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亲

婚姻的幸福不只是月亮代表我的心的浪漫爱情，更多的是一个个平凡的日子串联起来的温暖的时光。

1、李三木大睁着眼睛，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嘶鸣，像凛冽的秋风毫无遮挡地、肆无忌惮地刮过光秃秃的原野，纵横咆哮着。他的脸憋得发青，额头的皱纹里被冷汗填满。他吃力地把站在床前的儿子和孙子都看了一遍，然后把目光定在老伴儿张大妮的脸上，目光里掠过一抹柔情，然后慢慢地暗淡下去，眼角渗出两滴清泪。

孩子们放声大哭，张大妮没哭，她用手指肚为他轻轻抹去眼角的泪，把两个铜钱放到他的手心，就像他平时走亲戚、出远门一样嘱咐他说：“三木，穷家富路，路上别舍不得花钱屈着自己。”然后静静地看着这张由青转白的脸，她感觉到这张看了一辈子的丑陋的脸孔现在那么亲切。

和李三木过了一辈子，她不知该怎样形容自己对他的感情，爱情，肯定没有。感激、怜惜、无奈好像在心里都翻涌过，但此时，大妮的心里奔涌的潮水冲垮了曾经一切的纠结：“三木，你是我这一生最亲的亲人！”

“我的亲人啊……”

大妮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在村子的上空。

2、她依然记得当年被换亲嫁过来的情景。

大妮上边有一个哥哥，因为家里穷，快四十岁了，还没娶媳妇，爹娘愁的睡不着觉。大妮那时十八九岁，长得明眸皓齿，身材丰腴而苗条。那时有一部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里边的女主人公叫春妮，村里的人都觉得大妮比春妮还俊。

村里的年轻人都暗中较劲对大妮好，大妮家的门口常常堆着山杏儿、野酸枣、毛栗子等吃食，有时浪漫一点的还有一大捧黄灿灿的野菊花。

大妮知道野菊花是村里的小学老师徐虎子送的。徐虎子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人，高中毕业，因为家里的成分不好没让上大学，徐虎子知道的东西很多，村里人称他“小诸葛”，每天他家那三间破旧的土房里都挤满了人，听他讲三国，讲水浒，讲西游记，他在村里的影响远远超过村支书。他家的二亩半山地，从来不用他操心，从播种到除草到最后收割，甚至碾成谷米，都是村里人一条龙完成的，他只管教书和说书。

当时村里的女孩都想嫁给徐虎子，村里的男孩都想娶张大妮。但虎子和大妮却早已郎有情，妾有意，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然而，恰在此时，媒人上门给她哥提亲，条件是换亲，大妮嫁给大龄男青年李三木，李三木的妹妹莲儿嫁给大妮他哥。

大妮连哭带闹外加跳井上吊，可当爹娘和哥一起跪在她的面前时，她长叹一声，她认命了。女孩子，早晚要嫁人的，嫁给谁不是洗衣做饭，喂猪打狗？

当迎亲的喇叭吹响的时候，她骑在系着红绸的毛驴背上，看到了送亲的队伍里那个落寞的身影。走出很远了，风中突然传来幽怨的如泣如诉的唢呐声，她知道，那是他无奈的悲吟。

两行清泪顺着腮边流下，她明白，此生已无缘。

3、第一眼看到李三木，她的心彻底的凉了。李三木容貌丑陋，身材短小，让她一下子想起了徐虎子讲的《水浒传》里地武大郎。李三木性情也像极武大郎，敦厚，老实，干活不惜力气，每天从地里回来 ，不是劈柴，就是挑水。他的话不多，只会憨憨地笑。只要他在家，就不让大妮干活，吃饭时不说话，闷头给大妮往碗里夹菜。大妮喜欢吃土豆，他家的地种的多半是土豆，为了保证大妮一年都有土豆吃，他把土豆削成薄片，晒成土豆干。他为大妮做的这些，大妮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大妮不是没良心的人，但是爱情的巨浪有时会淹没良心的，大妮忘不了徐虎子，忘不了那悲咽的唢呐声。她心里惦记着徐虎子，不知道他过得咋样。半夜醒来，看到枕边李三木那张丑陋的脸，他更加想念清秀的徐虎子。

嫁过来两个月后，大妮抑制不住内心的思念，借口想家了，回到她的娘家。

那天晚上，她又一次听到了那悲咽的唢呐声，她踏着月光，顺着唢呐声走向了那三间土房。屋里没点灯，清冷的月光照着清冷的屋子，屋里有一个清瘦落寞的人，伴随着那幽幽咽咽的唢呐声，眼中闪着忧郁的泪光。

大妮感到扎心了，她不顾一切的扑到他的怀里，这清矍的身体带给她无限的温暖和幸福……

就在此时，嫂子，也就是李三木的妹妹莲儿出现了，她不说话，一把抓住大妮的衣领把她一路拖回娘家。在大门口，嫂子放开她，对她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们都是女人，都是苦命人！”

那天晚上，嫂子上吊自杀了。

大妮整个人都蒙了。

4、那一段时间，李三木更蔫了，他常常坐在门口发呆，有时自言自语：“莲儿啊，哥对不起你啊！”李三木一如既往地对大妮好，但大妮却每天如坐针毡，每天神情恍惚。

嫂子过“五七”那天，大妮买了烧纸果品去给嫂子上坟，坟前有了一堆纸灰，应该是哥来过了，嫂子死后，哥的半个人也死了，每天喝红薯吊子酒买醉，爹娘也都是满眼悲戚，满目茫然。

大妮总觉得嫂子是被自己气死的，一家人的不幸都是自己造成的。她也无法看到自己的未来，所有的梦想都破碎了。她想借着给嫂子烧纸的机会在嫂子坟前以死谢罪也解脱自己。

大妮烧完纸，轻言软语地对嫂子说：“嫂子，我来陪你了，从今后，咱俩都不受苦了。”

大妮解下自己的红布裤腰带，拴到嫂子坟旁的一棵树上，她平静地用手使劲拽了拽，感觉很结实，然后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把头伸进了绳套里……

她突然听到了一声野兽一样的咆哮，接着她的腰被抱住……

大妮醒来，发现躺在自家的炕上，李三木看着她，眼神里有焦灼，有恼怒，更多的是悲戚。

“你们这是干啥啊！好好过日子不行吗？”

他蹲到炕沿下，用手抱着头“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涨红了脸，额头上的青筋暴了出来，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样子更丑了。

大妮的心里柔软的地方被碰触了，她撑着身体，把三木的头揽到怀里。

“我们好好过日子！”大妮柔声说。

徐虎子在那个晚上离开了村子，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5、大妮怀孕了，看着大妮一天天鼓起的肚子，李三木每天两眼放光，他变得更勤快了，也更疼大妮了。每天变着法儿哄大妮多吃东西。

虽然家里穷，但他总能想出办法给大妮增加营养。比如他会在河沟里摸出两条泥鳅回去炖鱼汤，他还常担着柴到镇上去卖，然后买回二斤五花肉做给给大妮吃。

大妮越来越胖，三木越来越瘦。

有一天三木满脸兴奋地回来，从怀里掏出几颗鲜红的草莓，送到大妮嘴边。

“这东西齁贵的，你哪来的钱？”

“有钱！”他憨憨地笑着。

大妮拿过一颗给他吃，他慌忙推开：“我吃就糟践了！”

大妮非要他吃，他才不得已吃一颗。

“等咱有钱了，我天天给你买着吃这稀罕物。”他认真地说。

大妮有一次洗衣服，发现了三木衣袋里卖血的收据，一共三张。大妮大哭。

孩子生下来了，三木满脸做父亲的喜悦，他请村里读过书的人给起了个名字叫李阔。他把李阔小心地抱在怀里，心里膨胀着做父亲的幸福，他感觉小小的李阔会使他的人生的路越来越广阔。

6、李三木疼老婆、疼儿子在全村有名，对媳妇，用村里人的话说就是“当仙女一样供着！” 地里的农活从不让大妮插手，大有“你负责貌美如花，我负责挣钱养家”的现代男人的奉献精神。对孩子，那更是宠爱有加 “手里捧着怕掉下，嘴里含着怕化了” 李阔五六岁时，只要一出门，他不是背着就是扛着，唯恐累着儿子。

三木每天回家最幸福的事就是看到儿子远远地奓着胳膊向他跑过来，然后他抱着儿子一起进屋，看着大妮在灶火前拉着风箱，火苗映着她那张红润美丽的脸。

三木虽然人丑，但心灵手巧，他木工活做的特别好，村里人盖房架屋打家具都找三木，他不要工钱，管饭就行。

主家为了感激他，就拿出过年才吃的粳米白面招待他，每次他都吃得很少，把剩下的馒头米饭用瓦罐装好，拿回去给大妮和孩子吃。

三木还常用做木工剩下的下脚料给儿子做各种玩具：小木枪、陀螺、小老虎、木驴……没事时，就和儿子用自制的积木搭房子。儿子后来上大学学了建筑和三木的启蒙有很大关系。

儿子和三木的关系比和大妮更亲近，大妮有时急了还说孩子，三木则是永远的慈眉善目的疼不够。

大妮有时生气就说：“你就惯他吧！”

三木总是嘿嘿的笑着说：“儿子是我心肝啊！”。

7、但是，三木的心肝却差点被掏空了。

李阔上小学四年级时，有一天放学，在狭窄的村路上和小朋友边走边玩，一辆拖拉机开过来，把李阔刮倒了。

满身是血的李阔被送进了急救室，大妮和三木闻讯跌跌撞撞地赶到医院，大妮脸色苍白，三木眼睛血红，手指的骨节攥得“卡擦、卡擦”地响，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一样，在医院的走廊里窜来窜去。

护士从手术室出来，叫家属去验血，三木伸出胳臂，让护士可劲地抽，他说愿意把血都输给儿子。

三木给李阔输了血，李阔的命捡了回来，捡回来命的李阔更成了三木的眼珠子。

李阔长得像大妮，但心灵手巧像三木，从上小学开始就稳坐第一把交椅，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学霸。

三木把儿子的奖状贴满了家里的墙壁，没事就对着这些奖状发笑，他似乎看到了儿子灿烂的未来。

8、李阔如愿考上了南方一所著名的大学，学建筑。

生活有时真就是一出大戏，它的戏剧性甚至叫人咋舌。

李阔的班里有个女孩叫徐朗，活泼漂亮，吹啦弹唱样样精通，是班里的文艺委员。

接下来的故事就是李阔和徐朗之间的的花前月下，你侬我侬的浪漫爱情，而这徐朗的父亲就是当年追大妮而不得，带着满心的伤痛离开家乡的徐虎子。

徐虎子当年南下到了广州，在一家电子元件公司打工，因为他有文化，头脑灵活，不久就成了销售部负责人，后来成了老板的女婿，生下了徐朗。

李阔和徐朗的婚礼上，大妮和徐虎子三十年后重逢，以前的过往都已风轻云淡，彼此的眼神里都写着幸福和满足。

三木七十岁时得了肝癌，大妮寸步不离，悉心照料，三木有时疼得睡不着觉，大妮就给他讲年轻时的故事，告诉他年轻时嫌他丑，自己差点成了潘金莲。

三木问她：“现在老了，我更丑了，你不想去找你的西门庆了？”老年三木坏坏的笑着，似乎忘记了病痛。

大妮嗔笑：“西门庆变成你亲家公了。”

三木临终那天拉着大妮的手说：“这一辈子我值了”，他突然又说起了妹妹莲儿，他说：“莲儿太犟了，其实她心里也装着喜欢的人……”

三木带着对大妮和儿孙的不舍离开了，大妮的一声“亲人……”哭出了他和三木间一世的深情。

其实，人间的幸福很俗，就是为你生儿育女，和你牵手一生，成为彼此的亲人。

作者简介：云舒，高中语文教师，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唱着红歌，拣着麦穗走进了新时代，上得了课堂，下得了厨房，写作是为证明自己的生活除了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有琴棋书画诗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