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亲

01

苍白的月光撒在大地上，蟋蟀的凄切声划破了夜的宁静，深秋的夜晚凉意渐起。

此时，村东头的老张家却是灯火通明，堂屋的四方桌前几位年长的男人正在商议着明天婚礼的相关事宜。

堂屋右侧的房间里，年轻的小伙子们在忙着布置新房，新房的吊顶上挂起了拉花，窗玻璃上红彤彤的大喜字，映红了刚粉刷的白墙壁。然而，喜庆的新房中却没有太多的喜悦和欢乐，身为主角的新郎--张玉宝，凝重的表情中又夹杂着几丝忧愁。

左侧的房间里，几个中老年妇女围坐在一个姑娘身边，有安抚的，也有抹眼泪的。姑娘不说话，只是木木地坐着，好看的大眼睛空洞而无神地望向黑漆漆的窗外，仿若一尊雕塑。

她就是明天这场婚礼的主角之一——张玉苗。此刻，谁也不知道这个新嫁娘心里在想些什么。

02

张家唯一的儿子张玉宝，小时候因为早产，生下来只有二斤半，因先天不足，生下后又没有喝过母乳，从小体弱多病，成年后一直病秧秧的。

在农村，一个正值壮年的大小伙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更别提刨地耕田了，这样的男人只能算个半残废。附近村镇的人都知道张家有个半残废的儿子，谁也不愿将女儿嫁与他家。如今，已年近三十尚未娶媳妇。

玉宝的亲事，成了一家人的心病。

就在一个月前，住在隔壁镇的姑姑回娘家带回了一个消息:她邻村有个大龄姑娘一直尚待闺字中，现在嫂子嫌家里吃闲饭的太多了，想把这个姑子给嫁出去，正在寻找合适的夫家。

姑姑说:“女娃子我看过了，模样还挺俊的，身材也高高大大的，就是脑子有些不太灵光。”姑姑说完，原本欢喜的奶奶沉默了，父亲和母亲也沉默了，他们想娶媳妇，可也没想过娶个脑子不灵光的。

“咱侄子这情况，好姑娘谁愿意嫁过来呀？要不也不会搁到现在还单着。再说，这女娃，只是不够灵光，也不算傻，过日子还是没问题的。”姑姑继续说道。

姑姑的话的确不错，好姑娘哪个愿意嫁给一个病秧子啊。姑姑说:“你们要是同意，回头我找个媒人去说说。”奶奶点头，表示了默认。

几天后，姑姑回家带回了媒人的回话，他们愿意将女儿嫁过来，但有个条件。

说到条件，姑姑有些为难，她扫了一眼她的老母亲和哥哥嫂子，这才低声说道:“他们家也打听了咱家的情况，知道咱家还有三个闺女，想将二丫头换过去给他家做小儿媳。”

“二丫头不行，咱家好歹才出了个读书人。”嫂子第一个反对。

“你别说话，娥儿，那家小儿子今年多大？”坐在一旁的奶奶发话了。

“35。”

“35？35咋还没成家，是不是也脑筋不灵光？”

“不……不是，这小子精得很，只是年轻时犯了糊涂做了傻事，在号子里关了十年，这才回来没多久。”

“劳改犯？”一辈子老老实实做人做事的老张实在不敢想像劳改犯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犯了什么事？”

“强奸小女娃。”姑姑的声音更低了。

“不行，坚决不行，二丫头怎么着也不能嫁给一个强奸犯啊。”

“那宝儿的亲事怎么办？”

“大不了打光棍，也不能害了二丫头。这事就算了，以后不要再提了。”

“我也不同意，我不能为了娶媳妇，毁了苗儿。”刚从外面转悠回家的玉宝大致听懂了一些。

屋里一阵静默

……

过了数十分钟，奶奶说话了:“我看换亲这个方法可行。”

“妈，您是不是糊涂了，那家小子是强奸犯，这不是坑二丫头吗？”

“我没糊涂，咱家就宝儿一个男娃，怎么着也要娶媳妇养娃的，不能让咱家的香火在宝儿手里断了。”

“妈，这事不能这样做，咱不能为娶个脑子不灵光的媳妇，再搭进去一个好闺女呀。”

“这事就这样定了，娥儿，去回个话，就说我们家同意换亲。”

“那二丫头不同意怎么办？”

“二丫头的工作我来做。”

换亲

03

天刚擦黑，上了一天课的玉苗拖着一身疲惫回家了。

刚进家门，她就觉得家里气氛有些不对劲，往日这个时间点是家中最热闹的时候。奶奶呼鸡唤鸭，母亲在灶台前叮叮当当地做饭，两个妹妹吵吵闹闹，收工回家的父亲，坐在桌前听收音机等待饭菜上桌，而多病的哥哥看到她回家也会亲热地招呼她一声。

但今晚，这一切的声音都没了，家里静得可怕。玉苗心里一沉，不知道发生了啥事，但看看家里人都在，又稍微放了些心。只是，父亲不再听收音机而是闷闷地坐在桌前，平时唠叨的奶奶也沉默了，母亲则在一旁低低地抽泣。

见她回家，父亲只说了一句:“苗儿回来啦，吃饭吧。”并示意母亲端菜。

一家人沉默地吃着饭，连平日饭桌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两个妹妹也不作声，默默地扒着饭。玉苗几次张嘴想问，最后还是将到嘴的话咽了下去。晚饭结束，收拾好碗筷，玉苗捋起袖子，准备洗碗，被母亲推到了一边，“你上了一天课也累了，歇着去吧。”

“苗儿，到奶奶房间来。”奶奶亲热地唤着她。

“哎，奶奶，我这就来。”玉苗有些忐忑地走进了奶奶的房间。房间不大，家具也不多，但收拾得很整洁，犹如奶奶的性格，干脆、利落，又带些泼辣。年过七旬的奶奶如今仍然是这个家的第一主人，就连五十多岁的父亲仍然事事都要向她汇报，家中大事小情都由奶奶说了算，父亲和母亲只负责干活。

“苗儿啊，奶奶想跟你商量点事。”

“奶奶，您说吧。”

“是这样的，你姑给你哥说了门亲事。”

“真的？这真是好事呀，哥终于能娶个嫂子回家了。”

“好事是好事，但对方家里还有个儿子尚未娶亲。他们的意思是，想让你嫁过去。”

“年龄是大了一些，但男人大一些会晓得疼人的。”奶奶刻意隐去了对方坐过牢的事实。

“轰”地一声，玉苗只感觉有什么重物砸向了脑袋，懵得看不清方向。她在心里揣想了无数种可能，她甚至想过是不是家人被查出得了绝症，但怎么也不会想到奶奶要将她拿去给哥哥换个嫂子。

奶奶还在循循善诱地说着，但她已听不进去一个字，脑袋在嗡嗡响着。

换亲

04

不知道奶奶是何时离开的，她只记得自己昏昏沉沉坐了大半宿，还是没法理清自己的思路。

19岁的她，人生才刚刚开始，比起村里的女孩，她读了高中，有知识有思想，她非常憧憬着能有一天走出村子，看看外面的世界。她向往恋爱的自由，她期待能择一人，共白头。包办婚姻，她只在书本里看过，没想到有一天她也会被这个封建社会的遗物套住。

她害怕天亮，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奶奶和父母期盼的目光，她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待她极好的哥哥。

想起哥哥，她也想起了这些年来哥哥待她的好。哥哥跟她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哥哥的母亲因为早产失血过多，丢下了刚出世的哥哥便撒手人寰。哥哥，是奶奶用米汤一口一口喂大的。

小时候，她整日跟着哥哥出去玩，是哥哥甩都甩不了的小尾巴。哥哥身体不好，奶奶极其疼爱哥哥。家里有啥好吃的，奶奶都会偷偷塞给哥哥，而哥哥总是趁着奶奶不注意，会分出一大半给她。再大一点，哥哥上小学了，读书的哥哥也会教她读书识字，哥哥是她的启蒙老师，她的汉语拼音是哥哥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教她的，十以内的加减法也是跟着哥哥学会的。

那次，她被几个小男孩欺负，放学回家路过的哥哥看见了，哥哥二话不说，扔下书包，冲上来就拉她。身体孱弱的哥哥，哪是那几个男孩的对手，很快，哥哥就被他们放倒在地，他们骑在哥哥身上，用拳头砸他的头、脸。不一会，哥哥的鼻孔中就流出了殷红的鲜血，吓得她大声哭喊，好在有大人路过，喝住了几个打人的孩子。

满脸是血的哥哥被村民们送回了家，奶奶被吓得差点晕过去了，大人们责问她事情的原因，她不知该如何回答，躺在床上虚弱的哥哥替她遮掩了过去。

那一次，哥哥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才能下地，自那以后，哥哥也落下了爱流鼻血的毛病。

想到这里，她心里很疼很疼，她知道自己欠了哥哥太多太多，但若用她一生的幸福去换取哥哥的婚姻，她还是有些犹豫。

换亲

05

时针已指向7点，她该洗嗽去学校了。对，孩子们还等着她上课呢。

穿好衣服，梳好头发，打开那扇沉重的房门，她看到一脸殷切的奶奶正站在门口，奶奶的身后是沉默的父亲，还有哭红了眼睛的母亲，她知道这一夜他们也没睡。奶奶用眼光询问着她，她不忍，只得撇开了脸。

奶奶的声音透着沙哑:“苗儿啊，奶奶知道让你为难了。可是，奶奶这也是没办法呀，你能眼睁睁看着你哥打一辈子光棍吗？”

她觉得心中那道疼痛的伤口正在被一点一点地撕裂开，她要窒息了。她想问问哥哥的意见，可是家里已寻不到哥哥的身影了，她猜想，哥哥肯定是被奶奶吱走了，她打算保持沉默。

没想到，一向威严的奶奶却“扑通”一声跪在了她的面前。

“奶奶！”她慌了。

“妈，您这是干嘛？”沉默的父亲冲过来要扶奶奶。

“今儿个，你们谁都别劝我。若是咱张家的香火在宝儿手上断了，我也没脸去见张家的列祖列宗了。无法让张家人丁兴旺，我还有啥颜面去见你爹呀？”老人家已是放声痛哭。

玉苗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说不出话来，仿如一只呆滞的木鸡傻傻地立在那里。

“快把奶奶扶起来！”是父亲愠怒的声音。

她这才想起要去拉奶奶，她刚握住奶奶的手，却被奶奶一把抓住。奶奶的手干枯、粗糙，厚厚的茧，攥得她生疼。

“苗儿啊，你今儿个要是不答应奶奶，奶奶就跪死在这儿了。”

“苗儿，你这是要逼死奶奶吗？”玉苗听见了父亲的愤怒。

玉苗两眼一闭，来不及思考，无力地点着头:“奶奶，您快起来，我答应您就是了。”

奶奶激动得老泪纵横，一把抱着她:“真是我的好孙女呀。奶奶没有白疼您。”

她听见了奶奶的喜悦，听见了父亲如释重负的叹气声，听见了母亲低声的抽泣，她也听见了心中某个地方坍塌的声音。

是的，他们都赢了。

抬眼间，她看到了母亲的白发和红肿的双眼，她突然间好心疼自己的母亲。是的，母亲肯定是舍不得她的。可是她在这个家没有发言权，她这一辈子因为没有生出儿子，一直小心翼翼地活在奶奶的讥讽与父亲的威严下。她想保护自己的女儿，可是她没这个能力，在这个家她人微言轻，只能日复一日，默默地做事，默默地承受，觉得极委屈了，也只是抹把眼泪。她突然想到自己，以后的自己会不会成为母亲那样的人呢？她越想越害怕。

因她同意了换亲，对方家人特别高兴，婚期很快便定下来了，在一个月以后的农历十月十九，据说是对方家找一位长者算来的黄道吉日，一个长长久久的好日子。

06

出嫁之前，玉苗提出要在学校待一个月，她无法面对奶奶的关心、母亲的哀痛以及哥哥的歉疚。她要安安静静度过这段属于自己的日子，面对她的要求，家人也没有多说。只是在临行前，父亲叮嘱了一句：“记得十九结婚，提前回来！”

她“哎”了一声。

她听说，在此期间，对方家人来了一趟，算是提亲吧，带着那个傻闺女和强奸犯儿子。据说那个姑娘生得人高马大，比自己瘦弱的哥哥不知道要壮多少倍，见着人，也不知道打招呼，翻着一双白眼，流着哈喇子，使劲盯着人看。她要嫁的那个男人则是尖脸猴腮，一身匪气……但这一切，好像都跟她无关，她听后，无悲亦无伤，她只需要等着结婚换个嫂子回家罢了。

明天，她将要带着使命去赴一场婚约，至于幸福，她是不敢奢望的，她只希望换来的这个嫂子能为张家开枝散叶、延续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