怎知姑娘在此处沐浴。”垛野也好看,只是不像卿长越的纯然无害,他笑起来有一种邪气。特别是说着轻浮之词的时候。
又过了几日,有人阔绰的包下了整个月家班,指明要看忍冬幻锦鲤。忍冬着桃红水袖衫,刚一进门,便看到坐于主位翘着二郎腿的垛野。她面色一沉,准备转身就走,垛野却先她一步挡在她面前。
“你到底要干什么?”
垛野摸出一袋银子抛给忍冬,“不干什么。就是听闻你是大炝幻师里幻锦鲤幻得最好的,想亲眼目睹一下。”
忍冬眉尖一挑,掂了掂手中的重量,这才得意道,“好说,好说。”
(五)
远角步步紧逼,大炝国事衰微,大炝太子卿长越亲征却依然是不可扭转的颓势。卿长越带着仅存的一百来精兵藏于荒山。从荒山到最近的守将驻扎地,快马加鞭,没日没夜也要三天。况且那远角的士兵已在搜山。
夜半时分,卿长越交代好副将,化身白鹤,自山顶飞过,去搬救兵。卿长越飞出荒山后便又化身成人,长久不眠不休的作战让他的身体已超负荷,好几次都险些坠落。
他到达禹城的时候是晌午,日光正盛,他戴着黑纱斗笠从人群中过,一抬眼却是那张熟悉的脸。阳光落在她的发间,珠花碰撞在一起,泠泠作响。忍冬弯着眸笑,手上拿着一块紫玉,是雕刻的飞鹤的形状。只是突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闯入忍冬的视线,垛野手指一勾紫玉落入他的掌中。
垛野拿着那块紫玉在阳光下照了照,一脸嫌弃的道:“色泽不够柔和,玉中含杂质,这雕刻的手艺也欠些火候。”
“关你什么事。”忍冬气急,伸手去抢。只是两人的身高相差甚远,忍冬只好踮起脚尖。垛野一退步,忍冬一个趔趄往前扑,正好扑到垛野怀里。
这边忍冬和垛野还在打闹,却全然不知角落里那双阴势的眸子。
两人在推搡间,紫玉啪地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忍冬气得给了垛野一脚,然后气呼呼的转身就走。垛野赶忙追上去,“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小祖宗别气了,我那有一块上好的紫玉,改明儿我找个雕刻师傅雕个更好的赔给你,成不成?”
忍冬突然停下来望着垛野,眼睛里尽是狡黠,“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哦。可不是我占你便宜。”
垛野这才反应过来,这是着了这丫头的道。
(六)
那藏在荒山里的一百来精兵终究是没能等来卿长越的救护,没躲过血溅草木、身葬他乡的命运。
远角在卿长越的必经之路上设伏,卿长越一方死伤惨重。熊熊的火光中,卿长越死里逃生。
忍冬不曾想过,再一次见到卿长越居然是这样的场景。卿长越遍体都是刀剑的创伤,血污盖过他的脸,如此羸弱,命悬一线。
卿长越高烧不断,大夫拿他没法。忍冬守在卿长越的床边,愁眉不展。药碗放在案上,刀刃割破白腻腻的手臂,一滴一滴的血融进药汤里。鱼人血,是上好的补药。忍冬低着头,用帕子擦干净手上的血迹。只是她没发现,那床上的卿长越突然睁开了眼。
有了鱼人血作药引,卿长越逐渐好起来,只是还是高烧不断。
“师姐,师姐,我好难受。”
月光照在卿长越还有些病态的脸上,依然是风光霁月的人,只是经过几年沙场的磨砺,黑了些,棱角也更加分明了。卿长越突然抓住忍冬的手,忍冬没防备,被他带到他的胸口,唇刚好贴在了他的下巴上。
大夫说,药汤里加了牧跃草,可以止痛,但是会催动情欲。卿长越的手揽着忍冬的腰,冰凉的唇吻上忍冬的眉心。反正都是自己喜欢的人,迟早都是要给他的,忍冬想着,已经伸手去把床帘放下。
一夜温存,饶是忍冬的粗性子,也忍不住羞红了脸。
卿长越还没醒,忍冬坐在窗边,一只鸽子稳稳的停在窗台上。鸽子的腿上绑了纸条,是垛野捎来的话,说那紫玉已经雕好了,让忍冬去拿。
忍冬捏了纸条,嘴角弯了弯,起身出了屋子。
窗外是春光溶溶的景致,一根藤蔓爬进了窗,翠绿的阔叶舒展开,鸽子在这绿枝掩映间舒展翅膀。
只是蓦地,一根羽箭射出,正中鸽子的心脏,鸽子扑腾了两下滚落下窗台。
卿长越收了弓箭,一步一步走过去,然后捡起那只死掉的鸽子,掌心蹭上了温热的血。
(七)
“长越,你看这块玉好不好看?”忍冬问卿长越。
只是忍冬还没等到他的回答,头就开始眩晕,身子软软的往下坠。卿长越上前一步接住她,顺带也接住那块紫玉,只是那握住紫玉的手却因为太用力而关节泛白。
绯红的火舌蹿得人高,铁锤击打剑刃的闷响一声又一声的回荡。
忍冬被铁链锁在一旁,三碗回冼草汤下肚,现在浑身都疼。忍冬躺在地上,筋骨收缩的疼痛已经让她不能言语。
铸剑师在面前来来回回的走,传说持鱼人的鳞片铸造成的刀剑,可以一敌百。
忍冬的鱼形已经现了一半,因为是用回冼草汤逼迫鳞片现形,锋利的鳞片是以一种割开皮肉的方式出来。忍冬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地上已经是一滩又一滩浓稠的血。
卿长越啊卿长越,我这般信你,你为何欺我。难道是为了你口中的世间繁华?
尖利的细铁丝被烧红,弯成钩,伸进皮肉里,钩出最完整的鳞片。一次又一次尖锐的疼痛,让忍冬抖成筛子,到最后浑身都疼痛到麻木。
凄厉的叫声回荡在铸剑室,那铸剑师的小徒弟都害怕的移开了眼。
卿长越还是一身华服,反观忍冬却是遍体鳞伤。他附身抱起她,忍冬的眼眸浑浊,泪已流干。
“卿长越....”忍冬从喉咙里哽出这几个字,用最后的力气一口咬在他的肩膀。
之后的几日,卿长越几乎是整日都守在忍冬的床边。他甚至是跪在她床边,哀求道,“师姐,是长越对不起.你...…可是我的国就要破了.……”
有了那柄剑,国就不会破吗?忍冬多想问,却始终没有开口。
忍冬好些的时候,卿长越又幻成白鹤驮了一回她。只是这一回,仅仅是在皇城的上空。皇城都快成了空城,屋舍紧闭,四周都是巡逻的士兵。
还记得少年那句,忍冬,待我将世间繁华都捧到你面前。可如今光景,却只剩凄然。
远角已经占领大炝近一半的城郭,大王暴毙,太子继位,百姓流离失所,都说大炝要灭了。
远角迟迟未攻大炝皇城,只因卿长越和远角做了交易。远角王的小公子自幼身患恶疾,太医说活不过二十岁,他需要忍冬的鱼人血续命。
当卿长越把装着血的玉瓶子砸在忍冬面前的时候,忍冬才明白何谓心死。鱼人一但失了处子身,那么她的血便没用了。
卿长越睁着满是血丝的眼,揪着忍冬胸前的衣襟,“是谁?是他的对不对?”那回垛野捎信让忍冬去拿紫玉,回来的时候他便看见了她脖子上的吻痕。
“卿长越,我怀孕了。”忍冬直视着他的眼,就算是那回他不记得了,可他竟是如此想她。
回想着种种,卿长越又如何信过她。
他不信她,所以当她想要取了他的兽皮面具一睹真容时,他才会用一句“师姐”打断她。
他不信她,所以他认为她与别人有染。
花灯节他前来,在她屋门前等了一夜。可是那晚忍冬肩胛骨上的三片鱼鳞却少了一片,什么情深似海,他不过是前来确认她的鱼人身份。
他知鱼人血的用途,所以他深受重伤,找的是忍冬。
所有的种种合起来,忍冬觉得可悲,原来他根本没有爱过她。
(八)
大炝终究还是到了那一步,远角进攻皇城了。
忍冬的珠花已经歪了,发丝凌乱,她看着城墙下乌压压的一片,可笑的是为首的人居然是垛野。其实她早就知晓垛野是远角的人,因为她瞥见过他手臂上的图腾。
卿长越像是已经疯癫,拿着鱼鳞铸成的剑乱舞,时而悲嗥,时而大笑。
“垛野!你若敢上前一步,我便杀了你的孩儿。”
“你不知道吧,她的肚子里,有你的孩儿。哈哈哈——”
城墙上与城墙下,两道视线越过乱舞的尘埃交织在一起,悲怆、难堪、探究、不解,所有的所有让忍冬流出了最后一滴血泪。
忍冬趁着卿长越不备,一头向城墙的一角撞去,血水四溢,瘫软的身子顺着石阶往下滚。
是春天,却不闻鸟鸣,血腥味也盖过了花香。忍冬醒来的时候是在卿长越的怀里,他死死的抱住她,眼里尽是痴狂。
“孩子没了,卿长越。你不知道吧,那回是你服了牧跃草,我把完整的自己给了你。我以为你会娶我的,我以为你会和我一样期待它的到来。”
她说得很平静,好像是所有的红尘悲喜都了却了。
卿长越却发了狂,瞪大了眼
睛,“师姐,师姐。我.....我错了,你原谅我。是长越错了。”
“卿长越啊..…”是忍冬虚弱的声音。卿长越把耳朵贴上去。
“你不得好死。”
卿长越却笑了,只是笑着笑着又像个孩童般哭出了声音。
卿长越用那柄鱼鳞剑抹了自己的脖子,怀中紧紧的抱着忍冬。
垛野找到忍冬的时候,她还有最后一口气。
忍冬早就知晓垛野接近她不过是为了他弟弟的病。
如今她身上仅存的也就还有一只鱼胆。鱼胆养蛊,分为母蛊和子蛊,不出十日,子蛊人所有的病痛都会转移到母蛊人身。
(九)
“忍冬死了对不对?她用自己换了你弟弟的命?”江无忧追问道。垛野却没再说话。
又过了两日,江无忧总算是和师兄师姐汇合了,也意味着她将和垛野分离。
师姐见她近来闷闷不乐,打趣道:“小师妹这是为情烦恼呢。”江无忧咬了一个冰糖葫芦,转过身去不理她。
师姐继续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这女追男不就隔层纱。”
“他已经有心上人了。”纵然是死了,她依然是比不过的。
江无忧提着兔儿灯和几包各色样式的酥糖,在街上蹦跶,几个师兄在身后跟着她追。
只是她不知道,与此同时,她朝着南边走,垛野的马车已经向北驶去。一帘之隔的蹉跎,此生再无交集。
马车上。
垛野躺在一边,面皮下的红色虫子在咬食,疼得他直冒冷汗。
远角最不缺的就是养蛊人,忍冬的鱼胆被炼成了一母二子。
母蛊在垛野身,两只子蛊分别给了小公子和忍冬。
所以,当年的忍冬换骨洗髓,死了忍冬,活了无忧。
“大公子分明是可以和她再续前缘的。”垛野身边的副将说。
“我最多还有一年的命可活。无忧无忧,她这般,便很好。”
副将看着那大街上蹦蹦跳跳的女子,再看看深受折磨的自家主子,一帘之隔,却是两个极端。
这世间哪有什么长乐无忧,只不过是深爱你的人替你掩住了风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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