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姥爷是我姥爷的弟弟,我姥爷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农民,二姥爷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农民。
二姥爷的出现总是伴随着尘土。我不知道二姥爷年轻时是什么样子,只知他如今的肤色如印度人,就连长像也逐渐与印度人相似。他的衣服、鞋子上是土,他的皱纹里藏着土,粗大而坚硬的指甲盖里隐匿着泥;就连他的眼睛中都带着尘土,不再清澈明亮。他总是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劳保衣服,衣服袖口蹭得发黑,胳膊肘磨得发亮,膝盖擦得掉了色。一顶深蓝色帽子常年扣在他头上,有时忘了摘,他就会顶着帽子睡觉。
二姥爷的家在姥爷家西南边一百余步的地方。在他们那一片房屋南北胡同的最南边,再往北是一片树林;东西胡同的最东边,挨着东是一堵围墙,围墙外是一条乡间小路这条小路,每逢下雨就会被淹没。依着东边的围墙,二姥爷在门前围起一圈栅栏,栅栏里放了食槽,垒了方方正正三尺左右的小窝。栅栏里养了三只大鹅,大鹅无事时就蹲在那里看天,喝水,吃食。若有人靠近,它们便立刻弹起来,伸直脖子,鹅喙对准入侵者大叫,双翅大张,上下扑腾,凶猛胜过大狼狗。若不是有栅栏挡着,它们必定会冲到入侵者身后,三喙齐下,对准屁服和大腿猛啄,再用翅膀扇起千层土浪,迷乱入侵者的双眼,从而把入侵者赶出自己的家园。蓝色大铁门的铁皮已剥落许多,远远看去,大铁门斑斑点点,像是将入夜未入夜的夏日的星空。进入大门是一大片空地,空地上种着一棵桃树,每逢春三月,桃叶翠绿,机桃花满枝,再过一段时间桃花变成桃果,这时就是桃果满枝了,二姥爷每年都把成熟的桃子分给我们吃。院子左侧是厨房,厨房很简陋,没有门,只有几根木头支撑着一张彩钢板。厨房的灶是地锅灶,二姥娘总坐在灶前拉风箱,尽管一天里大部分时间并不做饭,二姥娘依旧坐在那里拉风箱。二姥娘智力残疾,她不认得我姥爷,不认得家里分的几亩地在哪里,更不认得我。她只认得这方院子,认得这风箱,认得我二姥爷。挨着厨房是西屋,也是二姥爷睡觉的屋子,屋子门矮,高点的人进入屋子需要低着头。屋内北边摆着一张旧床,旧床头立着一张破桌子,屋子中间空荡荡的,只有一台老卫星电视,电视或许已不能使用只是二姥爷不舍得丢掉它。屋内南边堆的是麦粒或玉米粒,这是二姥爷留给来年的种子。我从来没进去过堂屋,也不知道堂屋是拿来做什么的。从外观上来看,堂屋和西屋并无分别,不像别家一样,堂屋会比偏房气派许多。堂屋前有半人高的笼子,有时是兔笼,有时闲置。我幼时喜欢整天站在笼前看兔子,我说想要小兔子,二姥爷听了立刻揪出来那只最大最白的兔子塞到我怀里。可最后的结局是我哭着,被母亲拖拽着把大白兔还回来。东边没有房屋,是一排围墙,挨着围墙依次是摞了四五层的鸡笼,小狗的窝和马厩。围墙外种的有高大的杨树,秋天一到黄叶就落一大片,秋风一吹,黄叶便铺满院子。
动物,无论大小,都无条件地服从二姥爷,二姥爷的这个能力得到了无数孩子的崇拜。抓兔子时,二姥爷只需轻轻揪住兔耳,兔子就双腿下垂,双手缩在胸前,老老实实的。而兔子在我怀中时,无论我抱着抚它,喊它乖兔兔,还是用抓兔耳朵,兔子的双腿就像打夯机上下弹腾不止。二姥爷养了三四十母鸡,三只公鸡,别家公鸡往往争强好胜,打得死去活来,鸡毛满天飞。二姑爷家的公鸡却性情温和,和睦相处,你有你的妃嫔,我有我的爱妻,各自生活,互不干扰。二姥爷家的鸡笼不同于养殖厂的鸡笼,更多的像是卧室。每天清晨公鸡打鸣后,二姥爷推开一天的雾汽,把笼子打开放它们去南边的树林里啄食。树林里物资丰富,蚂蚱居多,还有蚯蚓、蟋蟀和一些我不认识的野菜,吃得饱而丰富不成问题。到傍晚太阳要落山时,二姥爷踩着余晖到树林边,他双手拢在嘴前,发出“咯咯咯”、“咕咕咕”的声音,再连拍几下巴掌,公鸡母鸡听到召唤成群结队地跑回家,跳上自己的鸡笼卧下休息。说来也神奇,母鸡们嬔蛋通通会回鸡笼里,从不把蛋下在野外。马厩没有养过马,养的是骡子。二姥爷十多年前倒卖花生饼,这种花生饼是用榨过油的花生渣压成的,一般用来当饲料。二姥爷赶着骡车把摞成小山的花生饼运到陈庄的中转站,然后拐到我家送一些他专门留下的花生饼。花生饼除了当饲料还可以当肥料,把花生饼打碎埋进土里,这样长出来的农作物会更加的甜。有时我也坐骡车回姥姥家。二姥车赶骡车不用给骡子戴眼罩,也不用鞭子,甚至不需要用缰绳来控制骡子的行进方向,二姥爷用短促的“哎哎,哎”使骡子前进,“吁”让骡子停下,急促的“右右右”使骡子右转,拉长声音的“左嘞——”让骡子左转,或许是骡子有点笨,掉头的话必须二姥车爷下车来引导方向。板车向后倾斜,骡子走得慢,板车不会左摇右晃。于是我躺在板车上看天,不一会儿在“嗒嗒嗒”的骡蹄声中睡着,做完梦后在姥姥家醒来。二姥爷家的狗是只白色卷毛短腿的狮子狗,小狗没有名字,二姥爷喊它狗,我们叫它狗狗。狗狗的任务不是看家,是牧鸡。村子里有黄鼠狼,有时会偷鸡。黄鼠狼这种东西,脑袋不大,但能弄开鸡笼;个头也不大,却可以骑在大它几倍的鸡的背上,咬着鸡的后脖子赶鸡到野外后把鸡咬死。正是因为狗狗的存在,黄鼠狼在二姥爷家不敢造次,家中的鸡从未丢过一只。
为响应国家,二姥爷只生了一个儿子。在想方设法偷偷生孩子的同村人之间,二始爷属于另类。大家问他别人都生他为什么不生?他憨厚地笑着说“要听国家的话”。表舅常年在外打工,半年或看一年回来一次。逢年过节我和母亲都去看望二姥爷,我们带的礼物不多,通常是一箱喝的和一箱吃的。今年去看望他时,他准备了许多农产品回赠我们,有玉米、柴鸡蛋、红薯和花生。二姥爷种的农作物往往比其他人家的甜,但我最喜欢的是柴鸡蛋。柴鸡蛋蛋黄红如傍晚被火烧过的红太阳,吃起来顺滑利口,不噎喉。若是吃惯了柴鸡蛋,再去吃养殖场的鸡蛋就会发觉养殖场的鸡蛋饲料味很重。寒暄几句后我们邀请二姥爷去姥爷家一起吃饭,二姥爷以他已经吃过饭,一会儿有其他事情要做拒绝我们。其实我观察到在我们离开后二姥爷嘱咐二姥娘去生火,拉风箱。他也无事可做,他年龄大了,不再养兔子、鸡、骡子。家中的狗换成了狗狗的孩子,它依旧没有名字,二姥爷依旧喊它狗,我们叫它小狗狗。今年春天我惊喜地发现二姥爷寻找到新的事业,他当起村中的志愿者。三月份(阴历)村里修路,这条路是村中通往外界两条道路中的一条。二姥爷手持竹竿,身挎大水杯和窝头,早上八点到路口守着,下午六点离开,中午累了就躺在大杨树下眯一会儿。二姥爷一是当村里的监工.防止前来铺路的工人偷懒要滑,二是提醒外村来探亲的人此路不通并指明绕行路线。修好后时至四月底,全村人开展抢收行动。收麦子二十四小时不停,二姥爷和村干部轮班盯着收割机的进程。他们提前通知要收割的下一家,确保家家户户都能提前到场,不耽误一秒时间。麦子收割完毕,二姥爷戴上大队发的印着“秸弃禁烧宣传员”的红袖章,接着开展他巡逻和宣传禁烧的事业。
前几日送姥姥看完病回家,离开时听见二姥爷用洪亮的声音指挥垃圾车清运村里垃圾,我想二姥爷现在是村中的“中流砥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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